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老媽媽(附3)
偉大的母親懂得愛心,合格的父母能讓孩子懂得孝。
說到母愛與孝心,我認為,疼愛老人既要憑自覺又要靠本能。 孝心要靠自覺的行動,也要尊重本能感應。
在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時期,疼孩子靠本能就能做到,孝敬老人就需要理性的自覺了,然而疼愛老人,既要憑自覺又要靠本能,孝道行動中,理性也必須貫穿著本能,才能有溫度。疼孩子的本能還必須加上理性,溫情中有成人成才的教育的意志貫穿始終。
我的女兒4歲的時候,我和妻子孩子在岳父岳家待了一天時間。那時我熱愛釣魚,在岳父家,除了喝酒聊天兒就是釣魚,午飯后去釣魚,很晚才回到岳父家里。吃過晚飯,我內心有一個沖動,自己要騎車回城的家。岳父讓我住一宿明天再走,我還是堅持上路了。
我獨自乘著月光騎著自行車回到了城里。我父母僅靠我在家,租住了鄰村的兩間民房。叫開房東的大門,我來到了父母租住的房子,按著平時的習慣,父母天一黑就上床休息。燈亮了,我推開破弊的兩扇木門,昏暗的點燈光里,母親在喘著粗氣,父親止不住地咳嗽。就這么短短的幾天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父母相繼生病了,都病到這種程度了還挨著。
母子連心,父子連心,我暗自慶幸,幸虧自己執(zhí)意回來。實際上,老人有病拖著,一方面是疼錢,另一方面不太明白病理,耽誤了看病經常發(fā)生。我說:“去檢查,必須去!明天就到人民醫(yī)院去看病。”我?guī)椭改改枚ㄖ饕?/span>。
到了第二天,我騎著父母的三輪車,帶著父母到了人民醫(yī)院。抽血化驗時,母親的血色還可以,尤其父親的血,一驗血血就變黑了。醫(yī)生說:“都是肺炎”。母親的肺炎稍好一點,父親已經達到了相當的程度。然后,及時請醫(yī)生治療輸液,連續(xù)輸了大約半月時間,父親和母親全好了。
我原來以為母親只是母親,自己的母親比朋友的老母年輕許多,可是近幾年,我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母親已是老母親了,她似乎突然間白發(fā)蒼蒼,面色灰暗,眼神無光,面對她,我覺得好陌生!
母親回鄉(xiāng)下家里,要帶回些御寒的衣被,就要立秋了,我為她列了一個物品清單,并一再囑咐她,只帶必要的物品,因為這城里的家,空間金貴。本想讓朋友幫忙用小轎車接回母親,朋友正忙著,只好另約了一個朋友的面包車。當我和妻子乘車來到老家,母親準備的東西還是讓我們大吃一驚,只見編織袋滿滿的一袋又一袋,外加大小不一的包裹,母親說,都是必要的生活用品。幸虧用了面包車,不然……
到了城里家中,妻子堅持暫時把母親的棉衣棉被放到地下室,等天晴曬曬再往樓上搬。破舊的棉被,干脆當廢品賣掉。母親堅持說,都是好棉花做的,不臟。明明我們早已嗅到了微微散出的發(fā)霉的味道。就決定被窩放到地下室里,零星的東西拿到了樓上的廚房里。到樓上廚房里,有一包東西用白手絹包著,打開一看是些玉米面,面粉已經由金黃淡黃,甚至有點粉白的顏色。妻子說,扔掉吧,已經壞了。母親堅持說,沒壞,昨天還用細羅子過了一遍,可以弄粥喝。我也看了看,確實已經發(fā)霉,母親又湊近認真覷了一下,才說,是壞了,扔掉可惜。我說:給花當肥料吧。母親一聽很高興,說,吃了不疼瞎(壞)了疼,這樣我就安心了。
蟬聲零落,蟄聲漸密。母親的被子經過一天晾曬,她總算可以在樓上拆洗了。拆了半天被褥,然后想自己洗一洗表子里子,她想把大盆水端到自己的小臥室里。我擔心這樣會惹妻子不高興,因為平時凡是洗涮的衣物都在衛(wèi)生間里,這樣衛(wèi)生。對母親卻不能這樣說。我靈機一動,說:娘,你看衛(wèi)生間的電源插座都很高,這樣安全,其他屋里的電源插座都很低,萬一濺上水,會連電的。母親一聽,立即改了主意,讓我?guī)退岩淮笈杷峄氐叫l(wèi)生間。然后,我就去書房用電腦寫東西了。
忽然有人敲門,急促地不容你做出反應。我打開門看,是一個中年村婦,問:賣棉花套子嗎?多少錢一斤?3塊。母親說:等漲到4塊,你再來吧。于是那人就走了。是母親早就通過教友把這人聯(lián)系來的。母親張口還能說出土豆,藕和大蔥的價錢,知道蔥前天還是一塊一二,今天降到了七毛錢。
母親經常問今天初幾?我說,你不上班,不趕集,經常問陰歷干什么啊。這話我說過好幾次,自己在城里工作快三十年了,還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記過哪一天是城里集,更別說區(qū)分大集小集了。她喜歡把她的被褥隨便曬在我的女兒朝陽的床上,或陽臺的一把轉椅上,把上廁所說成“上欄”,用電飯鍋給粥加溫說成“添把火”。連我也深受了她的影響,把羽絨服說成了“襖”。妻子很不悅, 尤其是母親固執(zhí)的生活方式,和盤帶到這個家里。她要求三餐做粥喝,哪怕是夏天。我們只好折中,在冬天里,早晚兩餐有粥,中午時間將就著喝白水。為了照顧母親沒有牙齒,每次我切白菜,特意切成細絲,菜和面條總要成倍加火。就是這樣,也未必合適,我就讓她自己看著鍋,?;穑以贆z查爐子是否關掉。
有一次,我做飯,蒸鍋里早就裝滿了需要的饅頭,妻子大聲訓斥我,怎么把一塊火燒塞到里面,上面還帶著牙印。我不知道,原來是,母親偷偷塞上的?;煸诜蹢l頭子中的一些豆制腐帶,母親挑了又挑,淘了又淘,趁我做飯之際,在她的一再催促下,用上這些腐帶熗鍋下了面條。今天有兩個細節(jié)我沒法忘記,她把一小塊陳肉火燒偷偷吃了,本來老婆已經把它扔到垃圾簍里,她硬是偷偷地找出來,洗了洗吃掉,并一再囑咐我替她保密。她老人家有一個習慣,菜吃到最后,碗要用食指抹一圈,舔到嘴里,掉到桌面的甚至掉到地板上的飯菜,她肯定撿起來吃掉。她啃不動啃不完的骨頭讓我?guī)椭缘?,這是我從小最熟悉的習慣,妻子不屑一顧,蔑視的眼神,斜著眼,心里好不樂意。她背后警告我:以后不能吃你娘啃過的東西!不然,我就回娘家去,讓你娘倆過。
晚上我與妻子將到酒店宴請朋友,要先給母親準備晚餐,買包子還是做米飯餾饅頭?母親想到了冰箱中的高檔月餅,就說,吃一兩塊月餅就夠了。母親以為,月餅盒拆開了,當然可以吃了,當著我的面,她立即從冰箱里拿出兩塊月餅吃著,我說,吃吧。但是內心掠過一絲憂慮,妻子也許還想裝回原盒,另有安排也說不定。我沒有來得及告訴母親,是媳婦怕月餅壞了,就拆了箱把月餅放到冰箱里,保留著那精美的盒子放在餐桌上以備送禮用。第二天,妻子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人吃了兩塊月餅,裝月餅的小紅盒還在餐桌上,面有慍色。說:誰吃月餅了?母親說,我吃了兩塊。妻子說:都吃了算了。母親本來是急性子,眼淚立即下來,說:這是嫌我饞?。∥以瓉韲诟滥赣H,沒有開箱的禮品,商量一下看需不需要送人,要是開了箱,你就自己隨便拿。這一次卻是一個例外,經我一再解釋,大家終于冰釋前嫌。
十年前,母親得過腦血栓,痊愈后手指一直不太靈活,雖然她以前一直心靈手巧。在家里,她的手已經不能端平一碗粥,端碗時拇指會浸到粥里面,總是把粥沾到手上或撒到地板上。我在臥室里上網寫東西,聽到客廳傳來清脆的炸響,應該是打碎了一個酒杯,過去一看,果然是,我打開客廳的燈,看著母親惶惑的眼神,她遞給我茶幾上的大塊陶瓷酒杯殘片,地板上的我忙著收拾干凈。也難怪母親失手,為省電,客廳關著燈。我反想自己,是心疼東西,還是生怕殘片傷著老人?當然是怕傷著老人。
吃飯的時候,母親就喘的厲害,嗓子里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音,或者躺下后累地呻吟好長時間,且不說影響到我的情緒,我最擔心老婆會煩躁發(fā)火,也許她工作忙碌的緣故,與膠印機打交道,整天處于噪音的包圍之中,回家就是聽到音樂,她也心煩。母親這般年紀黑夜里睡眠很少,白天則坐著馬扎,在陽光下昏昏欲睡,她體力微弱,稍一動就喘。到深冬,睡覺前,我要為她拽褲腿,解紐扣,起床時要系鞋帶,扎綁腿,端屎盆尿盆,雖然她沒有癱瘓或半身不遂,可是,對于她來說,生命已成為生命本身的負擔。
本來,父親喪事后,在姐姐,弟弟和我為代表,由我主持的三家會議上說好的,姐姐管母親的衣服被褥的縫紉洗滌,弟弟管母親生活中的氣力活,我,只管給母親供應錢??墒?,當母親到了我這里,我就全管了,夏天點蚊香,冬天藍窗簾,小到毛巾,大到衣服,都是由我來洗,還有做飯,只要妻子不在家,我就親自下廚,給母親和自己做飯。我第一次體驗到給別人洗頭的滋味,第一次為別人修剪指甲,這第一個別人當然是我的老母親。
母親自己在鄉(xiāng)下老家生活時,我一天一個電話,我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問問母親?,F(xiàn)在好了,母親來到我身邊,心里才踏實,我終于不再擔心母親會一覺不醒,每天早晨約六點鐘,就能聽到她起床后的咳嗽聲,吐痰聲,從臥室踱步到客廳,然后是洗臉,然后是把門帶上,我知道她去戶外散步去了。
即便自己在網絡上忙事情,只要聽到母親的腳步聲,喘息聲,我就知道母親的意思,當然,每一個晚上,我還是盡力在母親休息之前陪陪母親說說話,看看電視也只是為了陪著她,最怕我們關上臥室,留老人獨自在客廳消磨時間,最怕她孤獨地坐在沙發(fā)上。
每臨假日,女兒從大學回來。女兒問候了奶奶,就去書房里忙作業(yè)了。奶奶在客廳里來回踱步,或到陽臺上望望窗外或曬曬太陽。一次,她要求與孫女說話,陪她十分鐘也行。孩子答應了。
奶奶就坐在沙發(fā)上,孫女坐著小馬扎,中間隔著玻璃茶幾。兩人開始對話。孫女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細瞧奶奶,納悶,這會兒奶奶怎么不喘了?她把心里話這樣一說,奶奶解釋說,是避著才不喘的。也就五分鐘時間,妻子下班回來,奶奶就說,你閨女,讓憋著,不讓俺喘氣。這話一下惹惱了孫女。孫女極力辯白,急地掉了眼淚。
我下班到家,聽說后,真是哭笑不得,滿臉的尷尬滿心的無奈。
每一次給母親盛菜,妻子把僅有的肉片多數挑到母親的碗里。但是,她不滿母親的生活方式,母親不在乎菜刀是否切過生肉,就用刀子剔排骨上的肉。母親習慣把勺子放到廚具上,或者把饅頭放到茶幾上。這些恰恰是妻子最注意的地方。媳婦嫌她洗不凈飯碗,她則抱怨媳婦蒸的饅頭太硬了,一點也不鮮活,也不用酵母,連蘇打也不用。是該腌制臘八蒜的時候了,蒜瓣是用涼水洗還是開水洗,母親與妻子意見分歧,最后還是母親不再說話,由著妻子拾掇。
經我耐心引導,母親終于知道了,哪是電源開關,哪是電視開關,頻道豐富的有線電視對母親來說意義不大,她挑來挑去只喜歡齊魯電視臺和小么哥。母親總是忘不了撕她的月份牌,直到一兩頁,就要過陽歷年了,她還想撕。冬天了,母親怕冷,不敢下樓去玩,白天就坐在陽臺的轉椅上曬太陽,一會兒站起來望望窗外遠方。似乎整個冬天,都是她從陽臺上送走的,似乎窗外垂柳的鵝黃也是母親盼來的。
母親終于悶不住了,在樓上她想得最多的是姐姐,還有老家的自來水管是否凍裂了。兩宿睡不好覺,無非是想家了。剛交九時,母親就盤算著春天回老家,自己如何生活,什么煤氣,柴禾,什么鐵鍋,面粉,還有錢的多少。真是老人小孩,她老人家好懷舊,還好幻想,一會兒又想到了姐姐小時候如何困難,十二歲就跟著大人去挖溝治壕,回家就跟著母親編席。可不要慢待了你姐姐??!最后,她鄭重地囑咐我。她說著,眼圈紅紅的。我立即打斷她,姐姐比我大幾歲,遇上災荒年那是她的命,也不用擔心我慢待她,也不用想春天怎樣怎樣,娘,你還能自己生活嗎?
終于是春天了,我答應娘,可以立即去姐姐家一趟,我囑咐她,看情況住兩天就回來。母親就一陣風似的走了。只要把她送上公交車,她會平安到達??墒窃诮憬慵抑淮艘惶?,她就來電話說要回來,說,老家太冷。其實這兩天氣溫回升,只不過鄉(xiāng)村老家的溫度比縣城要低兩到三度。姐姐家采暖條件簡陋,只有一個蜂窩煤爐子。我勸她體諒一下姐姐挽留的心情,這才勉強住了三宿兩天。所謂“七十不留飯,八十不留宿”,母親說是怕生病,女兒擔待不起。一個清和天氣,母親又坐車回到了我家。
早晨,母親早起來,說要去教堂參加禮拜。我這才恍然明白了,昨天母親要我給三輪車充氣,原來是為這事做準備啊。車子充足氣時,我撣去車座子上的灰塵,才現(xiàn)出藏藍色的布紋。母親打開鏈子鎖,卻怎么也鎖不上了。她的飯量減少了一半多,手里沒有勁了。
從此,每到禮拜天,一大早她就到街面上吃火燒豆腐腦,然后去參加三里外的教堂聚會。我一向支持父母信教,而今只有母親自己了,我一如既往地支持她做禮拜,用信仰支撐心靈,免得她晚年孤獨。
雨從早晨斷斷續(xù)續(xù)下個不停,母親與另一位教友老太太約好,去教堂吃圣餐喝寶血,所謂圣餐就是大餅,所謂寶血就是紅葡萄酒。母親直到十一點冒雨回來。盡管教友借給她藍色的雨披,衣袖和褲子還是濕了一些。她一邊換衣服,一邊哼著贊美歌。我很高興,母親的氣色好多了,她不僅臉上有了光澤兩頰有了紅暈,眼睛也增添了一些光亮。
因為乍暖還寒的天氣,母親的哮喘病又犯了。她聽人家說,吃草藥能治病,我們一起到了城西大藥店,那位年輕的男醫(yī)生正寫處方,母親說:你別害怕,不怕花錢,我的兒子與你是鄰居。醫(yī)生猶豫之間,在藥方上,狠狠地加上了蛤蚧與沉香。連藥鍋子花了四百多塊錢,但是吃了幾天,母親脹肚子,于是,又找來問醫(yī)生,并說:堅決不再吃中藥了。拿一點順氣丸就算了。
在春燕的呢喃聲中,母親的失眠越來越厲害了。某一天她聽近鄰的一個老太太說酸棗仁沖著喝,可以治療失眠,我就再次來到城西大藥堂,買了十八塊錢的酸棗仁,一個老中醫(yī)大夫用戥子稱了酸棗仁,打成粉末分包包好。我們買藥出來,藥店的老中醫(yī)慌忙追出來,說,錢掉了。我一看,是一摞零錢,謝謝了!“真是老了,老了”母親自言自語地說。本來她用別針別好的衣袋,可能是找零錢時溜出來的。
我期盼著酸棗仁能夠見效,還母親以安詳的睡眠。早晨迷迷糊糊地夢見白發(fā)蒼蒼的母親,笑著瘋了,撲到我的身上,我立即醒來,抓住一個“瘋子”占卜,這個字是病如風去了,好兆頭。當我起床,看到母親已經起床,我問:睡著了嗎?母親說,睡得好,睡到2點多。我看母親的表情很泰然很祥和。這樣,一連吃了四副酸棗仁,母親的睡眠有所改善,最起碼精神比較安詳了,不像以前那樣煩躁恍惚。這肯定是藥物對路了。我心底的擔心總算放下了。自從父親突然去世,我不敢說,我一直擔心母親會隨時在夜里死去。
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飯碗里有剩米粒,母親可從來不是這樣的啊。我問她,原來她的視力下降了,看不到碗底的米粒。衛(wèi)生間的換氣扇開了好長時間也忘記關掉,可見她的聽力也下降了。母親越來越任性了,有時想吃魚,一會兒又說魚吃夠了。一會說吃火腿腸,一會兒又說在老家吃夠了。一會說不吃面條,一會兒又說我們做的熗鍋面條很好吃。一會兒說菜咸了,一會兒又說疙瘩湯淡了。剛煮的粥,敞著鍋蓋,就說粥涼了。可是,盛到碗里的粥,又要涼一涼才下口喝。
我見母親,白天情緒焦躁精神恍惚,焦躁的情緒如火山爆發(fā)。她一會兒在床上躺下,一會兒踱到陽臺上曬太陽,一會兒說要回老家自己過,一會兒又說是到弟弟家過下一個春節(jié)。原來幾個月要變一回的主意,現(xiàn)在是幾分鐘就變,甚至一分鐘內要變好幾回。她有些自言自語了,幻覺、口誤越來越多,詞不達意,顛三倒四。不僅她的相貌蒼老的不像往昔的母親,最讓人無奈的是連品格,思維,脾氣都不再是母親本來的樣子,原來的人格崩潰了,那些人格殘片任意組合,使得母親的形象給人以陌生感。
是早晨飯后,妻子加班去了,家里就我和母親兩人,我見母親坐在陽臺的真皮轉椅上,忽然問起昨天晚飯吃面條時,一個雞蛋哪里去了?我說,給你吃了。她說她沒有吃,她相信自己的記憶,認為我冤枉她在說謊。我想這就怪了,是誰吃了呢。她為這點事,又是著急又是上火,又是傷感,又是哭泣。事后,我調查了一下,那唯一的蛋殼就丟在垃圾簍里。詢問妻子,說是她親自給母親盛碗盛上了那個雞蛋。
陰歷二月底,路邊的柳樹的確綠了。母親夢見,在老家的院子里拴著一頭黑驢子,她說是在合作社里時的一頭驢,個子好高,溫順,好活,夢中父親在屋里,她出門遇見三十來歲的高個子女子,女子說,該著你走了,你倆就差一天啊。我正在領悟這夢的含義,一天莫不是一年么,按姥娘的壽限說,今年是母親的闖年。母親嘟囔著:驢是鬼使者啊,人間一天,天上一年啊,應該是一年吧?我安慰說,到今天父親去世快一年半了,哪里來的一年?。磕阒灰€(wěn)定情緒,好好保養(yǎng),過來今年就沒事了。她轉憂為喜,樂滋滋地走開了。
母親堅持死后靈魂一定上天堂。又說死了死了,哪來的靈性啊,托夢也不過是心思出來的。但是她又說,人的魂能那么老實地呆在墳墓里?說不定早就跑到哪里去了呢。母親總是說,人一生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干多少活吃多少東西是一定的了。你父親以前干活少,晚年就干活多,幫著你弟弟蓋房子,可受了累了。我以前干活多,現(xiàn)在就不能干活了,手指頭不靈便,走路都氣喘。
在我家,母親已經比較沉住氣了,也就是說氣定神閑,能讀上三兩章《圣經》,她不再喘得厲害。這是父親過世后第三年了。母親一個多月時間,變化不小,能主動找點活干,打掃客廳,自己認針線,洗毛衣縫被子和我的襪子。能專注地看電視看上半天。母親節(jié)這一天,發(fā)現(xiàn)蚊帳有洞,由我給母親認針,母親縫好后,我親自為母親支上蚊帳,還給母親的銀發(fā)噴上發(fā)油。
母親的每一點變化我都記在心里,母親臉上雖然有了些微的紅暈,而且說話不再重復,可是她如果從廚房端碗出來,或者在衛(wèi)生間洗完衣服出來,也會忘掉關掉燈。這應該是老年癡呆的前兆,或者說就是輕微的老年癡呆癥。她不僅僅理性喪失,反復無常,而且膽氣泄盡,神經過敏,一點聲音一句話,她會恐懼好半天。滿屋子的呻吟聲、腳步聲、門縫探頭的影子、飯前的禱告、獨自屋內喃喃的唱詩、半夜的水聲、焦躁的踱步。尤其是夏天,老婆心煩是自然的事情。母親每一次鬧一通情緒后,就恢復到短暫的安詳平靜,這是最好的時光了。只有在這樣的瞬間,我用余光也能發(fā)現(xiàn)母親的安詳睿智,微笑的臉龐充滿生機,這才是我母親本來的樣子啊。
我讀河南大學副校長劉俊奇的這篇文章——《第一次背娘》感同身受,淚如雨奔。我也只背過娘一次,那是剛過麥的時候,表姐來說,小娘兩歲的舅舅病危,其實已經深度昏迷。父親剛去世四年,娘住在弟弟家,雨過天晴,弟弟家大門口前還是泥濘一片,進出家門口需要踩著破磚頭,搖搖晃晃地過去。接娘的轎車就停在離家門遠一些的地方。弟弟說:“叫你的大兒背你吧,他有勁”。“你哥哥沒勁,還是你來吧。”娘說。弟弟乜斜我笑,我知道弟弟是說反話,但是內心要強的我還是毫不猶豫背起了娘,由妻子女兒弟媳她們扶著,更加搖晃地走過門前的那段泥濘。那是第一次背娘,也是最后一次背娘。
對父母的關愛,天長日久主要靠自覺,不可能只靠本能,理性的發(fā)現(xiàn)和行動才能夠真正落實孝心。要細心發(fā)現(xiàn)父母的心理需要,幫著實現(xiàn)他們的一些心愿。記得我的母親在最后一兩年,她的心理問題很嚴重,我就通過聊天,幫助疏導心理,讓她每天高興起來,避開煩惱的記憶,只講那些高興的事。
母親衰老了,自己才有機會照顧好老人的飲食起居,給母親洗頭洗腳,端尿盆,擦洗被子,支蚊帳。養(yǎng)老很重要,送終也是非常重要。雖然夫妻為人,都是雙重父母,可是到底是自己的父母自己疼,自己要靠上去,如果依賴妻子,可能隔著一層。所以,母親在大小便失禁后,我親自打掃衛(wèi)生,端尿盆刷坐便器,被子臟了,自己親手擦洗。
盡管這樣,母親住在我的家里,自己能觸手可及地呵護著她,可還是發(fā)生過一次小小的失誤。這件事,想起來就會落淚。自己雖然有那份兒心意,但是忙于生活,忙于工作,說不定什么環(huán)節(jié)就能疏忽。
有一次,是夏天,我把整個家里面的蚊子打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母親的房間里,感覺蚊子已經不多了,可是到第二天早晨,發(fā)現(xiàn)母親的房間的蚊帳上,還是趴著幾只已經吃飽肚子的蚊子。我狠狠地把那些蚊子全部消滅掉了。又一次,是冬天,因為母親大小便失禁的緣故,室內空氣污濁,我每天給她開窗通風。有一天早晨,我看到母親蜷縮在一個角落里,說:“冷”,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一面窗戶還沒關掉,我竟然忘了把窗戶關上!
另外一次,母親已經是開始糊涂了,躺在床上,多少天不能起床,這個時候我和妻子精心陪護。我知道母親生性愛自由,看到母親比較好了,比較明白了,我就把母親用的一把家門的鑰匙放在她的窗臺上,我明確的告訴她:“病好了,可以隨時拿起這把鑰匙,走出家門去玩”。我這樣的安排,結果發(fā)生一次意外的事。
我回到學校去上班,憑本能又要回家看看,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從四樓走到一樓,她在使勁地敲一樓西戶的防盜門。我所在的整個樓道都是年輕人,都去上班了,沒有人能聽見她的喊聲。她一邊敲門一邊在喊:“我冷,我冷!開門,開門!”她已經糊涂的不知道家門在什么地方,也沒有能力再回到四樓我的家了。我心疼,含淚扶著母親回家,不是扶著,是挎著母親上樓回家的。
從這之后,我就把那一把鑰匙給沒收了。我的本意是尊重母親的自由生活,母親非常喜歡自由,她性格外向活潑,我是用這把鑰匙來鼓勵母親的,結果發(fā)生了這樣一個意外。
為了多一些留住母親的歲月,我一改不寫日記的習慣,專為母親創(chuàng)建了電子日記本,隨時記錄母親的一些生活細節(jié)。我借來了別人的相機,這相機能照相,也能錄像,我為母親照了些像,還找鄰居女士幫忙照了我們娘倆的合影。我又為母親錄了三段像,一段系馬扎,一段讀《圣經》,一段是母親喝茶。她看了錄像,只說真的老了,頭發(fā)白成這樣子了,皺紋多了。母親說,就像麥熟一晌,轉眼就老。
是的,母親在重復著姥姥的走過的影子,蹣跚走向自己的人生終點。從三年前開始,母親急劇地衰老,我明明知道母親來日無多,應該每時每刻,目不交睫的看著母親的容顏,可是,還是眼見著母親,明明就在眼前,越來越陌生,也越來越疏離,漸行漸遠。直面這種分分秒秒的體驗,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哀?。?/span>
202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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