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學者）

    漢　長安城

    想到漢長安城，我就會想到劉邦，隨之是輔佐他奪得江山的張良、蕭何和韓信，謂之漢初三杰。

    漢文帝和漢景帝有極為英明的治國理念。輕徭薄賦，甚至以三十稅一的標準收取田租。解山澤之禁，促進民富。修律改令，判罪從寬，從輕，從短，社會有暖意，身體添精神。給人公平的臺階，入粟便能拜爵。知道無為之深意，自己的生活遂節(jié)儉。

    漢武帝顯然是偉大的。他屬于那種只要給其權力，他就能創(chuàng)造時代的英雄。

    以對匈奴的戰(zhàn)爭，馬遂受捧。漢武帝時，身毒國（古時中國對印度早期的譯名）送連環(huán)羈，以瑪瑙為勒，琉璃為鞍，除此以外，皆用白玉。其光輝燦爛，夜明晝照。從此馬之盛飾，成了長安的時尚。為美化馬，凡白蜃、紫金、鈴鑷，無不采而裝馬。馬奔遂鳴，聲若鐘磬，流蘇飄搖，揚若旗幟。得大宛天馬以后，漢武帝不惜以玫瑰石為鞍，嵌以雕刻的金銀與黃銅。障泥錦極其華麗，甚至以散射綠光的熊羆皮為之。

    想到漢長安城，我也就想到居于椒房殿的美人。凡戚夫人、衛(wèi)皇后、李夫人、趙婕妤、班婕妤、趙飛燕，都是讓天子愛得癡迷的絕品。王昭君雖葬塞外，不過她也在漢長安城呼吸了幾個春秋。她是充盈著烈性的美人，命運悲慘，香魂永垂。

    漢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天子入漢長安城。當時這里還比較簡陋，不過百年以后，漢長安城就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城。它的圍墻大約25.1公里，城內(nèi)遺址面積大約34.39平方公里。在相當長一個時期，它比羅馬城大，比拜占庭城大，比巴格達城大。它的城內(nèi)有長樂宮、未央宮、北宮、桂宮、明光宮。城外有建章宮，還有明堂和辟雍。建章宮的遺址面積大約9.3平方公里。建筑群南北起伏，東西跨越，壯麗且巍峨！它每面開3城門，共有12城門，每個城門有3門洞，置3道，足使12輛馬車并駕齊驅。長安人近乎50萬，出出進進，忙忙碌碌，各過各的日子。

    出漢長安城，凡陵邑一一可見。北望咸陽原，有五陵邑，是漢高祖長陵，漢惠帝安陵，漢景帝陽陵，漢武帝茂陵，漢昭帝平陵。遠眺白鹿原，以起漢文帝霸陵，成一陵邑。舉目少陵原，以起漢宣帝杜陵，成一陵邑。陵邑多居富豪。

    多年以后，李白有詩曰：“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間。秋水明落日，流光滅遠山?！笨上Ф嗄暌院?，我踏著李白的足跡，順著李白的視線，什么也沒有看到。何故霧霾橫空，擋住了我的眼睛？

    漢長安城向南是昆明池，昆明池以遠是上林苑。上林苑環(huán)漢長安城，廣地150公里，山深禽珍，谷幽獸猛，處處奇花異草，天子想娛樂了，便帶侍從于斯狩獵。上之林苑，民是不能進的。

    渭水為界，岸北是秦咸陽城，岸南是漢長安城。漢立國都在龍首原上，原因多種多樣，但它對峙著咸陽城，卻是要以漢勢壓秦氣。蕭何踩點并主持了長安城的基礎工程，他懂得。他是文化人，素有方略，又熟悉關中地理，能不懂嗎？

    漢長安城巍峨且壯麗，然而政權更替，滄桑成變，早就湮滅為荒了。1998年，我登臨未央宮前殿遺址的時候，這里還有星散的村子，還有1933年由中華民國政府西京籌備委員會所建的天祿閣小學。那天雖有烏云與強風，不過書聲可聞。2012年以后，為使?jié)h長安城未央宮遺址進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這里的村子拆遷了，天祿閣小學也拆遷了?，F(xiàn)在，這里嘉木競聳，花草爭媚，似乎有了新貌。然而彎腰摸土，起身測天，我覺得漢長安城仍是廢墟。

    不能不承認，公元前2世紀初至公元1世紀20年代，漢長安城是一個政治中心，中華民族在此間得到了一次重要的整合。我向從漢長安城走進歷史的一批將軍致敬，我更向從漢長安城走到今天并走向未來的一批文學家和思想家致敬。我要錄其姓名，他們是：賈誼、晁錯、董仲舒、司馬相如、東方朔、司馬遷、劉向、劉歆、揚雄。

    從渭水北邊的秦咸陽城出來的政策是愚民的，它制定有挾書之律令，知識分子動輒獲罪，但從渭水南邊的漢長安城出來的政策卻廢除了挾書之律令。它還可貴地組織博士抄書，以求表達準確。敞開捐書之路，或派官征書于天下，謹防書之流失與損毀。為書編目，從而使書分門別類，繁而不亂。石渠閣和天祿閣既是書庫及文獻資料庫，又是學術交流的會堂。

    想到秦咸陽城，我便感到陰森，欲去之而轉憂為樂，但漢長安城卻有溫馨。那時候，只要努力，也許就可以入太學，隨博士讀書，或成為賢良方正文學之士，為天子所招，效忠于漢帝國。

    漢長安城，盛世之國都！

    唐　長安城

    李淵把隋文帝的大興城拿過來而改之，就是唐長安城。

    它的主要規(guī)劃者和具體構思者是宇文愷。那時候，龍首原還是一片頗近原始形勢和氣象的土地，可以一覽無余。宇文愷走來走去，用心觀察，發(fā)現(xiàn)龍首原自東北至西南而傾，其大平，小起伏，隱然呈六坡，有高有低。他遂以乾卦六爻的意義寓于自己的設計之中：九二置宮城，九三立百司，九五為貴位，從而以玄都觀與大興善寺鎮(zhèn)之。

    唐長安城的宮城、皇城和外郭城平行而陳，不過皆壓其軸線。軸線貫而穿之，衡而無偏，以齊于天。宮城象征著北辰，皇城之衙署象征了圍繞北辰之紫微垣，外郭城便象征了環(huán)拱北辰之群星。

    實際上也并不玄乎，無非是天人合一和君權神授的一種表達而已。這樣的追求顯然偉大至極，因為現(xiàn)在的建筑多是人民幣之所作祟，究竟有何思想呢！

    唐長安城背靠龍首原，目擊終南山，左臨浐與灞，右挽（bì，河流之一）與灃（灃河），確是雄踞關中。它的大內(nèi)有三：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大內(nèi)的故事無不精彩，甚至今之人仍會津津樂道。東西設14條大街，南北設11條大街，初劃108坊，卒為109坊。面積大約84平方公里，人口大約100萬。在此生活的不僅有唐人，還有其他國族的使節(jié)、質(zhì)子、商賈、演藝者及宗教傳播者，還有留學生。唐長安城固然是天子的城，它也是國際化大都市。胡人活躍，蔚然有了胡風。

    唐長安城北面為禁苑，不開城門。它南面有三門，居中的是明德門，偏東是啟夏門，偏西是安化門。東面有三門，居中是春明門，偏北通化門，偏南延興門。西面有三門，居中是金光門，偏北開遠門，偏南延平門。所有的城門都置3門洞，唯明德門5門洞，其至寬極闊，經(jīng)朱雀門街，通朱雀門，再經(jīng)承天門街，通達承天門并玄武門。其長大約8.651公里，謂之軸線。

    唐高祖在這里坐江山，為唐之發(fā)蹤。算武則天，共有22位唐皇帝，其中杰出的是唐太宗和唐玄宗。唐太宗有貞觀之治的榮譽，是因為他的文治武功。唐玄宗也有開元之治，頌為太平盛世。杜甫贊其：“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可惜唐玄宗的太平盛世也存在兩極分化，所以杜甫也責其：“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唐皇帝身在龍幄之中，但宏愿卻常至西域之遠，遂有安西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的設置，絲綢之路的絕與通。

    唐長安城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信仰自由。唐政府的高官也多是詩人。宰相張九齡與蘇颋，尚書右丞王維，監(jiān)察御史劉禹錫與柳宗元，左贊善大夫白居易，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元稹，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韓愈，無不有杰作流傳。當官為文，見證了他們的精神高度、學問積累和語言藝術，也是所有時代官員的一個參照。然而詩人多難，李白和杜甫，皆在長安不得志。

    從唐長安城脫穎而出的兩個女人，盡為中國歷史之最。武則天，最具權勢的女人，楊貴妃，最具美貌的女人。

    明清的西安城，作于唐長安皇城夯土之上，其面積只占唐長安城面積十分之一略強一點，小巫見大巫矣！自立西安市之后，這里的建筑便四面膨脹。進入21世紀以來，高樓大廈遂見縫插針，無空不起，看起來已經(jīng)完全覆蓋了唐長安城的基礎，甚至逾越了它的外郭城，可嘆遺址所剩無幾矣！凡皇城、大明宮、興慶宮、圜丘壇、芙蓉苑、曲江池、朱雀門、含光門、明德門、大慈恩寺及其大雁塔、薦福寺及其小雁塔、大興善寺及青龍寺，固然都是遺址，可惜其何處不是故態(tài)有所改呢？究竟保留著多少唐的元素呢？遺址幾乎皆在宏棟廣宇的間隙之中，它們的呼吸難免氣喘。從西安美術學院門口東望而去，會發(fā)現(xiàn)岑參所詠的聳天宮而壓神州的大雁塔頓然變矮，是因為它東有高樓大廈，其赫然一片，遂使大雁塔仿佛偎在了它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