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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女兒加班歸來，已是深夜了。打發(fā)她睡了，我躺在床上，卻一反剛剛的迷迷糊糊，沒了一絲睡意。汽車偶爾駛過的聲音以及略帶凄切的蟲鳴，讓這暗夜愈發(fā)寂靜。像我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少有失眠的經(jīng)歷。所以我不但不著急數(shù)綿羊，反而帶著一絲興奮。索性爬到窗前，享受這難得的安寧。

城市似乎是喧囂的代名詞，難得有這般幽暗的靜。遠處的霓虹時明時滅，不管不顧地閃爍著。誰家的窗口還亮著燈，不知是否如我一樣因等待家人歸來而不眠。路燈排成行，昏黃的光撒落一地的斑駁，讓樹影越發(fā)婆娑。抬頭看，卻不見天上的星星，讓我一下子想起老家幽藍清爽的秋夜來。而無比默契的是，這時不遠處竟然傳來幾聲久違的雞鳴。我的心呀，一下子蕩了起來，再落，便是故鄉(xiāng)的小村莊了。

02

雞在我童年時絕對是個吉祥而又討喜的所在。那時農(nóng)村經(jīng)濟條件有限，家家都會養(yǎng)幾只雞。雞蛋可是稀罕物，哪個病了或者家里來客人了才能吃上幾個。一兩枚煮雞蛋是獎賞，而一盤黃燦燦香噴噴散發(fā)著誘人香氣的炒雞蛋，再加上幾張烙得薄厚適中，筋道可口的大餅，那便是奢侈了，更別說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的燉雞肉了。因此，母親們眼里，雞算是僅次于家庭成員的重要所在，每日都精心喂養(yǎng)，連帶孩子們也對雞敬重有加，當(dāng)然，淘氣的不算。哪家沒有幾個鬧得雞飛狗跳的熊孩子呢？

那時的雞都是散養(yǎng)，到誰家的院子都會遇到幾只咕咕覓食的母雞或者趾高氣揚的大公雞。干凈的人家，會時不時拿張鐵鍬將雞們隨時隨地的排泄物清除，或定時清掃一下院子，而有的人家卻不在乎，以至于讓雞跑到屋子，甚至跳到炕上，如果不管不顧地坐下，那后果只能自己承擔(dān)了。我們把這類事件戲稱中地雷，而四奶奶家?guī)缀醯教幨堑乩?，因而我去她家的時候，幾乎是跳著走，辦完事就跑，從不停留。

四奶奶胖胖的，頭發(fā)在腦后盤成一團，總是穿一身看不出什么顏色的衣服。大嗓門老遠就能聽見，見人就愛瞇著眼笑，人說也不惱。四奶奶養(yǎng)得一手好雞，她家母雞抱窩孵出來的小雞健康耐活，是村里的搶手貨。四奶奶有一手絕活，那就是挑雞蛋，有沒有受過精，她將雞蛋對著陽光一照，一挑一個準(zhǔn)，準(zhǔn)確率幾乎百分百。并且剛剛孵出來的小雞是公是母，四奶奶上手一摸就八九不離十，因此，每到春季，四奶奶家總是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換到雞仔的笑容滿面，沒換到的就約她等外鄉(xiāng)賣雞仔的小販來的時候幫忙挑幾只母雞。

03

要說養(yǎng)雞養(yǎng)得好的得數(shù)西胡同的大亮嬸子，她養(yǎng)的雞總比別人家的肥壯并且干凈，母雞除了肥些倒看不出什么，公雞可就明顯了。她家的公雞高高大大，羽毛鮮亮，步子邁起來似乎都比別家的高貴優(yōu)雅，有王者風(fēng)范，吸引了我們一眾女孩子的目光。為了討到幾根鮮亮的羽毛做毽子，早早紅著臉討好著大亮嬸子，求她賣雞或殺雞的時候給留幾根。羽毛拿到手能高興好幾天，甚至睡覺都舍不得放開手中好看又好踢的毽子。

在大人眼中，身負雞族傳宗接代的光榮而艱苦任務(wù)的公雞們，卻很是不受待見，因為它們不少吃，不少喝，好勇斗狠，主要是不會下蛋。因此，這些花花公子們，除了在一唱天下白的時候耍耍威風(fēng)，總是大人們呼來喝去的對象。好在它們從不計較人們的目光或態(tài)度，一如既往，準(zhǔn)時準(zhǔn)點，在黎明到來之前，一遍遍提醒著人們，天，就要亮了。而我們的日子，就在這一遍遍的雞鳴里，悠然而過。

其實那時我們是不喜歡聞雞起舞的，哪個睡得正香的時候，喜歡催起的雞叫呢。然而這雞鳴就如日出日落，不管你喜還是不喜，總在那時響起。習(xí)慣了，也忽略了，而在多年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雞叫竟然也是故鄉(xiāng)的一種象征，早已深深烙印在心里。

04

那年到青島出差，正是旅游旺季，于是我們一行人在夜幕降臨后到達時，輾轉(zhuǎn)了許久才在海邊找到一家小旅館落腳。旅館用薄薄的木板隔成狹窄的空間，隔壁房間的說話聲沒有一點阻隔地傳來，清晰無比。窗外馬路上車來人往，喧囂無比。雖然又累又困，便看看找服務(wù)員退換而無果的臟黑的被子時，除了一聲嘆息，只能坐在床角打盹。夜深了，陰濕的空氣襲人，我單薄的衣衫抵不住這般寒氣，無奈下咬咬牙蜷縮在床角，忍著無比的惡心將臟被子蓋在腿上。長夜漫漫呀，為什么雞還沒有打鳴呢？我第一次，如此渴盼聽到那如仙樂般的雞叫。然而，故鄉(xiāng)遙遙，這注定只是春夢一場。

城市的鋼筋水泥里不需要柔軟的雞鳴，配得上的只能是飛馳的汽車和閃爍的霓虹。那些雞叫聲如同故鄉(xiāng)的籬笆一起，漸漸黯淡在我們的生命里。只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才如暗夜曇花，妖嬈綻放，悠遠，清脆，寂然回響。那一刻，為什么我心痛如斯？

05

那日我心血來潮，穿行在城市里已然少見的平房區(qū)。熾熱的午后，誰家的狗兒吐著舌頭，懶懶地看我一眼。而讓我意外的是，竟然有幾只蘆花雞，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覓食，時不時發(fā)出咕咕的叫聲。香艷的蔦蘿爬滿了門楣，濃烈的韭菜香氣撲入鼻端，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氣?；秀敝心赣H端著熱氣騰騰的包子，招呼我們吃飯，桌上放著幾碗碧玉清涼的綠豆湯。我不敢眨眼，怕睫毛的顫動打破這副畫面。直到“咯咯嗒”，“咯咯嗒”的炫耀聲將我拉回這燥熱的午后。一瞬間故鄉(xiāng)慢慢遠離，母親也悠然消失。我知道，我剛剛又做了一個夢，一個重復(fù)了許多回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