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表弟，我是很有感情的。畢竟是小時候親密的玩伴。小時候，外公外婆住在外馬路的老海關(guān)大院里。那個寬敞蔭涼的花園，是我們童年肆意奔跑、追逐嬉戲的天堂。那個大院里，有葳蕤蒼勁的古榕，百花齊放的各種盆景，墜滿果實的芒果樹，長長的青石板路，有讓我們揮汗的乒乓球桌，讓我們一飽眼福的書報閱覽室……所以，那時外婆的家，是我童年最向往的地方。
我的童年生活是寂寞的。因為父母的忙碌，讓我少了很多出游的機會。嚴厲有余的父親，每個時期都會給我制訂不同的閱讀計劃。所以，在家的時光，我一般除了閱讀就是練字，即臨摩古詩詞鋼筆字帖。那時候，最最向往、最最期待的時光，莫過于父母同意我偶爾在寒暑假里去外婆家小住幾天?；蛘哒f在每個周末，由舅媽騎自行車載著表弟一同來接我去外婆家。往往在周末的固定時間點，樓下總會響起那陣清脆而熟悉的車鈴聲，響起表弟的呼喊聲，那是我和舅媽之間雷打不動的約定，哪怕刮風(fēng)下雨，疼我的舅媽總是如期而至。每當(dāng)樓下的自行車鈴聲響起的時候，我總會攥緊那個早已準備好的小包包，站在門口等待父親的批準。我的包包里有幾件可以更換的衣服、有幾本喜歡的書本、幾件玩具，或者是一些可以和表弟一起分享的零食。父親也不是每次都會同意，有時候也會板著臉一聲不吭。而我，總是默默地站在門邊，低著頭，眼里噙滿了淚水，待父親心軟同意后，我像離弦的箭一樣，飛也似地奔向樓下，而那剛剛掛滿淚水的臉，在見到舅媽和表弟那一刻，也在瞬間綻放成燦爛的小菊花……
表弟從小品學(xué)兼優(yōu)，從暨南大學(xué)新聞系畢業(yè)后獲得保送讀研的資格，但考慮到長遠的發(fā)展，他毅然放棄了保送的資格，而是到英國繼續(xù)攻讀碩士，畢業(yè)后繼續(xù)攻讀博士。博士畢業(yè)后在外國一所著名大學(xué)任教，娶了同樣是博士畢業(yè)、同樣在高校任教的弟媳，家就安在了國外。汕頭，只是他的另一個家，一個遙遠的、卻望穿秋水常常會想起的家……
剛到國外定居的時候，表弟基本上還是每年都回來一次，可能是思鄉(xiāng)的緣故吧。但這幾年來，表弟的工作越來越忙，回國的次數(shù)也逐漸減少。偶爾到香港、北京、上?；驈V州等地高校訪問的時候，他總是盡量擠時間回來看望我們……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從互聯(lián)網(wǎng)視頻上了解彼此的近況和消息。在國外我們沒有親戚，所以說，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牽掛、所有的等待、所有的企盼都牽系在這根小小的、長長的、跨越了千山萬水的網(wǎng)絡(luò)線上。表弟所居住的城市每每遇到臺風(fēng)、地震、下冰雹等自然災(zāi)害事件發(fā)生時，我們大家的心，總像水井里七上八下的水桶，這份思念和煎熬，也許家有游子的人才能夠深切體會……
每次表弟要回來時，那是舅舅舅媽最高興的時候。這對年近六旬的老伴，像要迎接一場最最盛大的慶典……舅舅總會找來師傅，將家里的墻壁、天花板重新粉刷、把陽臺上的花花草草來個集體大修整，該修剪枝葉的修剪枝葉，該移植的移植，該加肥料的加肥料，然后就在墻上掛上新的字畫。家里的燈具、桌椅都擦得一塵不染，舅媽總會把表弟房間的被子、床單、枕套都洗曬得干干凈凈。然后，舅舅總會從市場上買回來一些表弟喜歡吃的食物，各種食物把偌大的三層冰箱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就連面巾、牙刷、牙膏等這些表弟回來需用的物品，也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可憐天下父母心，畢竟舅舅、舅媽就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唯一的兒子……
表弟每次回來，也就是歇上三天、五天、最多不超過一個星期又要匆匆啟程，畢竟在國外有著繁重的教學(xué)任務(wù)等著他去完成。每次回家，除了吃飯睡覺，被一些同學(xué)、好友、鄰居拉出去聚會，其實在家里陪伴父母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也。往往幾天下來，冰箱里的食物沒吃多少，家里的地板沒有站暖、床上的被褥還沒蓋熱，家鄉(xiāng)的工夫茶還沒喝上幾泡，表弟又要打點行李遠行……此時，真地恨不得、恨不得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讓我們能再相聚一會，再一會……畢竟，此去一別，又不知下次的重逢是何年何夕？！
每次送別時，媽媽、姨媽、姐姐和我總會買來各種東西。有茶葉、衣服、潮汕特產(chǎn)、紀念品等等。所有的東西都像滿滿的愛，塞滿了表弟要遠行的行囊。我則經(jīng)常給表弟送上中國結(jié)、剪紙、中國郵票、《歲月留痕》一書等……我只希望，在離開祖國、離開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日子里，表弟能時刻記得他是炎黃子孫、是中國人、是潮汕人。每次送別前，耳邊總會響起此起彼伏的各種叮囑聲：“諸如多保重身體，不要熬夜，不要喝酒”等各種樸實關(guān)切的話語……此時，表弟總是一個勁地點頭。
最難過的還是送別，像我這種感性的人，機場自然不敢去的，感覺那是傷離別之地。最多只幫著拿行李，送到小區(qū)大院樓下，在別離前的幾分鐘里，和表弟、弟媳一次次地握手，面帶微笑，若無其事地說著祝福和憧憬的話語。只是，我的內(nèi)心之海在那一刻，已開始排山倒海地翻滾，淚水，也總會在汽車啟程卷土離去時，無聲地滑落……
年輕時，舅舅的工作也很忙碌，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應(yīng)酬，外婆總習(xí)慣在黃昏時，獨倚在陽臺那處望得見小區(qū)車輛來往的那個拐角，翹首盼望舅舅下班回來的身影，每當(dāng)舅舅開著車駛進小區(qū)，外婆總是迅速地跑到客廳，拉開大門，站在門口等待著，要不就奔向廚房，把涼了的菜一遍遍地加熱……但有時，等待的也可能會是：“媽，今晚局里有客人，我就不回去吃飯了……”聽到這樣的電話，外婆總是無力地把電話機慢慢放下，眼里寫滿了失落……
如今，外婆去世已經(jīng)好幾年了，陽臺上那個佇立著的、等待孩子歸家的身影，已不再是外婆，而是舅舅……
也許，人到中年、老年之后，在從繁華喧鬧中抽離出來，安靜下來之后，才會發(fā)覺親情的彌足珍貴，那是我們生命深處最難以割舍的那根血脈。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父母，比起我們曾經(jīng)的那些應(yīng)酬，都重要得多。年輕時的各種忙碌，取而代之的是父母的孤寂。而當(dāng)有一天，我們不再忙碌，想陪伴父母時，或許父母已經(jīng)來不及等待我們了……
其實，人生，總是在聚聚合合、離離散散中度過。那些在忙碌中輾轉(zhuǎn)的人們，即使居住在同一座城市里，如果誰不愿意主動去聯(lián)系誰，也許，一個不經(jīng)意的別離，就是幾年甚至十幾年不見，這已經(jīng)是見怪不怪的事情了。
所以，想想表弟，雖然去了那么遠的國度，但每天，都能從網(wǎng)絡(luò)視頻上看到他的容顏，聽到他的聲音、了解他的近況，我們已經(jīng)很滿足了。況且，國外的工作讓他如魚得水，能讓他大展宏圖，這也令我們欣慰。他代表中國人，為外國的孩子講授中文，令我們自豪。再想想：身的距離并不代表心的距離，再遙遠，心連在一起就足夠了。
有種愛，穿越千山萬水，只因親情與根的牽系；有種愛，穿越時空遂道，只愿盼來你的佳音……
有種愛，叫望穿秋水；有種望穿秋水，是愛……
(隨筆于2015年12月30清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