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三篇 |
原 因
關肅霜:為自己鼓掌
京劇是中國式歌劇。曾經(jīng),在保加利亞的一個露天劇場演出,山坡上、樹杈上、屋頂上,到處都坐滿了人。離舞臺太遠看不清表演的觀眾,就靜靜地諦聽來自遙遠國度的神秘歌聲。在雷鳴般的掌聲里,一位獨臂的殘疾軍人,竟用右臂拍打左肩代替鼓掌。
但后來在上海演出《鐵弓緣》時,由于疲勞過度,加上感冒,關肅霜那穿越萬里關山仍令人心醉神迷的歌喉突然喑啞了。想到觀眾都是連夜排隊買的票,她堅持不讓輕易退票,而來到練功房。踢腿、拿鼎、鷂子翻身……她揉搓自己,摔打自己,逼自己出了一身淋漓大汗。終于,一聲響遏行云的清亮穿喉而出,仿佛一株破土的青蔥,搖曳著伸枝展葉。
有掌聲噼啪響起,在闃無人跡的練功房,在黎明前的寧靜里。
回響之聲四起。
是誰,及時而又熱忱地對一聲歌唱的重新起飛進行如此由衷的祝賀?
她接受過無數(shù)的掌聲,或如千獅仰嘯,或如萬馬奔騰,或如蓮花綻放層層漫卷,或如驟雨傾注水花迸濺。
但這一次,情不自禁鼓起了掌的竟然是她自己,只是她自己。
人生難免陷入意想不到的困境,也會因此收獲突出重圍的驚喜。而為自己鼓掌,表達的就是突圍者的自信和獲勝后的欣悅。
孤獨卻又無比高貴的掌聲!每個人一生中都應該遭遇的掌聲!
鄧麗君:從未離開
湄賓酒店靜靜地站立著,在棕櫚樹的簇擁中,在枝形燈的光暈里,在泰國清邁。
我們坐在院心的露天茶座里聊天。不遠處有一個小小的演出,歌手在一支《小城故事》里,竭力還原著它的原唱者的清澈。
有人推了推我:走,看鄧麗君去!懷著滿肚子的狐疑,我跟著走進電梯間。
到了十五樓,那人帶我們找02號房間。樓道里,燈光半明半暗,沒有一個人影。往左,走到頭,不對。又往右走。原來,有“1502”標識的房間跟所有的房間沒有什么不同:房門緊閉,闃無聲息,很難猜想里面的情景。站在那里,我們猶豫了一會,終于沒有敲門,離開了。
引領者告訴我,一代歌后鄧麗君就是在那間房里哮喘發(fā)作,放下了千百萬深愛著她的歌迷而撒手人寰。
他的話語,像一陣涼風,掀動著那個夜晚的神秘帷簾。
也許,之前在香港舉辦的那次個人演唱專場,已經(jīng)暗示了什么。
那天,當她穿一襲雪白的裙衫,像一抹月光,像一注噴泉,像一樹梅花,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禁為之一怔。驚奇!驚艷!驚嘆!但也有人覺得那種嫵媚里,似乎藏匿著絲絲縷縷的憂思,似淡還濃的哀愁。
她常穿華麗的金黃、高貴的純黑、熱烈的猩紅、深沉的暗紫,但這一次……
人們也不能不承認,被月魂水韻梅花精神護持的她,展現(xiàn)出的美麗前所未有。然而誰又能想到,這樣的綻放再無二度。
那天,穿越一次次雷鳴般的掌聲,她用自己的心,唱了一支又一支精心準備的歌。唱完預定的最后一支曲目,她優(yōu)雅地退向幕后時,主持人覺察到,她的腳步泄露了些許的疲憊,但掌聲,卻如暴風雨般響起,久久不肯停息。主持人一臉無奈地對大家說:我試著請請……
沒想到,踩著“請”字的尾巴,鄧麗君款款來到臺前,口中輕輕地說,其實,我一直就沒有離開。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月亮代表我的心……”
她唱著,真情不可抵御,直達人心深處。
世事總是無常,生命或如朝露。確實沒有必要走進那房間了。她與病魔生死搏斗時發(fā)出的呻喚余音,早已在人們的唏噓中散去,但那愛人的輕嘆般的、能拂去心靈積塵的歌聲,絕不會是遙遠的絕響。
張明德:馬燈,始終亮著
背一把龍頭三弦,提一盞馬燈,長年穿梭于故鄉(xiāng)的白族村寨。遇到較為寬敞的院落,就擰擰馬燈,走進去,走進他歌聲的驛站。伴著叮咚的三弦琴聲,他磁性的嗓音揚起又低回?!陡罟≌{》、《放鷂曲》、《泥鰍調》,田地里割了又長的快樂和憂傷,唱了一代又一代。即興的打趣、隨機的幽默,把每一個人的故事告訴每一個人,用火塘邊噼啪作響的語言,使茶余飯后的時光,從潸然淚下到笑出眼淚。
張明德,白族的民間歌手,唱本子曲的爺爺,跋涉在人心的叢林,行吟于千家萬戶。多少老人、小孩甚至青年男女,喜歡圍坐于他和三弦、馬燈粘連一起的身影。讓耳朵,被窖藏成了美麗的愛恨情仇捕捉,讓自己的苦辣甜咸,被他釀成酒,一杯杯細斟慢酌。
如果他歌唱的天空,沒有被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那場風暴撕裂,他的歌聲,也許已經(jīng)走上熒屏,傳遍中國。然而他卻于一個血色黃昏,仆倒在一條田邊的小溝里。
有人說是失足,有人說那是他決絕的選擇——既然心中的歌已被窒息,生命也就不可避免地像被摔砸的杯子一樣成為碎片。
他匍匐著,一層薄薄的泥水,給他以無言的覆蓋。
但那盞馬燈,卻奇跡般沒有翻倒,依然站立于刻寫過他無數(shù)足跡的田埂,綻放著一朵光亮。
故鄉(xiāng),一想起那盞始終亮著的馬燈,我耳畔就會飄起那被三弦琴聲陪伴的時而高揚時而低回的歌聲,我聽見那帶磁性的嗓音,一直歌唱著記憶在人們身上造成的隱痛,以及心靈對多味生活的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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