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戶 人 家（上）
文/程守業(yè)
柳樹灣初升的太陽金光燦爛，樹葉兒在晨風里歡跳閃爍，鳥兒正準備用婉轉的歌喉贊美早晨時，“咚叭，咚叭—”一陣爆竹聲驚地它們“哄”一聲飛起來，盤旋了一圈兒，往大廟那邊去了。早早起來的劉老漢知道，這是他兒子的牛，今天要往澳門送了，聽見鞭炮聲，他心里涌起一股說不清的滋味。柳樹灣村頭，過去是一塊場面?，F在，做了公園。邊上的幾株大樹還在，碾盤挪在樹下做了棋盤，碌碡當了石鼓，半人高的圍墻上，擺了些人們扔出來的小甕、瓷罐、油鱉子。那些古老的黑釉，想不到又派上了用場，讓人看見后，一遍遍地想起那遠去了的老牛木犁的歲月。園里鋪了卵石小徑，建了六角涼亭，安了健身器材，這么一布置，還真像個農村公園。自從建起后，壞天氣，有樹上的鳥給照管著。好天氣，每天早上都有人來了甩胳膊蹬腿。有一次，離村好遠，就聽見“九九那個艷陽天來”了。近了點才看出來，是十來個姑娘在跟著音樂跳街舞。女人們愛街舞，老頭們不摻合。吳老三就不，我說：“吳大爺，你也進去扭吧。”他看了一眼正在興勁兒上的女人們，悄悄對我說：“我怕人說我老不正經呢?！苯裉?，他又出來遛彎了。“送牛的車要出發(fā)了，鄉(xiāng)長都來了，你不去？”遛彎兒的吳老三問劉老漢。其實，大清早有啥事，不過是遁詞罷了。好比我，遇見熟人問：“干啥去？”回答的老是：“找人?！蔽也豢赡芡Ｗ∧ν?，把要辦的事，詳說完再走。“咱村的牛要出遠門，你二小子有本事哩?！?/span>劉老漢每天早上起來，頭一件事就是先將雞窩門打開。門一開，憋了一夜的雞們就撒著歡跑出來覓食。公雞見了蟲還舍不得吃，唧唧足足地叫母雞，見母雞啄下去了，才高興得長鳴一聲“喔喔——”他想，我和公雞一樣，為了養(yǎng)家，白天種地，晚上到火車站賣瓜子。為的是一晚上，有兩趟列車，候車室門口，春夏秋冬，那盞電石燈是我的。沒大本事，就用辛苦，把家也頂起來了。莊戶人家，這就是本事。吳老三每天都早起，早年間是為了拾糞，后來卻是慣了，為遛達。不過，人一老總愛拾東西，跟著汽車拾糞么——笑話。在修車鋪外面撿點昨夜司機們丟下的螺絲頭子，還是可能的，他撿到的銅絲頭子，足夠五六斤了，舍不得賣，想鑄個小佛爺。
“二小能搞成個養(yǎng)牛場，了不得啦......”吳老三還在絮叨?！昂[，叫他小打小鬧，就不聽，總有一天要栽跟頭”，在路沿上坐下來的劉老漢說。“栽不了，縣里扶著呢?！眳抢先龘炱鹨黄瑬|西，掂了掂，不像鐵：“媽的，膠木板。”又扔了。“扶著——紅的時候好說，一灰下來，我看他那貸款怎還?！眲⒗蠞h起得早，倒不是像吳老三那樣，為撿東西。他兒的牛送澳門的事，讓他一夜沒睡踏實，心亂慌慌地挨到了明。兩條腿插進褲筒，將枕頭往開一推，腿一往炕沿下耷拉——也怪，沒看沒找，那雙鞋就像有了靈一樣，自動地套在他腳上了。讓他心里煩的是二小子，不過才三十歲，就把他這個六十剛出頭的爹不放在眼里了，叫他往東偏要往西，叫他種地偏養(yǎng)牛，兒子越大他越煩。娶媳婦前裝修家時，老漢就把洞房隔出半間小伙房來，把小鍋小灶就盤好了，那知婚后，小倆口一次也沒用過。二媳婦云云光是有個好嘴巴：“爸爸，你還得幫俺倆幾年呢?！辈蛔吣苷?，就在一個鍋里攪勺子吧，既然不分不另是一家人，總該有個主吧，這樣下去，誰是主呢。老漢的心病這是一塊，除了這塊，還有好多，他聽出家人說，“心無掛礙?！薄昂撸懒司蜔o掛礙了?！彼J為生活就像一鍋菠菜湯，不會靜如止水的。二小讓他煩，大兒呢，大兒白小也管不了。依老漢的心思，不離村，握緊鋤把子，一家人就好光景了。老漢兩兒一女，當年窮啊，都念了個三五年書，他們也不念了，他也正好，不用一開學就愁了。給兩個兒娶過兩個媳婦，將女兒琴琴養(yǎng)到十七八，誰也夸，莊戶人，能撲騰成這樣兒，就不錯了。二兒養(yǎng)了牛，大兒打了工，琴琴到飯店端了盤子。想不到的是，照這樣兒走下去，越來越不對。白小一走，留下他媳婦彩彩和一個上學的孩子，村里的學堂空了，改成了扶貧工廠——女人們做箱包，繡花。孩子上學得進城，彩彩在城里租了兩間房伴讀。彩彩是從杜鵑溝娶來的，深山出俊鳥，長腿長胳臂的，身姿綽約，頭發(fā)很黑，眸子明亮，眼里常含著笑，獨行時，也微微笑著，還愛回首望一下自己的后身，若是十五六送進歌舞團，絕對是個好苗苗。可能知道自己有個好容貌，在村里還有點收斂，挪了地方，膽子便大了。老漢只知道彩彩住在東義街的一個大院里，他不曉得，大院的住戶都住樓去了，留下一院舊房空著，近幾年才有兩個鄉(xiāng)下媳婦租上，都是伴讀媽媽。“小姑宿處，不慣無郎?！焙⒆右簧狭藢W，都有情人來——也好，誰也不用嫌誰，誰也不用笑話誰，兩個人是兩個村的，誰也認不得誰。老漢不放心，況且兒媳婦的事，也不是個公公問的，有一遭進城趕集，在東義那片兒，躲不開，還是碰上了。他走到離那個大門十來步時，吃了一驚：見彩彩送出的一個人，正是本村的光棍雙根子?；诺盟s緊拉下草帽遮住了臉，從帽頂那個小孔里往外瞭，只見雙根子紅撲撲的臉上，多了種滿足的表情。彩彩情致楚楚，狐媚狐媚的眼里，稍稍添了些慵懶。他蹲下去，腦袋夾在兩腿間，盡量縮小身子，裝得像個打盹的乞丐，真真切切聽見兩人的一問一答：“我捶你個死王八兒?！辈什蕮P手拍了一下雙根子：“我住的屋，能成了豬圈？”她抖開手絹掩住唇呵呵地笑，他聳了聳肩，好像那一拍很舒服。“那是誰啦？”雙根子問彩彩，顯然，他對蹲著的老漢生了懷疑。“喂，醒醒吧，中午呀，能趕個熱門子了！”雙根子還有興致吆喝了一聲老漢。“身正不怕影兒斜，你個吳灰人兒，記住?！?/span>“砰、砰、砰”，聽的南墻根那輛三輪車聲遠了，“咿呀”一聲大門關了，老漢才往起站。老漢站起來時，心里就像塞了團羊毛。白小呀，白小，叫你不要出去打工，偏不聽，你那女人，能守住空房？這得想個法兒，但能有啥法兒呢，這種事不是個公公能管的，也不是個公公能說的。因為老漢聽汲樵說過，小說《艷陽天》里有個故事，說兒媳洗好衣服踮起腳尖兒要往鐵絲上搭，公公見了說：“當心身子哦——”村里人聽過傳開了：兒媳有孕，兒都不知道，你公公是怎么知道的。老漢苦著臉回了村，心事重重地直嘆氣，問啥不說。晚上躺在炕上，老伴再三追問：“今天是咋啦，唉聲嘆氣的？” 老漢才講了實話。老伴聽了說：“花花世界，由她去吧，你說，這怎管哩，彩彩那張嘴，你又不是不知道?！?/span>老漢嘆了口氣：“知道，可我心里憋悶呀?！?/span>那年，老漢說了句：“我養(yǎng)大兒子就行了，孫子萬國弟也想讓我養(yǎng)。”彩彩聽了不讓了：“他爺爺，啥叫'萬國弟’，你得給我講清楚！”老漢一雙白眼圪翻圪翻地答不出來，人人常說的一句俗諺，認真想一下，竟誰也不知道是怎回事。還有一遭，那回，彩彩給老漢爭了口氣。老漢到鐵礦上當小工掙下三百塊工錢，礦老板汪爛頭一直拖著不想給。彩彩說：“爸爸，他這是欺咱哩，我給你要去！”彩彩洗過臉，梳過頭，抓起頭巾就找汪爛頭去了。汪爛頭見她一個婦道人家，以為好對付，便說：“要錢哩，我有求哩?！?/span>彩彩一聽，拉住他不放：“汪礦長，我男人常年不在，就缺個求，今天，對著你全家大小，就把你的求掏出來！”汪爛頭一聽，感到遇上對手了，吱唔了幾句就走：“這幾天開兩會哩，我是人大代表……”彩彩不動身色，不遠不近盯在汪爛頭后面，等他佩著胸卡進了會場，三步并成兩步追了進去。汪爛頭邊向主席臺走邊滿面春風地和通道兩側早到的代表們打招呼：“來了？”“來了！”沒防住彩彩已在身后，還在往前走的他，想在前排找個座，好讓臺上的大領導們能看見他給他們裝出來的天真無邪的笑容，和鼓掌時那種把巴掌都拍紅了的賣力勁兒。彩彩一看到了會場中間，心里說：“事不宜遲，下手！”一下拽住他的后裾，揪住他的衣襟，突然一聲叫“汪礦長！求哩，你說的……”汪爛頭一聽，嚇得三魂七魄飛天外。一轉身，趕緊拿右手捂住彩彩的嘴，左手“刷”一下掏出一厚疊紅票票來，數也沒數，估計少也夠百十來張。“你回去還不行，有啥咱回了家再說?！辈什室娊o了個心滿意足，瞪了他一眼，按了按口袋，“挺、挺、挺”地走了。臺上的大領導往下瞧，會場上原本坐好的各界代表們，也紛紛站起來看，整個大廳里，一片椅子聲。“老婆——”他故作輕松地解釋：“我給小兒買的皮球忘在抽屜里了，要球也不要吵，拿上鑰匙就行了么。唉，我說開上三天會就回去了……”“哦，汪礦長，你好太太呀，生得真像演三姨太的李媛媛?！?/span>他擦了擦腦門子上的冷汗，心還在“咚，咚”地狂跳，隨口編道：“那是，那是，俺青梅竹馬戀下的，大家不見俺誰對誰說話也不講究。她叫我礦長，我叫她董事，都是愛稱，愛稱?！比欢幻诖鼉骸T了，心里像挨了一夾子的老鼠一樣難受，臉上仍強掛著笑，找座去了。近旁的人大代表們雖感到蹊蹺，可誰也想象不出來，內情竟然是這樣的荒唐離奇。今天，二小要到澳門，白小在廣州打工，老漢昨天就囑咐二小，回來時到一下廣州，見了你哥，就說爹讓你回。“爹，車回來時還有貨，不一定配到太原忻州，光拉咱的牛沒利，我不隨車，要坐飛機。”“你鼻子下沒嘴，就把咱村這幾年的情況實實在在地說一下，他聽了肯定會回來的?！?/span>“對，縣里正在扶貧。好機會到了，村里和以前大不一樣了，這還不懂，用教哩？”牛場那邊的鞭炮聲剛歇，晨風又送來一陣掌聲——是有人在講話。話音一落，汽車發(fā)動著了，人聲喧嘩：“遠了......慢......”見他不走，吳老三跑著看紅火去了。他往起一站，想叫吳老三捎幾句話時，聽見有人大聲喊：“二小，二小，半道里人住了店，讓牛也得下來，該飲時飲，該喂時喂！”“吳老師說得對，秦川牛，魯西牛，更渴不得！”“嗨，這幾句才管用呢?！甭犜捯簦仁菂羌抽?，本村的一個文化人，好像含著核桃在嗚嚕的那人——主任，那還不是。“呼，呼”，眼看汽車就要到跟前了，老漢一步進了樹苗地，該吩咐的吩咐了，衣服帶上了，他不想與兒子再打照面。如果看見兒子站在汽車踏板上向眾人揮別，他心里別扭：好你個二家伙，養(yǎng)上幾十頭牛就這樣了，今后，干脆別叫二小了，叫成二經理，或是二委員什么的算了，汽車聲遠了，他才鉆出來。劉老漢就是這么個性格：光景再不行，也不說不行，還愛把歲數往大了說。五十九那年，他種的十八畝地。人問：“老劉多大了？”“六十三?！薄胺N幾畝地？”“四十畝。”他想聽那句稱贊：“嗬！六十三了還能種行四十畝地?！?/span>“能，咋不能，去年別人的玉米受旱，圪蹴在地里扳棒子呢，我的玉米抬高胳膊扳呢。說中間從籃里拿出一個棒子來，'你瞧，我的多大，多粗’”。“沒見過吧？”他臉上每道皺紋里都洋溢著笑意：“縣長叫我拿給他看看，我不，怕害了俺村的人呢?！?/span>汽車尾氣早散了，各家的炊煙正在升起，晨風里，屋頂上的煙，一高就成了霧靄，給村子上空扯起了一抹輕紗。老漢知道，屋頂下的女人們，正撒米，下面，灌暖壺。鍋里的事，回去也不會，他又向地里走去。（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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