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筆名中尉,平頂山市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2001年開始發(fā)表文章,在《散文選刊》《平頂山日報》《作家報》《小品文選刊》《東方文學》《九頭鳥》等十余家報刊,發(fā)表散文、詩歌一百余篇(首),有作品收入《中國當代散文大觀》系列叢書?,F(xiàn)為《智泉流韻》文學平臺特邀作家。
大 姨 之 殤
大妗住院時,姨的二公子天貴表哥從襄縣趕來探視,晚上幾個表兄弟坐在一起吃了頓飯,敘敘家常。大家一邊嘆惋大妗病情,一邊掐指彼此未相見的光陰。之后,天貴表哥留宿我處,家的感覺一下子拉近了兩顆心,猶如兒時的無拘束,夜不覺長。姨的去世也是母親的一個痛,每當她與我父親談起她的姐姐,便不由一陣沉默,有時會在沉默中冷不丁冒出一句諸如“大姐苦命”的話來,令在場的人唏噓不已。
在我母親兄妹五人中,姨是老大,姥爺取其名孟凡芝。孟姓在常村街屬于望族,姥爺精于醫(yī)術且為人厚道,不時有求藥或聊閑的主兒,登門來敘舊打熱鬧,和悅氣氛充溢農(nóng)家小院。在這種環(huán)境里生長的大姨,不覺中浸染了書卷氣,性情練達,溫良端方,把家庭親情融融于心。成年后,她出嫁到夏李鄉(xiāng)一個農(nóng)家,開始了為人婦為人媳的生活。大姨婆家離常村街不過二十余華里地,每次回到娘家,姥爺姥娘都會笑瞇瞇看著她,滿足于這門親事。
梅表姐的出生,給兩家人帶來又一份喜悅,大姨的婆婆更是上下侍候著,唯恐兒媳著風受涼落下病根。然而造化弄人,在梅表姐幾歲光景,她摯愛的父親意外過世,家庭的梁柱一下子崩塌了。那天,大姨呆坐門欄下一聲不吭,神情木然,鄰里恐她想不開做出傻事,輪番守著不肯離去??粗蘸耙呐畠?,大姨茫然了。
日子還得過下去,大姨還年輕。于是,村上的好心人開始張羅做媒,幾經(jīng)思考后,她帶著諸多無奈攜女再嫁灣里村一戶劉姓人家。灣里也隸屬夏李公社,村口土道直通葉縣至常村的馬路,雞啼起身到常村太陽不過三竿,十八里地界樁,大姨數(shù)著走著,翹望她的二老慢慢平靜下來。
俗話說,窮日子不好打發(fā),大姨過門后卻把劉家管出了樣兒,或然她的堅毅品格支撐起一座山,也許她所受教的儒道迸發(fā)出智慧,不全是也都在理兒,因為一個把幸福指數(shù)納到相夫教子程式的鄉(xiāng)村婦女,其滿足情愫來自一個重組家庭給予的溫熱,如夜的星火燃燒掉一片一片的晦茫......
其實,劉家的狀況何止一個窮字,甭說幾間土坯草屋內空蕩無物,就連婆婆夜晚睡覺也只用玉米苞編織的墊子當被鋪蓋,丈夫體弱多病且不善營生,他唯一的妹妹由于養(yǎng)不起而送給了魯山一家農(nóng)戶。大姨走進劉家門檻后,面對一個破落不堪的家,她不斷尋思改變現(xiàn)狀的法子,除了干好莊稼活,還得節(jié)儉開源,于是,把當姑娘時學會的女工本領發(fā)揮出來,割柳條編筐編籃子,拾葦葉擰蒲團織涼席,幫人縫紉刺繡,溜梭子織布,樣樣做得風生水起。
拐九表姐是大姨來到劉家,生下的女娃里唯一幸存下來的女兒,早早地成為勞動力,拉犁拽場打谷子,紡花納鞋底做家務,無所不用心。在大姨的潛意識里,男孩子應當讀書奔個名堂,因而緊著日子,寬著兒子。天貴與天義兩表哥是雙胞胎,生于1962年,天義為長,天貴為次,親戚們常以老大老二指代他們。
降生在一個到處鬧饑荒的年份,無疑要跟著遭罪,大人尚且成為路倒,襁褓中的孩子何以飽腹?在哺乳期,大姨沒法兒只好拉下臉,求告同村的奶娘奶嬸,給她的兩個孩子喂奶。
又一年,天貴兩兄弟同時染上癬疥,頭發(fā)不斷脫落,大姨帶他們四下找醫(yī)治病,搽藥、洗頭,樣樣親手去做。時至夏天,蚊子成災,她或撮一堆碎煙葉點燃熏嗆,或打蒲扇驅趕來保障二子睡穩(wěn)。挨過半年時間瘡病方才治愈,大姨如釋重負,感慨道:你倆若成了禿子,連個媳婦也娶不上,娘還有啥活頭哩!。
活著便是對生命的最大尊重?;挤尾〉囊谭蛎繘r愈下,大姨照顧不過來了,只好叫我二舅幫襯她,把梅表姐送到平頂山讀書。二舅家住市區(qū),生活條件稍好一些,他年輕時離家當兵,曾參加過剿匪和抗美援朝戰(zhàn)爭,由于軍功轉業(yè)到鐵路部門任職,梅表姐由他供養(yǎng),也算一個出路。每年,二舅都自掏腰包給大舅三舅和大姨各買一架子車煤,支援老家燒火取暖,其它幫扶更不在話下。至今天貴依然記得,由于家里缺少丁壯,有一年,大舅的長子祥周表哥,騎一輛三輪車硬是從平頂山把煤拉到灣里......
在拾柴火做飯年月,大姨明白能燒上煤等于過把年,只能偶爾闊一下。她經(jīng)常教導兒女們說,你二舅管了這個管那個,負擔大著哩!買這些煤都是他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錢。為節(jié)約用度,大姨規(guī)定只有缺柴或下雪天,家里才能燒煤,沒有燒透的煤渣,檢出來再燒一次。她有遇冷手皴裂血口子痼疾,但一提到燒煤生火,便擺擺手制止。
諳事之后,天貴每想到母親對自己的呵護,便有種歉疚感。為叫自己讀好書,老人家也是拼了,把莊稼活攬下來,哪怕半夜耗在田里,也不讓待考的兒子沾手。有次,天貴看書困了不覺睡去,迷迷糊糊里看見母親一手挎籃子,一手掐著豆稞回來,斯時正值午熱。母親放下東西,用手拍了拍衣衫,徑自到廚房去了。后來他才知曉,母親與村上幾個婦女,在犁地前撿散落田間的黃豆角和脫殼的豆子,不慎跌倒磕破了腿,抓把灶臺草木灰按上了事。
中招通知下來后,老實本分的父親沒有為兒子脫穎出來高興,反而沖著他板臉子,理由就一句話,上不起學。
說到這兒,天貴打住了話匣子,仿佛意識到不該抱怨他父親的淺見,但我依稀看到當年那個渴望讀書少年的眼神是那樣的悲切與無助,不由想到自己沉湎于城市戶口簿優(yōu)渥而不自知的蒙昧,不由想到當下?lián)碛行腋I畹暮⒆觽儔焊鶅簺]有不學習的理由,要知道幾年的貪玩而荒廢掉耕耘的書海,可能用一生的卑微來買單。因而,天貴的不幸與幸,既有時代的烙印,更多的來自一位母親的遭際,不斷鞭策他燃起生活的希望,把憧憬當精神的家園。還是把時光推到幾十年前的那個夏天,那個天貴表哥刻骨銘心的日子:
“母親見我出門時表情沮喪,問我干啥去,我吱了一聲,便顧自離去。午飯時,她左右看不到我的人影,心慌起來,不停念叨:這孩子別想不開來著。
“烈日下的河邊彌漫濕熱氣息,我獨坐岸上,暗自落淚。母親走村串巷,挨家的找人,滿臉的汗也顧不得擦,身上的衣褲像水里浸過一般。看到母親急瘋瘋的樣子,我一下子哭出聲來。她攬著我的背,只說了一句話,再難也讓你上學,沒錢娘想辦法。母親相信,泥沼難行,依然有路。
“母親忍痛賣掉幾只正下蛋的雞,又跑東借西,總算湊足了學費和生活費。臨開學時,她特意蒸了一鍋饃,兜上給我做干糧,我跨進高中門檻一瞬,淚花簌簌流了出來。往后每周回家,母親老把壓在床腿下的錢交我?guī)?,我明白那幾元薄薄的紙幣也是一毛一分積攢下來的,里面融滿母親的血汗......”天貴表哥講到這里,眼里噙著淚花,我無法再敦促他說下去。
兩度高考兩度落榜,重重挫傷一顆要強的心,也是一家人的不悅,大姨的落淚有望子不成龍的遺憾,更有愛子何處去的憂戚。在一段時間里,她老思忖一句話:20分之差??!.
高招分數(shù)線猶如一條河,決定了兩岸人的命運,天貴于此岸彷徨,這時候母親站在他的面前,用一句貼實話作勉——人活一口氣,好馬總有遛的光景。不久機遇來了,鄉(xiāng)政府招考民辦教師,天貴被逯選在冊。大姨的豁達與執(zhí)著,在于她扛過了太多的風雨,灶臺的炊煙沒有繚亂她的視線。我深有同感。
天義表哥輟學后,扛起鋤頭加入到勞動行列,另一方面,家庭也需要人丁伺候姨夫。姨夫的病情不容樂觀,每天咳嗽不止,有時痰噎氣管,憋出一身汗來。在天義、天貴17歲那年,姨夫歿于久臥的病榻上。大姨相信福報,每有到門討飯或化齋的主兒,她都會給饃給飯,要么盛瓢糧食相贈;家來親戚,借得鄰居麥面或鹽巴,歸還時老多給人家些;遇有村上紅白事,總要擠空兒前去攢忙打幫手,可是命運誰又能說得清呢。
在我腦海里留下大姨的影子,源于兩次到灣里村。大概在我未入學前,跟父母去看她,走進柵欄門便見一堆花生稞平鋪地上,順勢滾了上去,接著,兩個男童不招自來,三個孩子一臺戲,折騰得風起云涌。樂呵中,大姨拍著我的頭說,想吃哪個摘哪個(花生)。此后,我老惦記著姨家的花生,巴望去趟灣里。
再次見到大姨的時候,她坐在家屋床頭,已是鬢發(fā)蒼白的老人。她同樣用手拍著我,卻是不一樣的感覺,久病磨折了她的氣力,不斷喘息梗阻了她的話語。母親扶她躺下,掖了掖被子,然后,同我父親耳語幾句,他們三個開始了大人的話題。
走的時候雨停了,田埂上麥苗綠得沁人心脾,我與妹妹一會兒駐足看鄉(xiāng)村的景致,一會兒用樹條刮擦鞋上粘泥。父親與母親不知為了何事,互相叨叨了一陣子,我沒有在意。回到家里才知道,原來父親在灣里路上,埋怨母親帶少了錢,給大姨沒留下幾個子兒看病買藥。也許他們預感到大姨的日子不多了,一種悲戚和眷念縈繞于心,還由于在兄妹群里大姨是母親唯一的姐姐,母親每有郁悶或困難也總先向大姨傾訴,呵護與關愛把兩顆心緊緊相扣。大姨的處世態(tài)度和操行是父親尊重她的緣由,以至于多年來把他經(jīng)歷的舊事講給兒女們,要我們記住一位老人的美德。
母親在嘆息自己能量有限之余,囑咐二舅去看他們的大姐時拐家里,不定捎些什么過去。若干年后,在二舅最后的日子,天貴想表達一下往昔恩遇,口已不能言的二舅,握住他的手示意不要說下去。是哦,幾車煤可以用錢來計算價值,長輩之間的情義又怎么能計算出呢!
大姨對娘家人同樣不囿于自己的困境,每年麥天無論收成如何,她一準兒將打下的麥子磨面炸油條,挎一大籃子回常村,十八里路,走走歇歇,有時回來路上搭個牛車,便不住地說人家的好處。她已經(jīng)習慣了感恩戴德。
天貴當民師后,又進修文藝通訊,在鄉(xiāng)政府兼職新聞報道工作,左右鄰里攛綴大姨買件新衣,喜慶喜慶。她看看婦女們新裝式樣,又瞧瞧自己終年一身打補丁衣服,著實心動了一下。供銷社可以賒賬布料,村上也有會裁剪的姐妹,不肖自己動手,可想到兒子都到了訂媒年紀,她便不再接鄰里話茬,干脆挽起褲腳清理豬圈去了。
八幾年,割資本主義尾巴依然讓人心有余悸,飼養(yǎng)家禽牲畜變賣,幾乎是所有農(nóng)家的經(jīng)濟來源,就連女人梳頭掉落的頭發(fā)也成為換錢的門路,大姨也不例外,她把積攢的發(fā)團拿到貨郎攤上,換回針線頂真等物什,讓它們派上大用場。常年的勞累,大姨腿疼腰疼落下病根,不到老境便腰彎肩塌,更要命是高血壓病犯起來有天昏地暗的感覺。1989年春,她帶著一縷憾念遠去了,壽不到七十。
“如果有錢治病,母親不會走這么早的!”天貴表哥神情黯然道,“每次回到故鄉(xiāng)的老屋,便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看那些熟悉的舊貌,老想起他母親音容,回到縣城家里,仍舊心緒不寧。我第一次到平頂山,是母親讓我給姨送她編織的葦席,姨帶我一邊逛街景,一邊說起市區(qū)的老樣子,我開始矚目一座城市的變遷,也是打這時起,我在心中植下走出農(nóng)村的種子?!?/span>
再往后,憑著學養(yǎng)、人氣和信念,他一步步走進了縣政府的大門,成為一名國家干部,而這一切大姨功莫大焉。天貴表哥沒有辜負期望他的人,大姨可以安息了。
2018年3月
《智泉流韻》微信平臺
(3) 投稿者除了文章正文以外,必須隨郵件附上作者簡介和生活照一張。投稿者專用郵箱1493061055@qq.com 。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