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罌粟
官寨的錢糧總管和寺院的大總管各自手里拿著一撂藏紙,給南杰嘉波報告錢糧稅。過去用的是羊皮紙,看上去很厚。今年江措大頭目從岷州請來一個做藏紙的把式匠,用大峪溝的狼毒草做藏紙。狼毒花做的藏紙不易腐爛不會蟲蛀,官寨里用上了船城里生產(chǎn)的紙張。尤其是寺院,用了大量輕便的藏紙印經(jīng),人們背走經(jīng)卷時省勁多了,于是來印經(jīng)的人多了。今年是近年來少有的豐年,如果用羊皮紙記賬,那得用車拉。
錢糧總管翻動著藏紙,嘴里念著,王十全,河灘地十五稅小麥五十石,納浪私田十一稅青稞五十石。哦,僅漢人地主王十全一戶就上繳糧稅一百石。
藏紙在錢糧總管手里赤楞楞響。在念到朱扎九旗時,南杰嘉波示意停下。
朱扎九旗一百六十戶繳納酥油一百馱,現(xiàn)銀三百兩。
車巴溝的犏牛,喀爾欽溝的酥油,拉力溝的木頭,喇嘛崖的石頭,卓尼城里的丫頭。朱扎九旗在喀爾欽溝酥油是出了名地好。一般到了年下,把最好的酥油納了卓尼官寨,除此之外,就是一百兩銀,還有上百石的糧食。今年為什么少了糧食而多了銀兩?
南杰嘉波應該高興??蔀槭裁粗煸牌焐倭松习偈Z食多出三百兩銀子?三百兩銀子對于朱扎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南杰嘉波與江措大頭目并肩出了船城,過了大族,直奔喀爾欽溝。到了一個岔路口,南杰嘉波和江措大頭目一合計,兵分兩路。江措大頭目率人進光蓋山,南杰嘉波攜索郎大頭目的兩個戈什進什哈村。此次索郎大頭目只身出暗門,沒有帶兩位戈什。得到房科的指令,讓他倆陪南杰嘉波去朱扎。兩個戈什知道,朱扎的屁股底下有索郎四老爺?shù)陌桶?,此次這么突然,恐怕不是兩個戈什能夠擺平的了。他們的心就提在了腦門兒上。
由于走的旁道,他們悄無聲息地進了大總承所在的什哈村。村落周圍的土地生著,灰突突,板結(jié)著,至少兩季沒有播種了。也有一部分稀稀拉拉的青稞和苦蕎,雖然過了小滿,穗子還是癟著,蔫頭耷腦。午后的村落安靜極了,蕩牛的女人娃兒們還沒有返還。搭板房的牛糞墻下斜靠著一些牛毛口袋,細看卻是一些男人。他們打著哈欠,流著鼻涕,像一堆被扔掉的下水。
有人看到了索郎大頭目的兩個戈什,先入為主地以為后面跟著的人一定是索郎大頭目了。聽到索郎四老爺來了,有人調(diào)轉(zhuǎn)了屁股趕緊往自己板房里跑。即刻,村落里的人都知道索郎四老爺來了,紛紛調(diào)轉(zhuǎn)身子躲藏起來——除了大總承和他的一些心腹小總承,別的人是不敢和官寨的老爺照面的,所以很多人是沒有見過索郎大頭目的臉面的。
索郎大頭目的兩個戈什帶路,遲疑著往大總承的衙門走??蓱z大總承一早就喝得爛醉,掛在上馬石上,瘦得像一副羊腔子。真沒想到朱扎九旗最肥的一個差事,居然不養(yǎng)人,還把身子虧下了。
一鍋茶還沒有煮好,告狀的人來了。所有朱扎的人都知道,索郎四老爺最喜歡斷官司了。朱扎戶大人多,東家的牛吃了西家的草,西家的男人拐了東家的女人,大總承除了秋后收租子,一年四季的活計就是斷官司。百十多戶上千眾人,哪有勺子不磕鍋的,幾乎每天都有官司走在通往大總承衙門的路上。打官司就要出錢繳物,破財免災么,大總承的衙門就是靠著打官司人的鞋腳錢供著。如果朱扎哪一陣消停了,大總承心里就有點急,這相當于養(yǎng)著一窩母雞不下蛋了,誰都會急。于是放幾個小頭目在各個旗搗鼓一下,沒過幾天,銅板穿在牛毛繩繩上,像一尾尾的魚游進了朱扎衙門?;蛘哂辛思值陌缸樱桓孢€是個有錢漢,那大總承就拖著,等著索郎大頭目來,索郎大頭目可是斷案的好手??!
發(fā)起訴訟的受害的一方叫作苦主。南杰嘉波眼前的苦主是個女人。她從門檻外幾乎是爬著進來,她把花白的頭發(fā)苫在臉上,她從脖子上摘下一串銅錢,那錢被磨得锃明瓦亮。她哆嗦著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話。南杰嘉波示意戈什給她端了一碗酒,酒灌進嗓子眼兒后,她哇地哭出聲來——
索郎四老爺救命啊!
有了酒壯膽,她哭一會兒說一會兒歇一會兒,所有的人都聽明白了——
兩個月前什哈村里的男人們?nèi)ド嚼锔顭煛?/span>
南杰嘉波的余光看到,站在兩側(cè)的四老爺?shù)膬蓚€戈什在瑟瑟發(fā)抖。
女人說,女人的兒子和小總承的兒子是一組,兩個人一組是相互監(jiān)督,不可私藏煙膏。后來小總承的兒子起了邪念,他從懷里掏出一塊油布,包了一疙瘩煙膏埋進做了記號的山洞里,說賣了私煙的錢兩個人平分。如果女人的兒子不依,就威脅說,油布是女人家的。大總承交代的活計做完之后,他們倆謊稱到岷州買雪蜜孝敬大總承。他們從山洞里取了煙膏到岷州賣了個好價錢,路上分贓的時候,小總承的兒子煙癮犯了,想獨吞銀子,再把煙膏買回來。兩個人動手打了起來,女人的兒子就被小總承兒子捅死了。人死了不能復生,問題的關(guān)鍵是賠命價。一個壯年男子的命價至少是八十頭牛,可小總承仗著手里有綠松石,是大總承的親家,他只給女人家八十只羊就抵了一條人命。小總承的兒子整天還在死了兒子的寡婦母親面前晃來晃去,該吃糌粑吃糌粑該抽大煙抽大煙,這就像一把刀插在了母親的心上。
苦主陳情完畢,被告進了門。一個長著鬼臉的家伙,看不出年齡。他似乎很懂規(guī)矩,帽子和靴子脫在了門外,身上的一把藏刀放進一個盆子,奓著雙臂讓戈什檢查了他的全身。他跪下來說,給索郎四老爺請安!
他埋著頭幾下就躥到了南杰嘉波的身邊。他抱住南杰嘉波的腿,念經(jīng)似的說著什么。南杰嘉波感覺到他在往他靴子里塞著什么,冰涼,硌人。
南杰嘉波抬起一條腿,一腳就把他踢了個四腳朝天。這時酒醒了的大總承撲進來,看到眼前的人是南杰嘉波,不是索郎大頭目,即刻昏死過去。
再醒來時大總承被倒吊在一棵樹上。他的南贍洲整個顛倒了,他看到的是眼前的黃土,是埋葬他的黃土,他一定是沒有資格上天葬臺了。
索郎四老爺從岷州帶來了一些種子,說是一種藥材叫阿芙蓉。他命令大總承撒在翻過光蓋山扎尕那的一片林地里,果實成熟了四老爺用銀子來收。大總承召集一些心腹,一些小總承家的男丁進山。進山的男人到貢巴寺發(fā)咒,對所做的事情守口如瓶。種子撒進一片四面環(huán)山的林地,這片地是四老爺親自踩的點,山大溝深,周邊的人幾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土地潮濕溫潤,經(jīng)年的落葉使土質(zhì)肥得像澆了酥油?;ㄩ_之后,一片雪白,讓深山的夜晚變成了白晝。藥材一結(jié)果,男人們就進山,謊稱到光蓋山找一種讓人起死回生的仙藥。他們從蒴果上割出白色的液體,在容器里陰干,這時人們明白了,這不是大煙嗎?過去他們知道大煙開著紅花,沒想到,開著白花的也是大煙!
卓尼川的人都知道,南杰嘉波禁煙,種煙就割頭??杀藭r已上了賊船,想掉頭也得死啊。第一年交了煙膏拿了賞銀,想著以后洗手不干了,回去種青稞蕩牛打獵挖藥材??墒清X到手太容易,比種青稞砍柴蕩牛輕省得多,收不了手?。淼萌菀兹サ囊部?,稀里糊涂地,很多男人染上了大煙。第二年,又到了下種子的時候,鬼使神差地,雙腿又邁進了光蓋山。一旦做上這個事,別的事都不想做了,只得把腦袋別進褲腰里,活一天算一天。地荒了,人廢了,女人們懷不上娃了,連牲畜的肚子都癟了。
朱扎的女人們遠遠地站著,手里提著空牛毛口袋,而那些進過山的男人轉(zhuǎn)眼沒有蹤影。
不知道是哪一個聰明人先反應過來的,來者不是索郎四老爺,是管著索郎四老爺?shù)娜?,那不是官寨里的嘉波就是天上的神仙。他們肩膀上的多腦要先上天葬臺了。一個人先往村外跑,所有的跟著這個人往村外跑。他們埋著頭跑,跑得死去活來,直到太陽落山,他們跑到了目的地,他們把自己扔進那一片望不到邊的白色花?!炷模麄冊趺磁艿竭@里了,這是讓他們醉生夢死的地方,孤注一擲的地方,縹緲如天堂的地方,但是此時,這不是往棺材里跑呢嗎?他們還沒來得及抱怨,就看到那白色的銀子似的花不在莖上了,全部萎謝在地。
官寨里的人,傳說中的江措大頭目,他是卓尼嘉波的手臂,砍掉了所謂的阿芙蓉的多腦,白花花的鋪了滿地。仿佛他們自己死了,一個個抱頭痛哭。這是一個世代安靜的地方,沒有過這么大的動靜,鳥們扇動著翅膀,樹上的葉子紛紛落地。
凡是種過大煙的抽過大煙的,都被倒吊在樹上,像一只只猴子。他們的女人和娃兒碰撞他們,讓他們晃動,蕩著秋千,嘔吐著,叫喚著。往他們的身上潑牦牛奶,奶是熱的,燙得吱哇亂叫。據(jù)說這么一燙一吐一叫,腔子里的邪祟就從順著喉嚨眼兒飛了。
出喀爾欽溝口,南杰嘉波與江措大頭目會合。樹枝上掛著一只籃子。籃子里邊放著鉤藤、羌活、附子、黃連、黃芪、當歸、牛黃、鹿胎、魚腦石、乳香——這是戒毒的藏藥。仁欽曼巴給抽大煙的男人開好了戒煙的藏藥。
女人們遠遠地站著,依然不敢抬頭。一個女娃穿著破爛的袍子,臉蛋鮮紅,她手里提著一只小桶,可能是一桶窩奶,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們快她就快,他們慢她就慢。他們停下回過頭看她,她放下手里的窩奶,摘下頭上的帽子蓋在桶上,轉(zhuǎn)身跑了。她像一只小鹿跑得很歡快,恍惚間,不小心被樹枝絆了一下摔倒了,她爬起來轉(zhuǎn)過頭沖著南杰嘉波的方向做了一個鬼臉。南杰的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隱隱地跳動。
這個女娃像極了青岡。(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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