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水敖
　　趙麗宏的新著《錦城覓詩魂》，可能會被粗心的讀者疏忽，以為是泛泛而談的詩壇掌故，或者是耳熟能詳?shù)恼f古論今。其實只要仔細看去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部融匯和解析古今詩事的精湛之作。過去描摹作家或學者的文字高妙，會說“學貫中西，文通古今”。如果用“文通古今”來形容趙麗宏的這部長篇散文，并不為過。當然，要想“文通古今”，是很難的事。難在哪里？范文瀾在注解《文心雕龍》“通變”篇時，指出“通變之術，要在‘資故實，酌新聲’兩語，缺一則疏矣?！狈断壬?，還是就文章撰寫的一般意義論述融通變化之道。而在由古及今的長河里行文，這“文通古今”又要難上一層。因為不僅需要打通人與事的時間隧道，還需要接通從遙遠到切近的詩文源流，努力使筆觸通向新意迭出的佳境。
　　《錦城覓詩魂》，關鍵在于“覓”。閱讀本書，不妨也覓一覓這部作品總的文思脈絡。雖然錦城到處都是動人詩篇，但任是詩意洋溢，也可能熟視無睹，或者所見不深。要想從中“覓”出“詩魂”，必須具有發(fā)現(xiàn)的眼力。有了發(fā)現(xiàn)的眼力，才能透出早經(jīng)風雨浸潤的故實，開掘正在迸發(fā)生機的新聲。所謂故實，是指有參考或借鑒意義的舊事，也就是遍布錦城的詩事，與詩相關的故人故物和典故；所謂新聲，是指內(nèi)里的氣息，由錦城養(yǎng)育的詩的生命閃耀而出的精神。趙麗宏在錦城尋覓詩魂的時候傾注的目光，正是這發(fā)現(xiàn)的目光。在這種目光下，自古至今所有在錦城留下過印痕的文學巨匠，他們的詩心顯露無遺。而這一顆顆詩心，又數(shù)千年來先后伴隨錦江流水，在錦城融匯成詩心的總體。這正如作者在本書的序文里所描繪的：“如果把成都看作一位歷經(jīng)滄桑的朋友，這位朋友，有一顆深沉綺麗的詩人之心?！碑斪髡甙l(fā)現(xiàn)的目光與這顆巨大的詩心相通時，他“覓詩魂”的目標也就實現(xiàn)了。
　　錦城的巨大詩心是層壘的，富有眾多層面。其中最絢麗的自然是杜甫與草堂的色彩?！跺\城覓詩魂》中作為篇首而又著墨最多的，即是杜甫與草堂。杜甫與草堂，歷代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為之傾倒，并用筆墨盡情渲染。其中不乏佳構，但以平庸之作居多。后者往往流于平鋪直敘，無非是結合詩人的身世遭際以及有關詩篇，將杜甫與草堂描繪一番。同是這一題材，趙麗宏筆下因為行文另辟蹊徑，呈現(xiàn)許多與眾不同的別致和新鮮。猜想他在落筆之前，一定是將草堂的今昔、涉及的詩章，以及自己由此而起的感觸、感念和感悟之類，視為一塊燦爛無比的彩帛。他將這塊彩帛，順著自己的思路仔細剪裁。因為剪裁得體，就為文字的斐然有成作了先導。于是，從簡述總貌轉入“為卜林壙幽”，又到“草堂初建成”，直至“襟抱向誰開”、“天地留舊宅”，一共十二個側面，淋漓盡致地展示了杜甫草堂的榮衰與明暗，詩人命途的悲歡與離合，巨匠華章的思想與藝術；并在展示過程中，體現(xiàn)作者自己騰挪的文采、解析的鋒刃和欽敬的心情。
　　十二個側面充滿了尋尋覓覓，十二番尋覓又連著一個中心，即是杜甫所創(chuàng)造、草堂所蘊含、歲月所傳遞的鮮活詩魂。從傾心尋覓到詩魂畢現(xiàn)的文思走向，正是“資故實”、“酌新聲”的完成過程。筆鋒到處，故實盡管引人，畢竟只是手段；而新聲煥然出彩，才是目的所在。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寫到草堂的竹子“蓬蓬勃勃，一片葳蕤”，作者認為杜甫極其愛竹，而不能因為杜甫在別處曾經(jīng)留下膾炙人口的“惡竹應須斬萬竿”的詩句，就曲解杜甫討厭竹子。他舉出杜甫寫于這一時期的五言律詩《嚴鄭公宅同詠竹》進行分析，推斷詩中的“但令無剪伐，會見拂云長”，正是對“惡竹應須斬萬竿”的否定，并且聯(lián)想：“這惡竹，應是那些雜亂叢生，遮擋了看風景視線的野竹，是那些已經(jīng)衰老枯黃、沒有了美感的遲暮老竹”。而對“新梢才出墻”的新竹，杜甫滿懷深情。在新竹與惡竹面前，杜甫愛憎分明。這“惡竹”一句，指向特定，不但不能由此得出杜甫討厭竹子的結論，反而進一步襯托出杜甫對于新竹的愛撫與欣賞。因為作者在這里見地出彩，使這段文字顯得生機盎然。再比如對于“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的分析。作者根據(jù)自己的仔細觀察，認為詩句描繪之景，“是草堂中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風光”。孤立地就景看詩，杜甫這兩句詩屬于無理。但作者同時認為詩中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又是合理的，因為這兩句詩運用了出人意表的“夸張和想象”，杜甫心中的自然景觀得以超越，達到“景由情生，借景抒懷，寫出詩人的歡悅和憧憬?！边@種分析牽涉到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如果單就創(chuàng)作方法的指出，并無新意。但是，作者先以親眼所見，將詩中之景加以否定；繼而又以作詩之法，立于美感的生成與升華的高度，再將詩中之景進行肯定。如此既否定又肯定，而且文字靈動多變，開張應心，就有一種嶄新的意味漸次透出。在這“杜甫與草堂”一章中，我認為新意最突出的是作者對草堂的總的感覺。這從以下文字可以看出：“它總是瑩光耀眼，安安靜靜地映照著人世，使無數(shù)驛動煩躁的心靈趨向優(yōu)美，歸于沉靜?！边@種感覺，從表面看是對草堂及其主人的欣賞與熱愛，而實質上，則是暗示了作者對當下浮躁喧囂的社會現(xiàn)象的厭煩與抨擊。靜境難遇，靜心難得。今天念杜甫，當下觀草堂，杜甫與草堂的價值有了新的高度。作者這種敏銳的感覺，顯然帶著一種特別的新穎。
　　錦城的詩心，除了坦露或深藏于杜甫與草堂，還或隱或現(xiàn)地跳動在錦城自古至今的其他許多地方。趙麗宏還先后在望江樓下細察薛濤故跡，在罨畫池畔端詳陸游遺蹤，又在司馬相如、卓文君、劉禹錫等眾多詩人留下足印的處所，想象他們當年的身影心路，賞析他們的美麗詩篇。當代的巴金、沙汀兩位大家，雖不是詩人而詩心畢具，作者也對他們一往情深。在這些文字里，作者同樣力求在醉心于相關的故實時，不斷發(fā)掘能夠打動和啟示讀者的各種新聲，使筆端流出新見與新意。
　　閱讀《錦城覓詩魂》，我曾多次由此及彼，饒有興味地想起一個關系到作家學養(yǎng)的問題。作家應當不斷豐富自己的學養(yǎng)，比如在包括古典詩詞在內(nèi)的古典文學里汲取必需的營養(yǎng)。這一點，往往被一些作家忽略。因為這方面的忽略，他們文學功能的發(fā)揮往往受到阻隔。在我的感覺中，趙麗宏一直對此頭腦清醒。尤其是最近幾年，他十分注重對于一些優(yōu)秀古典詩詞的賞析，發(fā)表了不少這方面的文字，《錦城覓詩魂》只是其中之一。我想，從宏揚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來說，他的這部作品不失為力作佳構；而就作家需要提高古典文學的修養(yǎng)而言，這部作品也是一種啟迪。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