一
朝陽透過玻璃窗,如萬道金光灑滿病床。正在忙碌的吳芳接到護士站的通知:“吳存貴家屬,等會把病人轉到406房間17號病床。”“嗯,知道了?!眳欠紤艘宦暎謪s不閑,清理著父親身下的污穢。昨晚,老父親的大小便再次失禁,屎尿弄在了床單、被褥上,她邊擦拭父親的下身,邊說:“爹,一會咱就要離開這個病房了?!?o:p>
“咋了要離開?這個病房好,有衛(wèi)生間還就咱一個病人?!贝尜F老人嘟囔著,“護士看見咱在這個家是不是不服氣的?”
吳芳聞言笑了,說:“爹,不是,這個是過渡病房,那天進院時,咱掛的是急診,人家才讓住的這間房嘛。今天你病情平穩(wěn)了,應該搬到普通病房的?!崩先瞬辉僦?,撅嘴著,臉黑著,寫滿了不樂意。
上午十點多,吳芳攙扶著掛了液體的父親住進了406病房。
“這個家咋這么熱?”存貴老漢在床上躺了不到五分鐘,就坐起身吵吵。
“俺家病人怕風,不敢開窗?!笨看暗牟〈睬埃粋€老漢說。
“嗯,是這樣??!”吳芳忙陪著笑接話,生怕父親再說出什么不合時宜的話來,“大叔,你們是哪里的?”
“城的?!崩先斯V弊?,直撅撅地回答。
“我們老家是山巖村的,搬在城里住多年了。”床上的老婦人柔聲補充道,頓了頓,她又微笑說,“我這病怕風,一著風,就發(fā)低燒。對不起,讓我影響你們了,實在對不起?!?o:p>
“阿姨,沒啥,熱就熱點,已經過了端午節(jié)啦,正是到了該熱的時候。咱們住進來都是為了治病,能理解、能理解……”吳芳說。
“今天這是什么天氣,我快被烤熟了?!彪S著聲音,進來一個約莫五十歲上下的女人。吳芳聞聲抬頭,與剛進門的那女人對視了一下,女人又朗聲說:“咦!新住進一個病人?!庇殖鴧欠颊f,“我也是這個病房的,前幾天因血糖控制得不好進來的。我呆在病房悶得慌,上街逛了會兒,還給俺那口子買了件防曬衣?!闭f話間,就從手里的紙袋中抖出一件藏青色的上衣來,讓她們看質量,看款式。吳芳和床上的老婦人都夸好,那女人喜滋滋地把衣服收了起來。
“看這病人,比我個正常人也精神?!眳欠及底韵耄乱庾R地尋那女人的身影,嗨,人家已躺在床上歇著了。
不一會,那女人又翻身扭頭,細細打量起存貴老漢來,問吳芳:“我說,大妹子,你們是哪里人?你伺候的是你父親嗎?他是啥病,看上去氣色也不錯么,嗯,看見了,腳腫的。呀!腿也這么腫?臉也有點腫,這是渾身浮腫啊,渾身浮腫可是怕人了,你問沒問醫(yī)——”
“嚼死了!你沒病來住院了?”黑著臉的存貴老漢,憤怒地打斷她的話,朝她翻著白眼,嚷道,“誰好好的來醫(yī)院?我就是腫了點,莫非就死呀?”
吳芳一見爹的倔勁上來了,忙向那女人陪笑臉:“大姐,俺爹這是心里麻惱的,你千萬別把他的話當回事?!?/span>
那女人紅著臉,訕訕地閉了口。
這時,靠窗戶的老漢搖著頭,長嘆了一口氣,說:“人老了,真不如個娃娃。”
病床上的老婦人扶了他一把,說:“咱們都老了,也不如個娃娃了。以為你還一直年輕了?”又掉頭對那女人說:“對我們老年人,你就甭多心,有啥不對的,大妹你多擔待——”這話如同和煦的春風,吳芳聽了很舒服。她不由得再次細看這位言語溫和的阿姨,很驚訝此話出自這個“骨瘦如柴”的人口里:她的裸露在外邊的小腿,像兩根失去了水分的干柴棍,胳膊上的皮松松垮垮地貼在的臂骨上,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見,膚色白得怕人,唯有五官白皙精致,好看的雙眼皮深深地陷入眼眶內,眼角居然沒有多少皺紋,鼻梁直挺,雙唇灰白卻還飽滿,她輸液的部位和一般人不一樣,別人輸液,針是扎在手背上的,而她的針卻是扎在腳腕上面,靠近小腿的地方,用的也是套管……“她得的是啥病呢?”吳芳心想。
“我家老伴,年輕時可是好人才?!币娢叶嗽敚蠞h主動說話了,說著又站起身,湊近輸液器,瞇著眼,看藥水滴的是否正常……又拉起老伴的手,掏出指甲刀為她剪指甲。
“芳,我要解大手?!眳欠紕傁牒屠蟽煽诶蓛删洌犚姼赣H吆喝自己,就站起身扶著老父親上廁所了。
二
隨著存貴老人住院時間的增加,吳芳知道了同病房兩位病友和她們家人的一些信息??块T的那個女人姓王,老公姓趙,家在離城西北十多里的康佳山,靠種地過日子,吳芳稱他們王姐、趙哥;靠窗的老婦人叫邢梅,老漢叫劉毅,老兩口都是退休干部,吳芳就喊梅姨、劉叔,尤其對梅姨,吳芳從心里有好感。兩位病友都叫她小吳,弄得吳芳倒羞澀起來:“不小了,不小了,都快四十了。”
“咦,你這做飯手藝是越來越好了——”王姐的大嗓門又響起來。
“你病了,我可得用點心給你做飯。吃吧,我做了你最愛的小炒肉……”這是趙哥的聲音,一個肉墩墩、身材不高的五十多歲的農村漢子。
“你做的小炒肉看著也好吃,可是,醫(yī)生說了,我這病得管住嘴、放開腿了,天天敞開肚皮吃好的,這血糖就控制不好?!蓖踅愕穆曇舻土讼氯?,言語中有了小女人般的嬌嗔,“我就吃五塊紅白相間的肉,下頓,你就別給我弄肉了,做素菜,千萬別動葷腥,啊——你記住沒?”
“記住了,記住了。明天我給蒸素三鮮包子,再給你煮點冬瓜湯,你說好不好?”
“大姐好福氣,老公這么體貼?!眳欠嫉馁潎@幾乎是脫口而出。
“好啥了,小吳,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哎,真是一家不知一家難呀!你別看他胖,那不是壯,那是虛胖,我嫁給他沒幾年,他就得腎病了……家里三十來畝地,春種呀、夏鋤呀、秋收呀,全憑我,我一個女人家,風里來雨里去的,他呀,你趙哥,就能做個輕省營生,能下地給間間苗,拔拔草;能往地里給我送個水,送個飯,我們家和別人家不一樣,這個家,全憑我,你聽我細說——”王姐的談興看著是來了,卻又戛然而止,瞄了一眼存貴老漢說,“等以后得空再跟你說。”就埋頭吃起飯來,趙哥無聲地抿嘴笑了……
這時,存貴老漢的液體也輸完了,吳芳摁鈴讓護士來拔了針,便拿起快餐杯準備去醫(yī)院食堂打飯。
“芳,我還吃早上那種干餅子?!币妳欠家鋈?,存貴老漢叫住她。
“好好的油酥餅,到你的嘴里就成了干餅子。行,吃餅子可以,凈說你吃啥菜呀?”
“不吃菜,俺就吃餅子,就咸菜,喝開水?!?o:p>
“那不行,早上沒吃菜,中午也不吃,那可不行。侯大夫吩咐你的忘了?讓你合理飲食,多吃蔬菜,少吃主食,這樣才能輔助穩(wěn)定好你的血糖。哦,忘了,來,先把治療心衰的藥喝了。”吳芳說著,擱下快餐杯,尋了藥,倒好水送到父親跟前。
“我不喝藥。每天就叫俺吃藥,麻煩死啦!”老人把藥攥在手心,頭一偏,不理睬她。
“不吃藥病能好了,咱來醫(yī)院是干啥啦?”
“好不了就死,原先我還活的沒意思了?!崩先说年駝庞謥砹耍八懒硕嗪?,涼瑩瑩地躺在磚洞洞里,多好!死了還能見到你娘了,你當我活著好活的?說的不來醫(yī)院、不來醫(yī)院,非讓我來?!崩先藴啙岬难劾锓浩饻I花,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
吳芳的心像被猛地揪了一下,鼻腔里酸辣辣的難受,淚水奪眶而出,順著臉頰流了唇邊:“我的爹呀,你老覺的不好活,整天鬧情緒、發(fā)脾氣……爹你想過兒女們沒有?俺娘'走’了,俺們就覺的好活嗎?你麻煩,俺就不麻煩?你想俺娘,俺也想她。她在世時,那么在意你、牽掛你,自個都病成那樣了,醫(yī)生讓她回家養(yǎng)著吧??砂衬飶尼t(yī)院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問俺哥一日三餐給你吃啥來?你吃的香不?
“你的習慣賴,黑夜里尿尿不下地,尿急了,就接在夜壺里,俺娘那么難受,還扎掙著起來給你倒夜壺……爹,娘她最不放心你,知道你脾氣大、好發(fā)火,讓我們幾個當兒女的,心里不論咋委屈,都要盡量照顧好你,別讓你受制。娘不在了,俺喊聲爹,還有人應一聲,這心里就覺得安穩(wěn)。你身體不好,俺們盡心盡力地服侍你,你一氣不順,就死呀活呀的叫嚷,你心情不好沖俺撒氣,俺心情不好,又該向誰撒氣?……”吳芳越說越激動,她蹲下身子,雙手掩面,肩膀不住地抖動……
王姐放下筷子,過來輕輕撫摸著吳芳的背,拉她起來,擁她入懷,低聲說:“他就是個老小孩,誰還跟個孩子一般見識了?!?/span>
趙哥把水杯遞給存貴老漢,老漢流著淚,乖乖地把藥咽了,從口袋摸索出手絹拭拭眼說:“芳,我喝了藥啦!”
吳芳平息了一下心緒,止住抽泣,拿起飯盒走出病房。
走出住院部,一霎時,午間那特有的滾滾熱浪席卷而來,強烈的太陽光晃得吳芳睜不開眼,她手搭涼棚趕到餐廳,存貴老漢口中的“干餅子”已經賣完了。她又頂著毒日頭,夾起飯盒上街去買飯了。
等吳芳買回飯菜,整理好情緒,帶著笑容回到病房時,靠窗的老夫妻也在吃飯了。
下午,哥來接替她,吳芳暫時離開了醫(yī)院……(待續(xù))
?+
+
平 型 關
微信號|sxfspxg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