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沙發(fā),一長一短,圍著面對著電視機的茶幾,擺成一個L形。我坐在短沙發(fā)上,父母并肩坐在我的對面,準確地說是斜對面的長沙發(fā)上,看著茶幾前面兩米開外處的電視熒屏。電視機里正播放著一部古裝劇。
伸手可觸的距離,他們的面容清晰地收入我的眼簾之中:密密的皺紋,深色的老人斑,越來越渾濁的眼球。他們緩緩地起身,緩緩地坐下,一連串的慢鏡頭。母親這兩天肺里又有炎癥了,呼吸中間或夾帶了幾聲咳嗽。
我心里泛起一陣微微的隱痛。近兩年來,這種感覺時常會來叩擊。眼前這兩張蒼老松弛的臉龐,當年也曾經(jīng)是神采奕奕,笑聲朗朗;在并不遙遠的十多年前,也還是思維敏捷,充滿活力。而如今,這一切都已然悄悄遁入了記憶的角落。
我明白,橫亙在今與昔巨大反差之間的,是不知不覺中一點點壘砌起來的時光之墻。
記得多年前,在我四十歲左右的時候,有一天母親端詳著我的鬢角,用一種充滿憐惜的口氣感嘆道:兒啊,你都有白頭發(fā)了!如今又過了十多年,我也已是人近半百,白發(fā)較之當年自然是更呈蔓延之勢了,母親卻不再提起。面對時光的劫掠,每個人都無可逃遁,最明智的應對也許就是緘默。但這種劫掠體現(xiàn)在老人身上,顯然更為袒露和張揚,更為觸目驚心。時光流逝之匆促,想起來,會有一種荒謬之感。不知不覺中,他們都已經(jīng)年屆八旬了。生命是一個緩慢的流程,在成長、旺盛和衰頹之間,他們踏入了最后一個階段,漸行漸遠。舉手投足之間的那一份遲緩,無不源自時光累積所形成的重量。
其實,我有充足的理由感謝上蒼:父母沒有致命的疾病,買菜做飯,洗涮清掃,都還能夠自理。每到周末,母親都要拿出最好的手藝,盡量做得豐盛些,做我們最喜歡吃的飯菜,等候我們前去探望。一家人圍桌而坐,那一種平靜而深邃的滿足之感,是隨著年齡的增加,越來體驗得越深了。
前年如此,去年如此,今年也如此,這就很容易給人一種感覺,似乎這種狀態(tài)可以長久地持續(xù)下去。但身邊眾多的事例也讓我清醒地認識到,在他們這樣的年齡,什么樣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眼前看似頗為圓滿的一切,實際上都是脆弱的,隨時可能會遭遇某種不測。再次感謝命運的眷顧,那種戲劇性的猝然之災,沒有發(fā)生在父母身上。但并不是說,他們能夠逃脫伴隨老年而至的、那一陣陣叫作衰老和疾病的寒風的襲擾。前年初夏,從住了十年的遠郊小鎮(zhèn)上搬過來不久,一向體格不錯的母親得了一次急性肺病,平生第一次住了半個月的醫(yī)院。如今她嗓子里時常會有一些濁重的喘息聲,就是那次的后遺癥。
于是,我已經(jīng)清晰無比地望見了,眼下我所看到的父母的一切言行舉止,隨著時光的流淌,都將會加上一個“更”字。更緩慢的動作,更遲緩的反應,更多的睡眠,更少的飲食——而這,在未來的日子里,在可以想象出來的諸多情形中,將是最好的情況。
除此之外,你不能祈求更多。
理性和感情是兩回事。內(nèi)心深處早已是波瀾不驚,但腦海里卻每每執(zhí)拗地浮現(xiàn)出一個童話畫面:忽然有一日時光倒流,枯黃的草重返青蔥,墜落的果子飛回樹上,老人變回青年,童年正在前面等待。
那樣,我就可以重返那一個場景,那是我童年記憶中最清晰的一幕:母親騎著自行車,要把我送到姥姥家住幾天。我坐在前梁上,母親低下頭來對我說著什么有趣的事情,我笑得險些從車上掉下來。當小學教師的母親,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時節(jié)是春末夏初,陽光明亮溫暖,莊稼地一片蔥蘢,生機勃勃。自行車車轱轆在鄉(xiāng)間土路上顛簸的那種感覺,穿越歲月煙云,一次次傳遞到此刻,鮮活真切。
幾年前的一個夜晚,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這樣的夢——
也是這樣地與父母坐在一起,不過是在當時他們居住的房間里??蛷d逼仄,只容得下一條沙發(fā),他們坐在沙發(fā)上,我坐在一只小方凳上,在聊著什么。忽然間,沒有任何預兆,他們坐著的沙發(fā)連同后面的墻壁,開始緩緩地向后移動,越來越遠。我大聲呼叫,他們也手忙腳亂地叫喊和招手。但無濟于事,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終于看不到了。眼前是白茫茫一大片,似乎是我的故鄉(xiāng)常見的鹽堿地。
這時候我醒來了,驚魂不定。
這其中的意味,應該再為明確不過了,不需要特別闡釋就能讀懂。它是關于喪失,關于永遠的分離。對于父母來說,對于子女來說,這都是一個必然會到來的日子,我不過是在夢境中作了一次預演。我明白了,這關乎內(nèi)心中最深最頑固的恐懼,雖然平時自己未必意識到,更有可能是不愿意去面對。在黑夜,在理性的掌控最為脆弱的時候,它釋放了出來。
有好幾天,這個夢境仿佛一道陰影,籠罩在我的心中。
不久后讀到龍應臺的散文《目送》,其中有段話帶給我一些釋然和慰藉:“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p>
從這段話中獲得的啟示是明確的。既然分離必將到來,與其感嘆這個鐵一樣無法改變的結局,不如在將來的“無”將一切淹沒之前,努力抓住現(xiàn)在的這個“有”,珍愛它佑護它,把它的意義和滋味,品咂到充分。對于生命的有限性而言,“來日無多”永遠是正確的,即便僥幸得享期頤之壽。因此,對于摯愛的親人,任何時候,每一次相聚的時辰,都是彌足珍貴。多少人就因為抱著來日方長的錯覺,該珍惜的時候不曾珍惜,過后追悔莫及。
那么,我不是要好好地想一想,在今后的時日中,哪些是需要認真去做的?應該盡量多過來陪伴他們坐坐,不要以所謂工作緊張事業(yè)重要云云,來為自己的疏懶開脫,和摯愛親情相比,大多數(shù)事物未必真的是那么神圣莊嚴。當他們嘮叨那些陳年舊事時,雖然已經(jīng)聽過多少次了,也要再耐心一些,那里面有他們?yōu)樽约核ダ系纳峁崃康幕鹧妗K麄兇蟀胼呑由钤趲装俟锿獾墓枢l(xiāng)小城,故鄉(xiāng)的人和事是永遠的談資,他們肯定會有回去看看的想法,只是怕影響我的工作,從來沒有明確地提起。我應該考慮,趁著某個長假日,開車送他們回去住上幾天,感受鄉(xiāng)情的滋潤和慰藉。
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回到眼下。讓我將眼中的這一幕場景,深深鏤刻在我內(nèi)心深處:
出于一輩子養(yǎng)成的節(jié)儉習慣,他們看電視時只開著沙發(fā)邊小茶幾上的臺燈。從燈罩上方的圓孔中放射出的燈光,在天花板上擴散開來,暈染成為一個大了好多倍的圓圈。電視機熒屏上變動的光影,把他們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后腰和沙發(fā)之間,塞上了一只棉靠墊,以支撐住他們?nèi)諠u衰疲的軀體。父親起身,慢慢地走到廚房里,倒一杯水,慢慢走回來坐下,小口啜飲著,嫌燙,又放回茶幾上。母親摸索著剝開一顆花生,還沒有送到嘴里,目光變得迷離了,眼睛慢慢闔上,喉嚨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鼾聲,但馬上又醒了過來。
多么盼望,這一幕能永遠駐留,天長地久。這當然不可能。那么,就默默祈盼,讓它注定會變作記憶的那個時間,來得越晚越好。
我已經(jīng)認識到,而且隨著時光流逝,將會越來越強烈地認識到:這,就是幸福。
(作者為本報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