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澤園的“堂頭”
□徐城北
豐澤園是北京后期魯菜的重要飯莊。它為什么重要?一,它的地理位置在前門以南,在中軸線偏西一點點。無論住宣武區(qū)還是崇文區(qū),到它那兒全不遠,過去吃飯館的人習慣走路去,它的地理位置,讓吃飯的人感到方便。二,它是傳統(tǒng)四合院的建筑規(guī)格,房屋磨磚對縫,用的盤子與碗筷都新,不能有一點磕碰。大盤子大碗,一切大氣。三,它特別注重梨園中的活動,不論是哪流哪派的,它都歡喜地承接。
我八十年代拜訪了它的一位“堂頭”,姓王,我打聽過他的名字,他沒有名片,認識他的人一般叫他老王,尊敬些的稱呼他王老。我跟他“來往”過幾次,聽他說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后來他去世了,開買賣的人似乎也無知無覺。人們很少提起他,真遇到繞不開他時,于是才隨口說:“要是老王還在的話,就好辦(或簡單)了……”
他年紀小時跟師傅在東興樓學藝,東興樓是舊時北京山東飯館中的頭一家。等后來豐澤園開業(yè)時,他就轉移到豐澤園來,成為這里的堂頭。我說他三件事。
一,解放戰(zhàn)爭后期,北平形勢吃緊。蔣介石不放心傅作義,派白崇禧到北平檢查城防。傅作義是國民黨的三星上將,白崇禧恰與他同級。而且兩人過去關系似還有些別扭,蔣介石大約特別看重這一點,希望白對北平城防工作的檢查格外細密嚴格。傅作義什么也沒說,只把白的吃飯問題交給豐澤園,具體說,是交給了王堂頭。這在當時也屬于慣例,你上頭來人下來了,下邊撥出一筆錢,給所轄地區(qū)的重要飯館,讓他派出得力的心腹之人,去加以照料。你照顧得周到了,算你稱職,給你一筆賞錢。一旦出了紕漏,王頭兒你就得個人承擔。白崇禧工作上還算盡職,每天三頓飯換三個地方吃,早晨在城里,上午出城,午飯就在居庸關。下午他又去到通縣,王頭還得緊忙把飯食調到通縣。話說有一天他想給白崇禧換換口味,準備了一份講究的“火腿蓮子羹”。等到下面準備給白將軍端上時,他又緊忙叫他們住手,緊急去請示傅作義:“傅將軍啊,請示您一件事:聽說白將軍是回民,這事情可真?”傅作義沒有直接回答,只用眼睛仔細盯住王頭,意思要他繼續(xù)說。王頭這才繼續(xù)講:“我給白將軍準備的晚飯,當中用了火腿。這份湯里頭如果有火腿,味道非常提鮮。如果沒有火腿,那就味如嚼蠟。但白將軍的口味我還摸不著門兒,所以來請示傅將軍……”
傅作義聽了,想了半天才緩緩說道:“以往總統(tǒng)請客,也有這道菜。我看見白將軍一句話都沒有,就把全份吃完。”王頭則說:“這不一樣,總統(tǒng)請將軍,是上請下,下級有意見也不敢說。如今我伺候白將軍,情形完全不同,他和您是平級,他不高興了,不要說我們小小的豐澤園,恐怕連您與他平起平坐的三星上將,也會看到他摔臉子呢。”傅作義高興了,稱贊白說:“你這個心思動得對。我教給你一招:火腿還照樣下到湯里。等湯做得了,你把火腿撈去扔了,再把看不見火腿的湯給他送到他面前……”
王頭這份高興,給傅作義作了個揖:“多謝傅將軍指教!”然后轉身,走了。
也仿佛是那個時期,一天王頭兒發(fā)現(xiàn)自己老板一個人在柜里長吁短嘆。王頭兒問他為什么這么跟自己過不去?老板嘆息說:這買賣干了幾十年,卻越來越不會干了,真是難以看到明天的期望。經過王頭再問,才知道原來馬連良老板定的八桌飯,不知為什么取消了。后來再打聽,是馬連良新收了一名回民學生,拜師禮上的飯,結果被一家回民飯莊從中給“截留”了。說罷,老板還在那里長吁短嘆。
那時正是夏天的中午,王頭等午休時間過后,獨自跑到西城護國寺梅宅。敲門,開門。與開門的認識。他求見梅夫人。等見面后,也模仿起老板的長吁短嘆起來。梅夫人問他嘆氣原因,王頭轉述老板所談的憂慮。梅夫人笑著說:“這又有什么難的?一會兒給馬連良夫人掛個電話,約她今晚到梅宅打牌,順便告訴她這件事。就說這還是蘭芳的意見:拜師宴就在豐澤園舉行,梅先生還準備參加呢……”
王頭像孩子般高興,連連給梅夫人作起揖來。
時間到了“文革”之后,朱家溍終于從干?;氐奖本V旒覝檬潜本O有資望的戲曲研究家,同時參加了梅蘭芳《舞臺生活四十年》第三卷的寫作,是對梅家有功的人員。這時梅先生已經去世,梅宅為了歡迎他,特地設了家宴,為了顯示鄭重,又特地約請豐澤園的王頭兒前來主持。我跟朱先生很熟,他談起這件事時,也非常興奮,他說,“當年王頭也經常到我們家來,和我們祖上幾輩人都熟……”(朱先生祖上是清王朝的大員,在《清史稿》上都有記載的。)
可是王頭兒的晚年相當寂寞,新人不了解他與文化界的交往,到時候就讓他徹底退了,新提拔的干部只想著如何創(chuàng)新,絲毫想不到如何發(fā)揮王頭兒身上的潛能量。
現(xiàn)在像王頭兒這樣的老人不多了。不能把他們身上的法寶看輕,應該組織年輕人為他們整理經驗,讓他們的經驗融進歷史,豐富民俗。我到今天也沒記住王頭的姓名,真對不起他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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