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們這一代城市出生、長大的人而言,關(guān)于瓦的記憶是破碎的。如果不是1969年,3歲的我隨父母下放至鄉(xiāng)村的經(jīng)歷,可能我的記憶里,連瓦的碎片都找不見呢。也已經(jīng)20多年沒有回過那個山村了,伏牛山的秋葉掩映的村落還是那么靜寂嗎?幼年的記憶中只有打谷場上的保管房是瓦房,還有小水街上的小學(xué)校。村子里一色的草房,包括生產(chǎn)隊調(diào)配給我們一家的三間草屋,每到晚上房梁上總有什么爬動的聲音,窸窣地響,村里人說老屋的蛇是養(yǎng)房的。留在記憶中的是抱著媽媽睡著的我,小小的蜷曲的身體,隔著時光的我看著她,仍然能夠感到那種對于黑夜的焦慮。沒有燈,就像沒有瓦,一直用著的是由墨水瓶做的煤油燈照出的光,那光在白墻上一閃一閃的,照出這個簡樸的家。一張書桌,還有三個坐在“燈”下手持書本的人影,我的兩年小學(xué)就是這樣念出來的。4年之后回城,那個草屋不可能帶走,遠遠的,雖然與別人家的屋子連成一片,卻有些孤零零的樣子。19歲再去,已念到大學(xué)的我站在后坡上,第一眼看到的老屋有些陌生,它翻新成了三間瓦房,新的瓦給人一種隔離的感覺,我凝視著它,聽著它傳出的新主人的卡式錄音機發(fā)出的強烈音樂。那晚我們一家沒有在村子里住,在鄉(xiāng)親家吃完飯就回了城。那個老屋就這樣漂走了,在無可測量的時光中。
上世紀90年代,因?qū)憽端歼h道》一書,我在河南各地關(guān)隘、商埠、古戰(zhàn)場行走,尤愛在三省交界處流連,一輛吉普,在碎石的路上或枯干的河床行駛的感覺,總會硌疼多年后坐在都市華燈書桌前的我的心臟。走函谷關(guān),在“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狹窄甬道,兩側(cè)的土壘中夾雜著層層的瓦片,碎裂的瓦片橫豎不齊地鑲嵌在壁立的土層中,陪同我的當(dāng)?shù)赝局v這可是兩千年前的瓦,“文物呢!”并隨手撿出幾片遞過來。正午的陽光打在他的手掌上,青灰色的碎瓦脊上的繩紋清晰可見。這幾片我一直帶回家,與記不清哪里的田野間撿到的那些碎瓦一起,放在我的書柜上,從寫作中抬起頭來即可看見。有時想,古語中講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固然講的是玉、瓦不同的質(zhì)地,但是不是幾千年來也誤解了瓦呢?在動蕩的春秋年代,瓦全玉碎之事常有發(fā)生,但多數(shù)時候戰(zhàn)火波及之處,連“瓦全”也未必能做到呢。函谷關(guān),在歷史的記憶中只是戰(zhàn)爭的關(guān)隘、軍事的門戶,而很少人知道它還是老子騎青牛出關(guān)的地方,老子出關(guān),隱身于那個亂世,只留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經(jīng)》在自己身后,他的用意在哪里呢?函谷關(guān)多處只可騰挪一人身量的狹道沒有答案,只有那些在歲月中碎裂的瓦片默然不語。十多年來,經(jīng)歷多次搬遷輾轉(zhuǎn),那些兩千年前的碎瓦不知去了哪里。在這個深夜,能記住的仍是那一束正午的強光打在上面的粗細不一的水一樣干涸的波紋,像我走過的河床的深底。
新世紀那年,與8位作家一起走黃河,說是一起,臨到行走時,卻是單獨的,各有各的路線。我的線路除四川外,黃河流經(jīng)的八省全部要去,而重點仍在與任何旅游地相悖的鄉(xiāng)村。在河南一個不知名的小村子里,或者是已經(jīng)被遺棄的村子的遺骸間——那些老屋再無人住,路人講,都搬遷走了。到哪里去了?他指了一下遠處,“那邊——新村”。而我們卻止步于這個老舊而了無人息的地帶,半人的草叢劃過腰間,那個青瓦頂?shù)姆孔泳驮诿媲傲?,沒有人知道它是誰,誰曾住在里面,誰又遺棄了它。曾學(xué)過考古專業(yè)的同行者講,這是清代的建筑,怎么沒有保護?我說,河南農(nóng)村可能太多這樣的民居了,自家的財產(chǎn),丟了都不可惜,又誰來過問呢??脊艑I(yè)的朋友突然做出了一個讓我們吃了一驚的動作,他向后倒了幾步,又向前跑去,竟將一片帶著瓦當(dāng)?shù)耐邚目罩薪蚁?,轉(zhuǎn)身交給我。我遲疑著,小心翼翼地怕摔碎了它。他看出我的顧慮,指著房子說,下一次來,可能就見不著它了,所以你要留住它的一片瓦。回來后,我將這片長瓦放在陽臺,又擔(dān)心碰掉,便放在書柜下,它的體量實在太大了,放在哪里都不合適,也許它的最好位置還是在那片藍天下的房頂上,可是我又如何理解那個“上房揭瓦”的朋友的話呢。
推土機的速度永遠快過蓋房的速度,甚至快于寫下這些感受的速度。瓦,終于大批地消逝,作為龐大的農(nóng)耕文明國度的建筑面貌的承載者,它被另一些先進快捷于它的產(chǎn)品所代替,終于,瓦從物質(zhì)而退為形式,變作符號,今天在安徽和江西的鄉(xiāng)村還能看到它們,但也已是百歲以上的高齡了。直到有一天,我從一個專門收集瓦并給瓦蓋了房子的朋友那里看到從不同歲月、不同地域匯集而來的它們。它們,在一個個角落里發(fā)著暗光,而在這暗光的映襯中,我選擇了能夠伸手可觸到它的地方品著茶,一邊翻看著另一個愛它們的朋友的攝影集——里面盛滿了他這20多年從各地拍回來的瓦屋的照片。夕陽緩緩地滑過窗欞,照在那些遙遠村莊的瓦房上,我知道,對于我剛剛出生的兒子而言,講述它們的路徑,只能是在這畫冊一樣薄弱的紙上了。
(作者為著名評論家、散文家,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創(chuàng)研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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