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來了,要經(jīng)過李家莊,這座幾百年的小村子要讓道,要沒了。消息像一枚驚天的炸彈,在莊子里瞬間炸開。不知道有多少人為這件事睡不著覺,吃不下飯。幾天后,莊上形成兩派,一派支持拆遷,為主的是中青年;另外一派是反對拆遷的老年死守派,以李老太為首。
李老太今年快八十了,在李家莊住了一輩子,知道莊子要被推土機鏟平后,她比往常起得更早了。這天她草草地梳洗完畢,端個早飯碗,碗頭上夾兩三塊蘿卜干,去莊上轉悠。她有目的,要找大忙人,隊長李貴春說話。在小賣部門口。她把想避開她的李貴春截住。
“貴春,你忙得很?。 ?/span>
“老太啊,你今天又比大公雞起早了半小時!都快立冬了,您老這么大歲數(shù)了,也不在床上躺躺焐焐?!崩钯F春站在李老太跟前,雙手放在嘴巴上哈了一口熱氣,又縮回了袖攏子里。
“唉!哪塊睡得著呢!我都快下土的人了,蘿卜干飯吃一碗是一碗,五閻王早點把我拿了去,還能賴在李家莊有個坑埋。貴春啊,你們說話管用,上去說說,等我們老的死了再拆遷怎么樣?”說著她還一把拽住李貴春的袖口。
“老太啊,你怎么想不開!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巴不得的好事,是中彩了才鐵路從我們莊子走。一拆遷,我們就能拿到一大筆補償款,這筆錢你數(shù)不過來,苦一輩子苦不來!就說你家,一拆遷,大孫子在城里買房子娶媳婦不是就都不愁了?省得你大媳婦整天念喪頭經(jīng),說在城里買不起房子娶不到媳婦?!?/span>
這一說,李老太硬生生把下面的話噎回去了。她知道說不過干部,氣惱地把早飯碗里剩下的粥,一股腦兒扣在路邊的老榆樹根下,耷拉下滿是菊花的老臉,端著空碗往回走,路上碰見幾個上早班的小媳婦招呼她,她也裝作沒聽見。
李家莊是這座老城東郊的一座莊子,它以一種村姑的姿態(tài),年年歲歲強壯地在銀灣河邊生長,越來越大。李老太生在李家莊長在李家莊,又嫁在李家莊。她跟這片土地與勢相生著,共存著。就像莊東頭的百年銀杏樹,每年長粗幾寸,她老了幾歲。對莊子她是活賬本,問到哪家的陳芝麻爛谷子事,她都能倒背如流。當李老太的父母和她的男人從她身邊一個個離開時,比她老的莊子就像她的長輩先人似的。這一說拆遷,要讓莊子沒了,對李老太,那是要老命的事。
拆遷,拿到一大筆可觀的補償款,對于村里的年輕人來說,倒也確實是一件好事。他們的天堂在村莊以外的任何一座城市,他們屁股一拍可以去任何地方,故鄉(xiāng)只是他們鄉(xiāng)音里蹦出來的只言片語,等他們在陌生的土地上繁衍出他們的后代子孫,大概鄉(xiāng)愁才會從某個時光的角落里,跌落在他們的情緒里。
李老太有兩個兒子,小兒子住在城里,她跟著大兒子在鄉(xiāng)下過。表面上老太太跟著大兒子過,實則上老太太連口水也喝不到大兒媳婦秋芳一杯。大兒子是個老實人,卻娶了個遠近聞名的厲害媳婦。用潑婦這個詞扣在秋芳頭上,著實一點不過分。秋芳種的菜,老太太連根蔥也掐不到,為了省幾塊錢電費,夏天再熱也不許老太太開電風扇,冬天再冷也不許老太太開電熱毯,隔三岔五撒個潑,常常將李老太的鋪蓋卷一股腦兒扔到門外,李老太跟這樣的媳婦過了幾十年,沒被氣死,也算是她的心寬了。
不過最近秋芳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對老太太也比以前有變化,還放在臉上沖她笑了,說話的語氣也和善了。
“老人家,你沒得事,早早晚晚還是少往莊上跑,房子拆了,萬一跌著了,住到城里的高樓上,腿腳不方便,上下可難了,留個好身體去城里享享福?!?/span>
李老太斜睨著秋芳,慢聲細語地說:“把福留給你去城里享吧,我這個死老婆子巴不得現(xiàn)在就摔死了,還可以葬在李家莊呢……”
秋芳不生氣,依然和顏悅色,“那……明天要老二帶你去城里先適應適應,鍛煉鍛煉,真是天生的苦命,這個倒頭李家莊有什么好,至于這么死皮賴臉地呆著嗎?”
秋芳嘴里的老二,就是李老太的二兒子。李老太的二兒子,小兒子夫婦卻是通情達理,知道李老太在鄉(xiāng)下常常受氣,住房寬敞些之后,三番五次回來要帶李老太回城里居住,李老太拗不過,勉強去城里住幾天,過不了一禮拜,保準自己夾著包袱回來。老二夫婦對母親好著呢,帶她早上逛公園,晚上下館子,可李老太總覺得城里的萬花園不如李家莊的小麥田,城里的高樓大廈不如李家莊的青磚小瓦。每次從城里回來,她總是帶點不屑的口氣對莊里的一幫老頭老太說:“鴿子籠一樣,出門腳不著地,不踏實?!?/span>
李老太對城市沒有好印象,可城市的規(guī)模卻在一天天擴張,人們還要修高鐵在一座座城市之間快來快去。對于到二兒子家就相當于出了一次遠門的李老太來說,天上飛的飛機看過,高鐵卻不知道是什么東東,只聽說是開得很快的火車。對于這個要建在她家門口,讓她把住了一輩子的老屋讓出來的罪魁禍首,她恨不能見到時踹上兩腳。
而對于李家莊的中青年一代,高鐵和拆遷卻是個從天而降的好事,繁華的城市離他們越來越近,貧瘠的鄉(xiāng)村便離他們越來越遠。拆遷得到的一筆大錢,可以使他們住到城里去,成為城里人,他們都期待早點拆遷,甚至忍不住跑到村干部家打聽,希望早點落實,早點拿到那筆錢。
李老太覺得他們這是麻木,這是輕狂。她在莊上罵罵咧咧:“你們這些沒良心的炮子仔,地沒了,房子沒了,看你們以后怎么有臉去地下見你們的祖宗八代!”
被李老太罵的人一般不敢吭聲,可她大兒媳婦秋芳不容婆婆這般,她兒子在城里工作,三十好幾了,談了一個女朋友,女方要求在城里有房,她正為買不起房子發(fā)愁,拆遷這事,就像一場久旱逢甘霖的及時雨,正中她下懷。她迫不及待地想盡快拆遷,生怕這煮熟了的鴨子飛了。
拆遷,還是不拆遷,成了李老太婆媳倆最大的心病,也成了兩人每天罵戰(zhàn)的導火索。李老太只要一開口說拆遷,就點燃秋芳懷里的爆仗。李老太那個老實巴交的大兒子向陽,逢她們罵戰(zhàn),就叼一支煙,蹲在墻角。他一邊吸煙,一邊看著遠方,遠處有李家莊的百年老銀杏樹,一樹的綠葉正在褪變成金黃色,遠看一樹的金黃,像一團明亮的火焰,掛在李家莊的上空,看著看著,他竟然能在她們的不堪入耳的罵聲中呵呵地笑,笑個不停。
他與她們生活了這么多年,起先也為婆媳關系苦惱過,然而一切都不湊效,他所做的努力付之東流不說,到了今天這地步,就怕動手都會是遲早的事了。兩個女人每每罵不動了,罵不出結果來,都會掉轉槍頭指著這個男人責問:“你這個窩囊廢,你倒是快說說咋辦?”他能怎么樣?他只有一出,站起身扔掉煙蒂,看也不看她們,拍拍屁股走人。
拆遷的事不管李家婆媳怎么吵,怎么鬧,其實早已經(jīng)定了結果。這個結果一宣布,秋芳也沒有輪到高興一秒,向陽在醫(yī)院查出了肺癌晚期。
李老太和秋芳一下子變得沉默了,鬧騰的李家莊也清靜了。
早上的雞叫和晚上的狗吠,讓李家莊恢復了原先的安靜。
向陽拒絕就醫(yī),李老太和秋芳只有從冤家對頭變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兩個人三番五次地押送向陽去住院。向陽真是不想活了,他乘人不備,一次次的從醫(yī)院往家逃。他像原先一樣飲食起居,他像往常一樣,每天飯后叼一支煙,在村莊上轉悠上一圈又一圈,遇見左鄰右舍客客氣氣地打聲招呼扯幾句閑話。
莊上人都對向陽小心翼翼地客套著,不只對他,李家莊人互相之間也忽然變得比平??蜌饬嗽S多,村莊籠罩著一層盛宴散場前的淡淡憂傷。
李老太家的山墻上用石灰水刷了個大大的“拆”字,拆遷辦和評估組還沒有進莊子,這字是誰刷的呢?有人說,是向陽刷的。有人看到他刷字時,嘴上叼的煙掛著長長的煙灰,一直到過濾嘴也沒有掉下來。
真正有人到莊子里來刷字的那天,向陽過世了。他留下一句話,骨灰要在莊子里埋一埋,哪怕埋下去一天被刨了,也要埋!
劉偉紅,筆名青燕,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揚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陵區(qū)作協(xié)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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