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活不到吃年餃子了?!毙っ魃铰牻址贿@樣說,他明白這是說肖明嶺嫂子田紅柳,現(xiàn)在只有一絲氣息,似有似無的,晚輩們已經(jīng)買好了壽衣,家里還預(yù)定了牛軋材,男騎馬女乘牛,自古黃泉路上沒有高鐵,卻是比高鐵還快。
肖明山心里增加了一層恐慌,也有一絲僥幸的欣慰。當(dāng)他低聲高速了顧桂英,顧桂英一下睜圓了眼睛,呆了半天,喃喃地說:“人間路千萬條,唯獨黃泉路是一條。早晚的事,早晚的事。誰也脫不了。只是嫂子不信教,能找到去天堂的路摸到登天的梯子嗎?”
“均兒的屋門走扇,總也關(guān)不嚴(yán),大冬天的,風(fēng)呼呼地,媳婦又是南方人。你趕緊給修修吧?!鳖櫣鹩⒎愿佬っ魃?。這兩天,顧桂英是明白狀態(tài),眼睛也能抓住一些《圣經(jīng)》上的文字。“我試了,不行。咱也沒有那木工工具?!毙っ魃秸f?!澳悄阏艺倚こ谢鶐蛶兔Π桑麑W(xué)過木工,這點小活兒應(yīng)該行?!薄班牛惺切?。去年剛找他給咱倆做了兩個拐杖,你的是用舊窗欞做的,我的是一根柳木棍子的。還常常讓他幫忙曬被子,把被子搭在曬條上。”最后,他倆商量著還是均兒直接出面好。“孩子小時,人家看大人,大人老了,人家看孩子。均兒在外面工作,臉大,讓他直接叫他承基哥吧?!鳖櫣鹩⒄f完這話,本想讓肖明山去告訴均兒,她又一想,還是自己過去吧。
她到了另一間屋門口,門虛掩著,她就在門外喊話:“你的門走扇,你爹修不了,去叫你承基哥來幫幫吧。大冬天的,媳婦感冒可了不得?!毙こ芯咧?,說:“吃過早飯再去吧?!?。林溪小聲說:“快起床吧,今天起晚了,老人可能是餓了?!薄班牛患保患?。明嶺大娘的事,看來真的過不了春節(jié)了?!绷窒f:“這樣的病半年六個月是她,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也是她?!?/span>
肖承均醒來后,一直在暗暗琢磨夜里的夢,他也沒有琢磨透,就說給了林溪聽,所謂說破說破,是惡夢,一說就破了。他夜里沒有夢到肖明嶺大娘,倒是夢見了一座石頭高樓轟然倒塌,倒地的石墻,一塊塊的石頭清晰實在,歷歷在目。他又夢爹在用一個大玻璃杯喝茶,琥珀般的茶色,自己為他倒茶滿水,本能地倒到半杯為止,生怕茶色很快消失,生怕這個瞬間轉(zhuǎn)瞬即逝,意在控制流逝的時間。
這個夢沒有正解,卻實實在在地增加了他的緊迫感。爹的生日沒有過成,他感到很內(nèi)疚。向來爹不提什么要求,這個生日爹竟然要求給他立個碑。時間流逝,肖承均越來越感到了“親不待”的壓力。他記得上世紀(jì)某個冬天,自己與父親坐著馬扎,在屋門口的陽光里促膝談心,他讓肖承均看他手上和額上日漸擴(kuò)大的老年斑,面帶憂色。
承基哥隨著承均一起來了。他先到了叔叔嬸子的屋里見了面打了招呼,然后就到承均屋里,林溪認(rèn)不太清,承均趕忙介紹說:“這是咱承基哥,他是承建的親哥哥?!绷窒辛艘宦暎骸案绺?,讓您受累。”承均剛才介紹說是承建的親哥哥,不免有點漏嘴,因為承基與承建只是同父而已,不是一個親娘。
肖明山拿煙過來,遞給承基,點上,他自己也破例也點了一支煙。他讓承基坐上座,承基還是堅持坐在了下首椅子上。“哎,俺嬸子俺叔也不容易啊。連一床被子都搭不到曬條上?!薄班?,隔十天半月的叫你承基哥幫忙,把被子曬上,勻兒他半……”話到嘴邊,他停住不說了。肖承均明白,婆媳關(guān)系緊張,弟弟勻兒半年不來留個腳印是真的。他偶爾也幫著娘曬被子,被子因為不經(jīng)常曬,很沉,但是也不至于搭不到曬條上啊。走南闖北的娘啊,歷來不怕體力活的爹啊,真的老了,干不動了。
承基從木制工具箱里掏出了家伙,開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馗善饋?,他有肖明嶺大爺一樣的關(guān)節(jié)粗大有力的雙手。他說,是固定門扇的折頁送了,所以走扇。他需要把老釘子取出來,再換上新的釘子,他還需要把折頁砸平了。多年不干木工,承基的工具箱里缺這少那的,肖明山跑前跑后,幫找錘子拿鉗子,他目光炯炯面色紅潤的父親,承均很高興地夸了一句:“爹,你氣色很好啊?!毙っ魃铰犃?,微微一笑,一瞬的笑意立即恢復(fù)了平靜的表情。
活兒干完了,承均林溪肖明山和顧桂英都留承基吃午飯再走,承基說家里正忙著呢。肖承均不勝感激感恩地送承基大哥出門,望著大哥的背影遠(yuǎn)去,直到他走出了胡同。他折回身,解決了一件生活中事,心里多了些溫暖踏實,看到父親的面色,心里似乎增了一層細(xì)微的陽光。不過,他的內(nèi)心深層還是憂心忡忡的。爹氣色好只是一種假象,老人的臉即便健康,也不可能紅潤。歲月滄桑早就把青春的毛細(xì)血管雍塞了。
顧桂英再次先開箱子,讓承均看她早年準(zhǔn)備好的白色的基督教徒的壽衣。讓他直到壽衣所在,好需要的時候,立即能找到。對于這些壽衣,承均有些麻木了,他要繼續(xù)寫他的小說,他一向不考慮死與至親的關(guān)系,不考慮死與個人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
“人是那么好死的嗎?放心。該完成的任務(wù)得完成了,該說的話說了,該吃的東西吃了,該受的罪受。缺一口都不行,少一句都不行?!鳖櫣鹩⒁妰鹤右彩切氖轮刂氐臉幼樱浪趽?dān)心爹娘。她這樣安慰均兒。承均內(nèi)心的隱憂還是被娘看穿了。
爹的生命衰頹去年春天就開始了,鑒于一個與他同齡的街坊,死在黑夜竟無人知道,直到第三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爹從此早晨起床后,立即就把大門打開。在均兒出門回城里時,娘總是送到小巷口,爹也許怕冷的緣故,送到家門就立即折返回到屋里。
又一次回家,均兒問爹:“能不能寫寫自己的歷史,我可以幫著寫成文章”。爹只是笑著搖頭,說:“不,不能”。均兒理解爹的難處,他讀《圣經(jīng)》都是把句子頓成字,他哪里能寫自傳呢?父母增壽亦喜亦憂,死神在按部就班地向著自己的爹娘走來。或者說,爹娘正在往回走的路上。承均一向以為爹太平常,沒什么可寫,可是鬼使神差,今年重陽節(jié)那天,他意外地寫了一篇幾千字的父親,發(fā)在了當(dāng)?shù)氐奈膶W(xué)刊物上。等刊物出來,他也沒有拿給爹看,他生怕爹誤會了自己生怕他傷心。那篇文章有這樣一段文字:
人生只有一次,即便有來世,父子關(guān)系也只有這一次,若不能盡職盡責(zé)主持生活,就不用奢談主宰渺茫無極的前生來世了。沒有生存能力的小兒女,是大人生命的一部分,老人喪失了勞動能力,也就成了已經(jīng)長大的子女生命的一部分。若子女是父母的心頭肉,老人應(yīng)是兒女的一段腸,不讓你揪心,也會讓你牽腸掛肚。承均還沒有經(jīng)歷過至親的死,倒是目睹過人家長輩離世的情景,聽說一些離世親人,盡管生命就要結(jié)束,轉(zhuǎn)瞬會變?yōu)榛ゲ幌嚓P(guān)的存在,最終還喃喃低語,他們一息尚存,最后的一分一秒,仍然是對子女生存的掛念,仍然是強(qiáng)烈的責(zé)任心,最后的低語是愛的最后的迸發(fā)!
夏天時,天很晴朗,風(fēng)和日麗。承勻的一次電話讓承均心驚肉跳,弟弟向來來電話總不是好事情,只要顯示是他的號碼,那鈴聲格外刺耳格外讓人忐忑不安。果不其然,均兒說爹肚子不好,要到醫(yī)院查一查。
勻兒在村里雇了一輛面包車,來到蕙原區(qū)醫(yī)院,承均攙著爹沿著走廊走向內(nèi)科,到B超室檢查,經(jīng)檢查,是膀胱炎。握著他瘦弱的胳膊,看他急劇消瘦急劇蒼老瘦骨嶙峋的樣子,承均喃喃地說:“怎么老得這么快呀?!”作為早已為人父的他,幾乎掉下淚來,內(nèi)心的傷痛第一次感到十分強(qiáng)烈。
好在這一次沒有大礙,破財免災(zāi),爹回到老家吃藥治療,幾天就恢復(fù)了健康,當(dāng)他回老家再次見爹,他已經(jīng)胖了許多,精神了許多。只是,爹,除去呼吸系統(tǒng)泌尿系統(tǒng)消化系統(tǒng),免疫系統(tǒng)也明顯衰弱,一到入秋天涼,就絕少出門,冬天更是這樣,怕的是傷風(fēng)感冒。
學(xué)校里按時上班,工作,承均感覺平常的日子好幸福啊,沒有憂慮,沒有牽掛,沒有煩惱,事事物物關(guān)系諧和,相安無事。可是,這樣的日子沒多久,他的手機(jī)鈴聲又響了。弟弟說爹親好像糊涂了,瘋瘋癲癲的樣子,經(jīng)詢問,判斷肯定是老年癡呆癥爆發(fā)了。想不到老人家連中樞神經(jīng)也衰弱了,就是秋葉的脆弱,也比不過老人的生命!
承均買了一些健腦補(bǔ)腎丸,回家探詢老爹。娘說:“莫大礙,莫大礙。你爹飯量不錯,能吃著哩。”可是,爹到底是什么情況呢?爹坐著馬扎,在門口的陽光里,肖承均也找來一個馬扎坐在爹對過,為了摸清父親的病情,他與爹面對面。
這是一次特殊的對話,進(jìn)行了幾個小時的交流。他懂得弗洛伊德和榮格的心理學(xué),他不怎么說話,只是順應(yīng)和引導(dǎo)著爹說話,即便這所謂的對話斷斷續(xù)續(xù)顛三倒四,務(wù)實的爹表現(xiàn)了歷來少有的對天下事的悲憫。他們講《圣經(jīng)》,談新聞,從宗教到國事,而個人凡俗的生活瑣事幾乎被忽略。“的確,爹是老年癡呆癥!”,承均堅信,這樣的癥狀一旦爆發(fā),將延續(xù)到生命的終結(jié)。
西藥、中藥,外加承均為父親出的偏方:勤梳頭,勤洗腳,每天要大聲讀一兩段《圣經(jīng)》,上帝保佑,當(dāng)承均回到單位不幾天,爹的病情居然出現(xiàn)了奇跡,承均一次次的電話詢問,先是娘轉(zhuǎn)述爹的狀況,然后是爹直接接電話,第一次,他似乎還有潛意識支配的痕跡,第二次,聽到他已經(jīng)完全回到了現(xiàn)實,已經(jīng)很有現(xiàn)實的條理,恢復(fù)了清晰的記憶,使承均倍感欣慰。
又一次,弟弟來電話說爹大小便失禁,還說不吃飯了,就要上天堂了。爹說的話,弟弟幾句話深深刺入承均的心肺與骨髓,回到城里家中,他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成眠。如果一個人沉浸在潛意識里,生命的燈焰就要熄滅了。壽終正寢的人,總是從意識一層層跌落,回到無意識里,悄然離開這個世界。爹一定是受了宗族壽限的暗示,才這樣心如死灰,人,最怕的是心死。經(jīng)過慎重思考與判斷,他成竹在胸,果斷地拿起手機(jī),直接與父親通話:
上帝對戰(zhàn)士的獎賞是戰(zhàn)死沙場,對平民百姓的獎賞就是壽終正寢。奶奶生活困苦還活到73歲,說明家族具有長壽的基因,大爺能活到80歲,實際打破了家族紀(jì)錄突破了壽命的局限。再說,你從年輕就有肺病,大難不死,免疫力肯定超出常人,這是你能長壽的一個原因。你心腸好,心地單純,不大操心,所謂“仁者壽”,這是長壽的原因之二。你又是教民,有自己的信仰,這是長壽的原因之三。再說,現(xiàn)在生活水平提高了,現(xiàn)代科技發(fā)達(dá)醫(yī)療條件不錯,還有農(nóng)村醫(yī)保,這是你應(yīng)該長壽的原因之四,另外,憑我的直覺,你能活到88歲。不論壽命長短,有這一生就要感恩父母感謝上帝。生死不是我們說了算的,就不要去想它,不要想明天怎樣怎樣,調(diào)整好情緒,最重要的是,過好每一天。
中秋節(jié)前的一天下午,承均到老家時,見爹從屋里走出來,拄著承基幫著做的那支柳木拐杖,夕陽的余光照在他的臉上,見他精神矍鑠,目光炯炯有神,承均心頭一喜,脫口說出:爹,你氣色很好啊。娘說:“你給他上了一課后,飯量上來了,一頓飯一個饅頭,一碗粥,上午大聲讀一段《圣經(jīng)》,下午大聲讀一段《圣經(jīng)》”。爹在一旁只是瞇著眼微笑。妙悟可以讓人自由自在,承均想,那一次電話,定是刪除了他心中積累的生死的負(fù)擔(dān)。
中秋節(jié)晚上,花明月滿的心情,承均和娘吃過月餅,爹喝過酒后,已經(jīng)月上東天,皎潔的月光充盈了小小的院落。入夜后,承均一覺醒來,聽到隔壁熟睡的爹均勻的鼾聲,他聽了好久好久,直到天明,他暗自欣喜,爹這般年紀(jì),難得這樣的飯量,這樣的深度睡眠,老人一定能活到88歲。
這一夜,承均目送月亮上升,西沉,悄悄聽著爹的鼾聲,默念著曹孟德的詩句:“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yǎng)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福地失眠了整個中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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