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柯 又名楊宏科,1962年生于陜西關中農(nóng)村。曾漫游天山十年,現(xiàn)執(zhí)教于陜西師范大學。曾獲魯迅文學獎、馮牧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小說獎等。在本版刊發(fā)的小說《額爾齊斯河波浪》獲第二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
老隊長去公社開了一整天會,大清早四爸騎自行車送的。四爸擔任生產(chǎn)隊副隊長,同時兼任老隊長的專任司機,老隊長不會騎自行車,老隊長不在的時候,副隊長四爸就是村里的大拿。四爸牛皮哄哄一整天,也只能牛皮到半下午,大約下午三四點鐘四爸得騎上車子去公社接老隊長。渭北高原的深溝大壑上坡下坡,四爸得出幾身水。四娘笑話四爸既當騾子又當馬,爬坡時就是一頭犁地的牛。自行車不是老隊長的,也不是副隊長四爸的,是大隊民兵連長的,用完了得擦洗干凈,有借有還,再借不難,隊長好借,一般人輕易張不開口。四爸準備收家伙回村騎車子使力氣呀,沒想到老隊長提前回來了。
老隊長坐著手扶拖拉機回來的。先是打雷打炮似的吼叫聲,眼睛尖的碎娃們看見老隊長高粱穗一樣的磚紅色攪團臉在黃土梁上露一下就沉到深溝大壑里。這個叫郭家崖的村子背靠北山,南臨臺原和原下的渭河灘,一條大溝在臺原上裂一道口子,就像北方連綿起伏的群山向古老的周原張開一張大嘴,山前的村莊就像那張大嘴里殘缺不齊的豁豁牙,郭家崖就是其中一顆老牙。老隊長挾帶著一串響雷跟封神演義里的雷震子一樣回來了,整條大溝都吼叫開了,就像千萬只火銃在深溝里齊放。碎娃們眼睛尖,碎娃們告訴大人:隊長爺開了一輛坦克。碎娃們在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電影里見過德國鬼子的坦克。碎娃們呼啦一下跟一群麻雀一樣撲向崖畔。十幾丈深的大溝,頭暈目眩眼冒青煙,碎娃們還是看見了溝底嗵嗵嗵連吼帶跳的隊長爺,碎娃們就叫開了,“隊長爺跳坦克上嘍!隊長爺炸坦克嘍!”碎娃越叫越兇,大人們再也繃不住了,丟下鋤頭,老鴉一樣呼啦啦啦撲到崖畔。老隊長聽見碎娃們的喊叫也看見了社員們驚呆的面孔,老隊長摘下草帽朝大家揮啊揮,就像個大首長檢閱部隊。四爸在酒泉當過坦克兵,四爸告訴大家不是坦克,到底是個啥四爸也說不清,只告訴大家是機器。貓叫了個咪,等于沒說。四爸威信大跌,四爸干咽唾沫誰也不理,也沒人理他,大家都看溝底的老隊長和老隊長身底下怒吼的機器。副隊長說是機器肯定是機器。大家還看見老隊長褲襠底下開機器的人,那個人很吃力地攥著機器的兩只胳膊使勁地往下壓,機器跟野馬一樣亂踢騰,煙囪就像高射炮嗵嗵嗵嗵噴黑煙,高射炮也只能嗵嗵十幾下,還都是電影鏡頭。社員們碎娃們最終聯(lián)想到的厲害家伙就算火銃了,裝上火藥,點上捻子,捂上耳朵,閉上眼睛,轟一聲炸雷開花。正月十五耍社火,幾十個精壯小伙一人一桿火銃,就像一支炮隊,嗵嗵嗵亂響一氣,每支火銃一次只能響一下,老隊長褲襠底下的洋機器伸出炮筒一樣的黑煙囪響了一路,就像在黃土高原上轟開一條溝,這么一路威風凜凜地轟過來了。社員們原地不動,碎娃們順著崖畔往前趕,老隊長估計得一個多小時才能從溝里爬出來,拿腿走得六七個小時。四爸招呼大家干活干活,大家回到田間,操起鋤頭,給玉米苗加塄打埂,大家都沒心思干活了,離收工還有一個小時,大家亂嚷嚷,四爸順應民意提前收工,四爸比社員更好奇。四爸開過坦克嘛。
老隊長和機器早已被村里人圍在村口的打麥場上,都是些老漢老婆碎娃,收工回來的青壯年們也都圍上去看洋機器。老隊長跟開機器的人抽著“羊群”煙說著話,同時告訴大家這是手扶拖拉機。開手扶拖拉機的漢子跟四爸是戰(zhàn)友,兩個戰(zhàn)友見面就不像一般農(nóng)民,還互相握一下手,還給副隊長四爸指點了幾下。副隊長四爸就撿起一根牛拐一樣的鐵家伙跟驢錘子一樣塞到機器的紅屁眼里,手上吐一口唾沫搓幾下,展展身子,女社員們都驚乍乍地看著四娘。我們那地方把四叔叫四爸,把四嬸叫四娘。四娘臉不紅心不跳一心一意看著丈夫擺弄洋機器。四爸攥住鐵牛拐搖了幾下,機器就嗵嗵嗵叫起來。四爸把鐵牛拐拔出來告訴大家這不是牛拐這是搖把,攪發(fā)動機的,社員們大笑:攪你老婆的。四爸不理這個茬,四爸跨上去雙手攥住機器的胳膊。大家都看見車轅一樣的鐵胳膊底下兩條細鐵絲一頭連著發(fā)動機,一頭連著鐵胳膊的把手,四爸把其中一根鐵絲搗弄了一下,機器就跑起來了。
剛開始四爸還有點慌亂,短短幾秒鐘就完全控制住了機器,機器乖得像馴好的牛和馬,由著四爸吆著跑,越跑越歡,車廂里擠滿了碎娃。電影里才有的景象出現(xiàn)在身邊,大人碎娃都兩眼放光大氣不敢出,驚乍乍地看啊看,既不像汽車也不像拖拉機,宣傳畫和電影都沒見過這種洋機器,四爸這狗日的上去就能開。四娘自豪地說了一句:“我娃他爸在部隊上開過坦克?!辈环獾纳鐔T馬上反駁:“驢是驢馬是馬,坦克是打仗的,拖拉機是干活的。”開手扶拖拉機的漢子支持了四娘,“坦克和拖拉機都是柴油發(fā)動機,坦克就是拖拉機廠造哈(下)的?!闭f話間,狗日的四爸開著手扶拖拉機回到打麥場,車廂里的碎娃們興奮得嗷嗷叫,沒坐上的碎娃圍上去往上擠,大人們拉都拉不開。四爸昂昂氣壯從拖拉機上下來,掃了大家一眼,嘴角掛著一絲笑,幾小時前在崖畔上丟掉的威信全都找回來了,而且翻倍地上漲,大家伙兒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嘛,連老隊長都笑瞇瞇地夸了一句,“狗日的老四,是騾子是馬上去就能騎?!贝蠹一锞湍盟哪锍鰵猓骸袄纤挠秩⒘艘环肯眿D?!彼哪锊簧鷼?,這種氣就該大家伙出。老隊長咳嗽兩聲,大人娃娃都靜下來,老隊長只說了一句話:“這是人家劉家莊的,兩個月前置辦哈(下)的?!眲⒓仪f的手扶拖拉機手牛皮哄哄地接上話茬,“縣上分指標哩,我隊上爭到了指標。”化肥農(nóng)藥都有指標嘛,吃喝拉撒都有糧票油票肉票豆腐票雞蛋票布票,這么大個機器沒票還成?指標就是票,憑票供應。碎娃們反應過來了,一個勁地叫隊長爺隊長爺。潛臺詞就是隊長爺趕緊爭指標去嘛,你咋就爭不來指標嘛。老隊長吸著煙摸著一個碎娃圓溜溜的頭神情凝重。副隊長四爸就吆喝開了:“老隊長還沒吃飯哩,客人還沒吃飯哩,吃飯吃飯?!崩详犻L就陪著客人聽副隊長的招呼往村里走,四娘一溜風一樣趕到前邊。誰家招待客人,誰家的女主人就可以到生產(chǎn)隊菜地去摘滿滿一籃子蔬菜,生產(chǎn)隊還要記工分。平時都在老隊長家,客人是四爸的戰(zhàn)友,就在四爸家待客。老隊長還吩咐叫上會計,邊吃飯邊商量隊上的大事情。劉家莊都有手扶拖拉機了嘛,郭家崖肯定坐不住啦。另一些人就說:“劉家莊離縣城近有副業(yè),咱郭家崖要啥沒啥?!?/p>
后來的一個月里老隊長三天兩頭跑大隊跑公社,有時四爸去接,有時老隊長一步一步走回來。郭家崖的大人和碎娃從各個角落盯著老隊長那張臉。不知啥時候大家開始把那張臉叫攪團臉,比城墻厚比祖祖輩輩刨食的黃土高原的黃土還要厚的一張老臉,年輕時就長那么一張老漢臉,四五十歲還是那么深沉沒有一絲笑容的臉,大概是七八年前當上隊長時村里人才發(fā)現(xiàn)這張臉從來沒笑過,還威嚴得不得了,話少而精悍,不怒自威,咳嗽一聲不由得讓人哆嗦一下,娃娃會被嚇哭,大家不再用城墻用黃土高原來描話這張臉,大家不約而同想到了攪團,玉米面或高粱面做成的比漿糊還要稠厚的一種吃食,用來描話老隊長的臉太恰當不過了。這個綽號不脛而走,大家興奮得不得了,吃攪團也覺著香甜無比,那些天家家戶戶頓頓打攪團。攪團臉隊長知道這個綽號時手里正端著一碗金黃金黃的玉米面攪團,澆一層紅辣子水水,老隊長破天荒地笑了一下,差點噴出嘴里的一小塊舌頭一樣熱呼呼的攪團。老隊長兒女們不高興,要查個水落石出,老隊長往地上一蹲:“這是表揚我哩不是下傳我,攪團咋啦,攪團是糧食做哈(下)的不是屙哈(下)的。”憑心而論,老隊長處事公道,當隊長七八年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幌袂皫兹侮犻L,最多當三四年。老隊長最辛苦的一次是滿身塵土一步一步走回郭家崖。眼尖的人都看出來老隊長沒綰眉疙瘩,臉上展暢著哩,可還是看不透那張粘糊糊的攪團臉上的具體神情,太模糊了,面對一團漿糊你還能看出個啥?
情況還是有了些變化。副隊長四爸叫上會計到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室,老隊長也進去了。全體社員開會才去飼養(yǎng)室,大家等著副隊長四爸出來敲鐘招呼大家。不到一刻鐘工夫,副隊長四爸出來了,會計出來了,老隊長沒出來,飼養(yǎng)員老漢也沒出來。第二天晚上隊里放了一場朝鮮電影《鮮花盛開的村莊》。鄰村放過,大家還是喜歡看,那年月,什么電影都百看不厭,在家門口看更有味道。還特意給老人留出中間的好位置,昨天就有學生娃到老年人那里去學雷鋒,打掃衛(wèi)生拆洗被褥,老人們高興得暈頭轉向。第三天,大隊的赤腳醫(yī)生來給老年人們量血壓聽心臟跳動,相鄰大隊的幾個白大褂醫(yī)生前來幫忙,全村的老漢老婆黑壓壓集中在一個大院子里,老漢們抽旱煙喝釅茶,茯磚熬的釅茶跟中藥一樣,老婆婆們坐在蒲團上拉閑話,赤腳醫(yī)生叫誰誰進去。老人們就是不明白這些漂亮精干的醫(yī)生穿戴都很齊整為啥叫精腳醫(yī)生?赤腳就是精腳嘛。檢查過的老人還不能離開,要等著拿單子單子遲遲不出來,就慢慢等。家里再忙也不該叫老人忙,忙一輩子啦就不該松泛一會會?老人們互相安慰。天擦黑青壯年社員收工老人們才散伙。
我們那地方把吃晚飯叫喝湯,喝了湯就睡覺。還是有幾個老年人喝了湯,含著旱煙鍋,到飼養(yǎng)室去待上一會兒。這是老年人的習慣。老年人最操心的莫過于孫子和牲口。牲口是公家的,可當初都是從一家一戶牽到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室的,下地干活的時候又跟人搭伴出力,老人們視牲口為命根子。
也該三爺出場了。三爺是副隊長四爸的父親,爺爺輩排行老三就叫三爺,父親輩排行老四就叫四爸。四爸有個哥,四爸復員回鄉(xiāng)娶親,兄弟分家單過,三爺就由小兒子四爸養(yǎng)老送終。三爺喝湯時沒見四爸,三爺也不打問,四爸是副隊長,操心隊上的事情,兩個孫子圍著三爺,三爺很知足,三爺喝了一碗糊湯,揣了揣兩個乖孫子的后腦勺,噙上煙鍋出去溜達。太陽剛落山,天光稍暗還沒黑下來,三爺三兩步就溜到飼養(yǎng)室。飼養(yǎng)室照例沖出一股又一股濃烈的牛馬糞味,老年人喜歡這種嗆人的味道,跟他們抽的旱煙喝的釅茶沒啥區(qū)別。三爺還是一驚,三爺沒聞到醇厚綿軟的草料味道。三爺就加快步伐,不像個老漢,小伙子一樣竄了進去。偌大個飼養(yǎng)室只有可憐巴巴五六頭牲口在吃草,占據(jù)兩排石槽的一個小角落,幾十頭牲口眨眼不見啦!不見啦!三爺肯定大叫了一聲,房梁上的塵土就刷刷落下來,隨后進來的一群老漢都發(fā)出怪拉拉的吼叫聲。飼養(yǎng)員跟狗一樣蜷縮在炕眼跟前,在眾老漢的追問下只吐露一個消息:隊上把牲口都賣啦,剩下這幾頭牲口還是他拼上命保下來的。
老漢們就吼叫著沖出村子,翻溝越梁去找他們的伙伴。瘋老漢們其實一點也不瘋,他們抄最近的路到達離村子最遠的那條溝,溝不深,收麥后沒種秋,是村子的幾塊休耕地之一,村里的每塊地他們都很熟悉,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他們就變得異常靈敏,真是找對了地方。白天,幾十頭牲口就是在這塊淺溝的休耕地被處理成一堆堆鮮肉賣給縣食品廠的。為了賣個好價錢,副隊長四爸帶一伙青壯年親自動手,肉是肉的錢,牛皮是牛皮的錢,更重要的是幾十頭黃牛總會碰到十分珍貴的牛黃,牛黃可是大價錢,活牛賣給食品廠,等于把牛黃白送人家嘛,自己動手還真碰到了五個牛黃,就少殺幾頭牲口。飼養(yǎng)員拼著命護牲口哩,誰也不想多殺一頭牲口,就留下了五六頭最好的牲口。飼養(yǎng)員趕上這些幸存者回到村里,大氣都不敢出,也不敢回家吃飯,就守著這些受了驚嚇的幸存者。老漢們趕到那條剛剛屠宰過牲口的休耕地,哭天搶地,可人們聽到的全都是牛的吼叫聲,哞哞……老牛腔傳得很遠。老隊長躲開了。四爸叫上人,提上馬燈,點上火,護著這些老漢,可誰也不敢靠近這些老漢。不知誰說了一句:咱們等著挨木銼吧。有火烤著大家還是打起冷顫。
老漢們吼叫到天亮就吼不出聲了,人全都軟了,大家伙背的背抬的抬把老漢們弄回家。幾個見識過老漢吼叫的人后來聽到女人們的哭聲簡直就是人間仙樂,包括他們打自己的女人,包括女人們在葬禮上的哭爹喊娘,男人的哭聲尤其是老漢們的哭太恐怖了,純一色的牛叫喚嘛。護送老漢們回家的青壯年個個毛發(fā)豎立,面目烏青跟鬼捏了一樣。老漢們的瘋勁還沒完呢,老漢們身子挨上熱炕,就豹子一樣從炕上一躍而起,追打這些屠宰過牲口們的大瞎松。鋼銼銼鐵,木銼銼人,我們那地方把受煎熬叫挨木挫。長輩教訓你你得硬挨。
三爺掄起挖玉米高粱的拌镢砸在四爸的小腿上,我們當?shù)厝私型蓉i娃,男人腿上最結實的地方,三爺很會挑地方,四爸也做了充分準備,四爸運了氣,整個人就像打足了氣的輪胎,皮實得很,三爺掄圓了的拌镢砸下去時,四爸嘿一聲鼓足了勁,拌镢就反彈起來脫離了三爺?shù)氖诛w出去了,三爺又奔向墻角的長柄镢頭。農(nóng)民家院子里的每一件農(nóng)具就立馬能變成冷兵器,農(nóng)民天生會使用冷兵器,耕戰(zhàn)就是這個道理。七十歲的三爺長柄镢頭在手,斗志昂揚,四爸不敢懈怠,爸打娃本來就是個嚇唬勁,三爺那一天可是下了死勁,那是打老虎豹子打敵人的力氣,再挨一下非骨折不可,四爸就像小時候做了錯事挨大人打時一樣咧嘴大笑轉身就跑,三爺也變年輕了,三爺又不是沒追打過這個瞎松,三爺手中的長柄镢頭就成了苗槍嗖一下飛出去,前坦克兵顯然小看了他的農(nóng)民父親,前坦克兵后腦勺長著眼睛聽見擲拋過來的投槍就身子一側,那投槍扎不到他身上卻準確無誤地扎進他雙腿間的空地上,前坦克兵雙腿一磕絆趴地上了,半天爬不起來,三爺可以從容地收拾兒子了。三爺四下抓東西。躲在屋里觀看父子龍虎斗的四娘興奮得像下蛋的母雞,往老公公跟前丟了一根皮帶,就是四爸從部隊帶回來的帶銅扣的軍用皮帶。三爺掄起皮帶一頓暴打,四爸身上落了無數(shù)個銅扣血印。剛結婚不久,四爸聽信讒言,就用這根皮帶教訓四娘,四娘的屁股上至今還留著那刺骨的疼痛。四爸總算逃脫了。給四爸傷口上抹紅貢時四娘怪聲怪氣地嘀咕:“用皮帶抽嘛,銅扣跟榔頭一樣,那是砸核桃的不是打人的?!彼陌侄紱]反應過來光知道唉喲唉喲干叫喚。
三爺是老漢們中最傷心的一個,三爺在離村子最遠的深溝里吼了好幾天老楊業(yè)的《舍子》:“兒啊上馬莫要忙……馬蹄簌簌塵土揚……老牛力盡刀尖死,蠶絲吐盡在滾鍋里亡?!蔽急避系纳顪洗筵掷锶侨隣敱从^的吼叫聲,深溝大壑邊上的黃土塬全都活了,全都成了一頭頭老黃牛,金光閃閃拉車犁地比誰都歡……三爺?shù)暮鸾新曉絹碓降?,黃土塬上忙忙碌碌的老黃牛們也都累了,趴下不動彈了,連氣都喘不過來了。三爺就回來了。
四娘都不敢靠近三爺,兩個乖孫子一個抱老漢的腿一個抱老漢的頭,還一個勁地捋老漢的山羊胡子,還給老漢煙鍋里壓上旱煙點上咂兩口,嗆得大聲咳嗽,趕緊把煙鍋塞進三爺嘴里,三爺有了呼吸,吐出來的全是嗆人的青煙。四娘端一大老碗酸拌湯從門口遞進去,孫子接住送到三爺嘴邊,拌湯的酸辣味忍汗菜蓿兒苔這些野菜的清香味跟煙霧一樣從黑老碗里團團升起一層一層覆在三爺?shù)哪樕希隣數(shù)钠吒[就開了,三爺就吸溜了一小口,就再也收不住了,轉著圈吸溜,大老碗很快就空了,三爺長長出一口氣,抹一下嘴,嘴巴上的飯渣和紅辣子沾在手上,又搽在兩個乖孫子的光頭上抹了抹。三爺又吸溜了一大碗酸拌湯,嘴巴上的飯渣和紅辣子再次被抹在孫子的光頭上。兩大碗熱騰騰的酸拌湯讓三爺流出了淚也淌下了鼻涕,三爺腦子清著哩,三爺把鼻涕眼淚抹在鞋幫上,把兩個乖孫子往懷里一摟可憐兮兮地說:“狗娃,爺?shù)墓怨吠?,爺恓惶得很,爺?shù)呐{啦,你婆歿了爺都沒有這么恓惶,爺?shù)呐M??!比隣敻橥抟粯幼於伎尥崂?,兩個乖孫子不停地給三爺捶背搓胸口,三爺緩過來了,就告訴孫子:“你爸是個大瞎松,你爸殺了爺?shù)呐?。”外邊就嗵嗵嗵打雷一樣響起手扶拖拉機的聲音,兩個孫子跳起來:“鐵?;貋砝?,鐵?;貋砝??!?/p>
碎娃們奔到街上,奔到村口,奔到那條又長又深的大溝崖畔上。副隊長四爸開著新嶄嶄的手扶拖拉機回來了,車廂里坐著同村兩個小伙子,車廂里裝著化肥。往年車把式吆上大車跑三四回才能拉完,手扶拖拉機一趟就拉回來了。
老隊長開始露面了,挨老漢們的罵是免不了的,老隊長一律面帶微笑,罵不還口,連掏出紙煙遞上去點火,大半老漢被一根紙煙堵上了嘴,一小部分倔老漢不接茬,還要日撅老隊長一頓:“你這張攪團臉笑啥笑?能笑出漿水魚魚嗎?”秋收大忙開始了,郭家崖的地大半在坡上梁上,手扶拖拉機跑上跑下,出盡了牛馬力。老漢們就說幾十頭牲口換下的,該它出力。
四爸充當了師傅的角色,十幾個青壯年學會了開手扶拖拉機,在村莊周圍還湊合,跑遠路就出了事故,拐彎時把開手扶的小伙子甩出十幾丈,斷了兩條肋骨。一個月后又一個小伙子摔斷了腿。老漢們就說這是報應,拿牲口的命換機器不貼上幾個人還行?四爸這狗日的能降得住手扶拖拉機。知情人告訴大家,趕牲口宰牲口四爸都是一馬當先,副隊長不當先誰當先,大家都盼著四爸出事,三爺甚至當著大家面日撅兒子:“咋不把你這驢日哈(下)的炮桿(腿)顛斷上一根,你先人我就酥心啦。”稠人廣眾面前副隊長毫不示弱,“老牛破車還想過好日子?要過好日子就得機械化,手扶拖拉機算個啥?將來還要用聯(lián)合收割機割麥哩。”誰也沒想到三爺會來這一手,三爺把吸到肚子里的嗆人的旱煙跟噴霧器一樣全噴到兒子臉上,然后原地一跳跟碎娃一樣噘著嘴摹擬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噴黑煙,大家樂開了花,三爺還不忘來一句:“你那手扶拖拉機放的都是老虎屁?!笔址鐾侠瓩C到了街上確實很恐怖,黑煙跑炮彈一樣連噴帶射,讓人喘不過氣來。副隊長四爸被人們的笑聲弄得很尷尬,四爸小聲嘀咕了一句“座山雕”。樣板戲里的匪首座山雕就叫三爺,四爸的父親我們郭家崖的三爺也是光頭山羊胡子,看了樣板戲大人碎娃叫三爺就叫得更響了,還嚷嚷著要給三爺拜壽。
村里的急診病人往醫(yī)院送時,手扶拖拉機就比架子車馬車快得多,但也惹亂子,以往送急診病人架子車馬車直進醫(yī)院大門直奔急診室。手扶拖拉機破門而入,門房攔都攔不住,把全醫(yī)院都驚動了,醫(yī)生告訴郭家崖村民:“不要說送病人,住院的心臟病人高血壓病人也會嚇個半死?!辈∪耸障铝?,手扶拖拉機倒退著退到了街上重新點火啟動。一接一送,痊愈的老漢給大家描話自己的感受:“就像坐舢(船),忽兒上到山頂忽兒跌到溝底,還不停地突突突,就像往肚子里打氣?!弊顭狒[的時候是嫁女娶媳婦,滿滿一車人,大人身上加個碎人,四爸駕車,大家都相信四爸,四爸沒出過事。最明顯的變化是當年家家戶戶多分了幾十斤粗糧,幾十頭牲口省下來的。手扶拖拉機不吃糧,草也不吃。開會時老隊長專門強調(diào)了這一點。有人嘀咕:“吃油哩?!彼陌竹R上聲明:“機器用的是柴油不是人吃的食用油?!崩详犻L大手一揮說:“啥都不吃還能干活的東西地球上沒有。”老隊長的手往飼養(yǎng)室屋頂一指:“宇宙里都沒有。”老隊長在三干會剛學來的新名詞,大家都不知道宇宙是個啥?估計老隊長自己也不知道。復員軍人副隊長四爸說:“就是天底下?!备煺催叺臇|西大家都明白。
三爺就開始正眼瞧手扶拖拉機了。手扶拖拉就停在三爺家的大院子里。配套的車廂與鐵犁放在生產(chǎn)隊的庫房里。每天收工后,四爸先不吃飯,先要收拾機器,擦得一塵不染通體透亮,才洗手喝水吃飯。狗日的比侍候自己的婆娘還精心。三爺就想起自己侍候牲口的光景。三爺還假裝閑逛,老遠觀察被孫子稱做鐵牛的手扶拖拉機咋犁地的?硬茬地幾匹高角大牲口都很吃力,狗日的手扶拖拉機拖著比老式鐵鏵更大更鋒利的大鏵犁深深扎進地里,利刃一般一層層揭地皮哩,翻腸子哩,嘩嘩地翻卷著,大地亮出了它們肥嘟嘟的肚皮。幾個小伙子輪著開機器。頂多就吼叫幾聲。頂多就加些水,加些油。不管是機器還是人,水和油很重要。三爺抓住了問題的關鍵。三爺就回去了。
三爺還到飼養(yǎng)室相鄰的庫房大院看了看手扶拖拉機的鐵皮車廂,三爺還踢了兩腳,鐵皮車廂和鏵犁不值錢,丟院子里也不怕賊偷。機器和柴油肯定是最值錢的東西,尤其是柴油,給機器那么大的力量!姜子牙再世,封神榜上的神仙也沒有這么大的神力!三爺這么想的時候三爺已經(jīng)蹲在柴油桶跟前了。四爸每次收工把機器停在院子里,刮風下雨還要苫上塑料布,油桶就拎到廚房,還叮嚀四娘不要動,這是機器吃的不是人吃的。幾十頭牲口加上五個珍貴的牛黃換下這么一個東西!三爺眼前晃動著一大群金光閃閃的黃牛,哞哞叫著,又是犁地又是拉車,三爺就倒了半碗柴油,味道有些嗆人,聞一會兒就不嗆了,顏色跟菜籽油一模一樣嘛,狗日的老四從不占公家便宜,又是黨員又是副隊長,那么多的牛就讓你白宰呀。工夫不大,三爺就用柴油炸了一大堆油棒。我們那地方把油條叫油棒,比油條大,介于油條與麻花之間,兩頭還要擰一下。憑心而論,三爺手藝不錯。老伴去世時三爺五十不到,既當?shù)之斈?,鍋灶上的功夫相當不錯。給娃娶了媳婦三爺就開始享福。手藝生疏了。三爺謙虛地笑了笑。
兩個孫子放學回來,三爺給他們一人一根黃燦燦的油棒,打發(fā)他們?nèi)フ泻舸謇锏睦蠞h們來咱家過年。老漢們很快擠滿了院子。大家拿著黃燦燦的油棒端著熱茶。三爺肯定有要緊話對大家伙說,沒要緊話就不會炸這么多油棒,還拿出副隊長攢下的待貴客的好茶葉招待大家。老漢們想的很實在。三爺?shù)脑捀鼘嵲?,“機器吃了咱的牛,咱也美美地吃它一頓。”老漢們就吃開了。副隊長老四帶頭弄下的事情嘛不吃他吃誰?三爺給娃贖罪呢。這么一想大家吃得更踏實了。
四爸和四娘收工回來院子里已經(jīng)空了,四娘進廚房就嚷嚷:“爸給咱做了飯,咱吃現(xiàn)成的?!彼陌謨煽谧右渤缘沽恕:蟀胍?,村里熱鬧起來,吃了油棒的人全都哇哇大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