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倔強,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開口求人的。這一點,也原原本本地傳給了我們。
屋里非常安靜,只有母親的絮絮聲和窗外的雨聲。她低著頭穿針引線,沉浸在悲傷的往事中。
母親說:家里斷了糧,樹皮野菜充饑,實在不行了,就去外婆家。(曉義村當(dāng)時是產(chǎn)棉地,有配的糧食。外公在木船社,一個月有45斤大米。一斤半大米可以稱三斤碎米,外公長期活路很,每天留一斤半碎米,余下斤半拿回家養(yǎng)母親五兄妹。)。外婆會推一陶罐麥面或者米面,上面覆一層干豬草,怕被舅媽們發(fā)現(xiàn),母親悄悄用背篼背回來,又可以度幾天日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母親生下我。剛生下的我只有一兩斤,沒有奶水,沒有任何吃的。父親等到天明,去外婆家背了米回來才開火,母親說月子里就給我喝米湯、吃紅苕。
我居然還活著,淚水盈滿了眼眶。站起來假裝去衛(wèi)生間。
母親說:人這一輩子雖然難,拉拉扯扯也過來了。你由于營養(yǎng)不良,身體差,脾氣又犟,特別愛作怪,好難得帶的。你三歲多的時候,常常高燒,人事不省,把你背到縣醫(yī)院去檢查。結(jié)果病沒檢查,你老漢兒還惡狠狠地說,還不回去。那時天已經(jīng)要黑了,張飛廟五點收渡,冬天的五點已經(jīng)黑了,我找你老漢兒要了五分過河錢向碼頭走去。轉(zhuǎn)過來看到你老漢兒和你姑到牛排館去了,說哥哥姐姐要吃牛排。我趕上最后一渡,背起你深一腳淺一腳,走到外婆家,已經(jīng)是晚上12點了。
母親的山河洶涌,我有些泣不成聲,但得極力忍著,怕母親看到。
77年的整黨整風(fēng)運動,大姨(母親二爺爺家的妹妹)住我們隊,她叫母親說出那些整過她們家,評過她們家東西的人。母親揺搖頭,只是說,那是政策所迫,都過去了,不再提了。她知道說出來,是別人的一場災(zāi)難,她良心過不去。她沒有讀過《道德經(jīng)》,不懂“上善若水。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zhàn)勝,以喪禮處之"。但她一言一行無不是善。她沒讀過《佛學(xué)》,但他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知道因果輪回,知敬畏,明事理。
母親說:你身體極差,你老漢兒一年四季在外面跑,后灣等兒嘎嘎是醫(yī)生,看我們娘兒倆可憐,常常免費給你看病拿藥。
看病這事兒,我是有記憶的。母親收工回來,總會牽著我,走到家對面的半山腰,然后橫走,淌過三條小溪,就到了等兒嘎嘎的家,有時候太晚了,等兒嘎嘎叫幺姨送我們回來。
母親說:別人的恩情我無以回報,就去裁縫店要了幾塊青毛華達(dá)呢布,給他們做了兩雙鉆了白邊的布鞋。不能回報,不能回報,只是一點心意。困難的時候好人真多,鄰居陳奶奶家一直幫我們,恩情難忘。前幾年她后人們移民去了湖北,陳奶奶和啞巴叔沒去,母親就擔(dān)負(fù)起照顧他們的責(zé)任。
母親說:一連生下幾個女兒,爺爺奶奶是不樂意的,你老漢更是怪我。我在鄰居和家里都抬不起頭,但我得好好養(yǎng)著你們。關(guān)于父親的重男輕女思想,我們是深受其害的。那些童年時受到的傷害,到現(xiàn)在還在努力掙脫,修復(fù)。父親現(xiàn)在都還經(jīng)常說,生女兒沒得搞場,低人一等。他說得不累,我們聽得都累了。母親說,你老漢兒想方設(shè)法去抱養(yǎng)別人的兒子,甚至拿女兒去換,為這事兒,她不知哭了多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