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傅彩霞,山東平度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諸《光明日報》《山東文學》《青島文學》《散文百家》《小小說選刊》《寧夏評論家》等；著有小說集《方向》,散文集《蕓窗漫筆》《彩霞正滿天》等。改編出版世界文學名著六部。
電話粘了公公大半生,粘得越來越牢。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電話剛開始走入尋常百姓家,好不容易托人找關系弄到一張電話安裝券,鮮紅座機電話赫然擺上客廳,仿佛盛開的花蕊,剎那間,家里角角落落飄起芳香。老式轉盤電話,從0到9沿順時針旋轉撥號,轉圈長短不一,公公撥起號碼來,運指如飛,電話盤猶如奔馳的車輪,滾滾向前。鈴聲響起,好像上天傳來的一道指令,悶雷滾動,刺破長空。公公撫摸著電話機,一臉的興奮:“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咱家終于也實現(xiàn)啦!”言談里,全是掩飾不住的內心喜悅。
小電話,大變化。鈴聲響,笑聲揚,一日三餐四季似有了寄托,七情六欲五味更穩(wěn)妥自在。小靈通的野蠻生長,手機的橫行霸道,微信的耀武揚威,都不曾剝奪公公對電話的鐘愛深情。
清脆的電話鈴聲,擦亮了一個個沉悶的日子。一聽到“叮鈴鈴”的電話鈴聲,退休在家的公公仿佛聞到飛流直下的瀑布聲,馬上神清氣爽。眼神大放異彩之時,定是單位或老友飛傳來好消息,或漲工資發(fā)福利,或免費乘坐公交車結伴游玩,或市區(qū)三河治理碧波蕩漾,公園開放有了鍛煉好去處；神情黯然失色之日,大多是舊雨密友病逝,或意外離去……
公公煲電話粥,不亞于熱戀情人的談情說愛,不亦說乎。話題從吃喝拉撒、舊聞軼事,到時事政治、國際風云。陳芝麻爛谷子,在口腔里四處飛濺；記憶深處的花朵,綻放出昔日光彩。電話,消磨著他寂寞的退休生活,填補著他走下崗位的空白。電話,是鑲嵌在生命的一道金光,也是生活的調色板,公公在電話里呼著風,喚著雨,總能嗅到春暖花開的氣息,面向大海的快樂。婆婆心疼話費,常倚坐沙發(fā),乜斜著眼睛,露出不情愿的神情,還故意指使公公做這,干那。
后來,婆婆做了手術,聲帶不能發(fā)聲,接打家庭電話,成了公公的“特權專利”。逢年過節(jié),散落在天南地北的小字輩送來祝福問候,公公滿面春風轉述給婆婆聽,電話成了他勾魂攝魄的寄托,精神安放的棲息地。隨著時光流轉,歲月更迭,公公的老友舊交越來越少,朋友圈也越來越小,電話鈴聲隨之越來越弱,越來越稀?？蛷d里的按鍵電話,宛如一頭趴臥反芻的老牛,日復一日。守候電話的公公,調整方針戰(zhàn)略,轉守為攻,主動撥打電話。一個個電話,是他播撒出去的種子,在風里飛散,在空中成長。他在電話里任意揮霍光陰,打發(fā)時間,仿佛在歲月流逝的盡頭,看到了天地彎曲的倒影。
時光緩緩前行,公公猶如一只衰老的蒼鷹,電話是他停留片刻的綠色枝頭,與世界聯(lián)系的綠洲窗口。他用電話纏住窗外的余暉蒼茫,繚繞煙火日子的清香油膩,圍合自己的晚年生活。當座機電話紛紛逃離家庭,取而代之的是移動電話、微信視頻、語音通話時,公公固執(zhí)地保留著座機電話原有的端莊風姿,宛如一抹搖搖欲墜的夕陽,懸掛在西邊映紅的天際。
近些年,耄耋之年的公公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記憶仿佛一塊橡皮擦去了許多往日痕跡。再接電話時,他聲音空洞,神情迷茫,時而糊涂,時而清醒,有些事情的來龍去脈,理順不清,折騰不明,對著電話自言自語……令人驚訝的是,許多電話號碼他已忘記,唯對夫君11位的手機號碼一直爛熟于心,每天打電話噓寒問暖,無論七月流火,還是白晝星光,電話里無非兩句話:“你吃飯了嗎?”“外面冷嗎?”話語在舌尖上一圈圈蕩開,帶著自我滿足與甜蜜,眉眼盈盈間,跳動著蘊藏在心底的愛意。在他的潛意識里,吃飽穿暖才是頭等大事。只是,公公打電話是上癮的,易忘的,每天不厭其煩地打數(shù)十個電話,好像給兒子打電話,聽聲音,成了他唯一的牽掛和樂趣,無論夫君開會開車,出差途中,還是諸事纏身。夫君煩不勝煩,為避免打擾,有時索性把家庭電話暫時拉入黑名單。打不通電話的公公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嘴里不停嘮叨著熟稔于心的手機號碼,一遍遍撥打小蝌蚪似的鍵盤,數(shù)遍不通,憤怒大喊:“壞了,電話壞了!”執(zhí)拗請人上門維修。得知此狀,夫君于心不忍,立刻把電話號碼還原,看著手機記錄里的48個未接電話,哭笑不得:“這電話,徹底成了老爺子手里的拐杖,娛樂的玩具?！?/span>
家庭聚會,男女老少圍攏一大桌,品嘗著珍饈佳肴,夫君趣說此事,我笑勸:“有望九老父親時刻惦念,是為人子的幸福。只要有空暇,電話該接就接,說話要柔聲軟氣,權當陪老爺子做游戲,過家家?！苯惴蚣毱芬豢诘诺牟铚?說:“假如我在天堂的父親,能給我打個電話,再聽聽他老人家的聲音,我會幸福得打哆嗦,心肝疼!”一語激起千層浪,生活又回到“電話騷擾”進行式,每天,無數(shù)次,夫君例行公務似的接聽公公的問候電話。一日,公公生病住院,遠在異地出差的夫君不禁心生竇疑:咦,這兩天咋這么安靜?看來,有電話騷擾是件幸福無比的事,就讓日子糊涂快樂地過吧。
國慶節(jié)之夜,在公婆家,夫君、女兒和我三人圍坐一起包餃子。夫君的手機突然如禮花響起,原來,身在客廳的公公撫摸著自己“光榮在黨50年”的紀念章,在撥打他的手機號碼……
或許,看到“家人閑坐,燈火可親”的溫馨幸福場面,公公又想起奔波在外的兒子,要向他報喜吧?那一刻,我抬頭看見,夫君的眼眶紅潤起來……
“爺爺,您親愛的兒子在這兒呢!”笑嘻嘻的女兒使勁把夫君推到公公眼前。
公公抬頭看著夫君,誤認為他從電話里“橫空出世”,驚喜直呼:“時代發(fā)展太快,濰坊變化太大,電話里也能大變活人了!”
本文原載濰坊日報《北海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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