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 唐 韓干《圉人呈馬圖》紙本設色30.8×33.5cm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吳大澂舊藏
吳湖帆生于收藏世家。今人大多知道清麗風神的吳氏荷花,卻很少知道在民國畫壇,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古畫藏家和鑒定家。沒有大資本家龐元濟的雄厚財力,不比一擲千金的張蔥玉和張伯駒,更不及對市場運籌帷幄的王季遷與張大千,可吳湖帆在降生那刻就注定擔起守護家族文物的使命。祖父吳大澂(chéng)是晚清最大金石收藏家,其愙(kè)齋納青銅器和古玉分量堪比故宮,祖父的祖父吳經(jīng)堃(kūn)為雅好書畫的富商,藏米芾珍跡且尤嗜董其昌,惜不幸遭太平天國劫難而毀失古畫大半。吳大澂藏品中王翚的《春江曉別圖》傳自祖父,后又傳給嗣孫吳湖帆。不僅直系非富即貴,大澂外祖父韓崇也封清末文官,法書傳董其昌體,就此,吳湖帆一生追南宗文人畫理念便找到溯源,家族世代“雅豪”的身份還不止于本家。湖帆外祖父沈樹鏞收藏碑帖極富,在浦東地區(qū)首屈一指,寶董室也為日后吳湖帆收藏譜系添磚加瓦。蘇州吳家?guī)资里@赫,可惜子嗣男丁不興旺,吳大澂晚年將侄孫過繼為孫,這個幸運兒便是吳湖帆,臨終前傳授其家藏秘笈并安排學業(yè)前途,死后除了六個女兒嫁妝,嗣孫吳湖帆也分得不菲巨產。憑借財富繼承,還不足以讓吳湖帆躋身民國六大藏家的寶座,富貴聯(lián)姻才真正助推了吳氏榮光,其岳父是蘇州豪門潘家潘祖年,潘祖年繼承親哥哥潘祖蔭的敵國巨寶,可惜潘家同樣家丁不旺,連過繼子嗣都早夭,家族珍藏轉來轉便留給女兒潘靜淑和孫媳潘達于。靜淑嫁給吳湖帆,陪嫁除了金銀首飾,還有聞名于世、當今上海圖書館鎮(zhèn)館之寶的三件宋代碑帖,國內獨一份的“四歐寶笈”占了三足,其中“四歐”之首《化度寺邕禪師塔銘》價值連城。就此,吳湖帆有寶閣“四歐堂”,長子孟歐、次子述歐、長女思歐、次女惠歐。吳湖帆的富與貴在祖上就實現(xiàn)巔峰,吳大澂官至湖南巡撫從二品,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與沙俄談判爭回中國吉林部分領土和出海權,后世稱贊民族英雄。妻潘靜淑家更是世代為官,曾祖潘世恩為四朝元老,伯父潘祖蔭官至工部尚書,李鴻章任江蘇巡撫時賜匾“父子、叔侄、兄弟翰林之家”。“富”吳與“貴”潘自小定下娃娃親,兩大家族聯(lián)姻在當時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吳湖帆于古董收藏上青出于藍,在他的時代由祖輩金石專家轉向書畫鑒定家,成功實現(xiàn)華麗蛻變。
圖2 明 周臣《柴門送客圖》紙本設色121×57cm 南京博物院藏,吳大澂、吳湖帆祖孫遞傳
一、吳潘兩家青銅收藏僅次故宮
吳大澂愙齋收藏種類全面,涵蓋青銅、古玉、瓷器、古印、銅鏡、瓦當、封泥、古籍、碑帖等,他自身也是金石學家,專著《愙齋集古錄》26卷,收錄自藏和同時期重要金石學家名器拓本逾千件,圖文并茂的《古玉圖考》奠定吳大澂在學界地位。民國時期最貴重的古董非青銅莫屬,甚至重要碑帖的分量也超過書畫,帶銘文的青銅器更是稀世珍寶。愙齋白眉便數(shù)青銅器和古玉件,系吳大澂西安任陜甘學政時購藏最多,借主管教育事業(yè)遍訪古跡銘碑,此地史前玉器、良渚文化讓本身就熱愛碑帖文化的吳大澂如渴飲甘泉。陜西教育工作三年之久,在友人潘康保(潘世恩嗣孫)信中,“抵西安后,碑林及骨董鋪無日不去”,寫出自己對碑石銘文的高度熱衷,期間擲百金收鳳翔出土周朝愙鼎,藏樓因鼎而立齋號?;鼐┖?888-1889年間,吳大澂在德寶齋古玩店吃進一批古玉器,充實愙齋收藏體系。先不悉數(shù)有哪些國寶重器,1894年吳大澂主動請纓參與的甲午中日戰(zhàn)爭慘敗,清政府簽訂《馬關條約》后,吳顏面盡掃又自愧清朝,寫信給上司張之洞代向李鴻章請愿,拿出畢生收藏抵國家對日本的一部分賠款,審時度勢的張之洞必然沒接吳的上議,認為純屬無稽之談。表中羅列三千多件珍寶,作價千萬兩白銀,抵賠1/20,“豪單”猶如故宮文物借展大遷移,“倭索償款太巨,國用不足,臣子當毀家紓難。大廉俸所入,悉以購買古器,別無積蓄,擬以古銅器百種、古玉器百種、古鏡五十圓、古瓷器五十種、古磚瓦百種、古泥封百種、書畫百種、古泉幣三百種、古銅印千三百種、共三千二百種,抵與日本,請減去賠款二十分之一。請公轉電肥相國與日本使臣,議明作抵分數(shù)。此皆日本所希有,置之博物館亦一大觀,彼不費一錢而得之?!比缃駞谴鬂亟鹗魃鴥雀鞔蟛┪镳^,愙鼎藏于南京博物院,南博還有宗婦方壺2件,旅順博物館、蘇州博物館、上海博物館均藏有《愙齋集古圖卷》中著錄銅器,其中以上海博物館良渚“玉琮”最為知名,此外吳大澂生前已有藏品流散海外,通過盧芹齋經(jīng)營古董生意而落入外國藏家之手,1960年布朗德奇捐贈給美國舊金山亞洲藝術館的兩件西周晚期青銅器,季良父盉和芮公鬲都是大澂舊藏。而大英博物館、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芝加哥費氏自然歷史博物館等,均藏有吳氏舊藏古玉器,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甚至集中藏大澂生前古玉28件,系女兒吳本嫻與袁克定結婚時嫁妝,袁家敗落后無奈打包售賣,以解燃眉之急。不算過繼嗣孫吳湖帆的重頭遺產,僅是六個女婿王沂、廖世蔭、潘睦先、張仁(張之洞之子)、袁克定(袁世凱之子)、費樹蔚,就分得吳家富足嫁妝,可見吳湖帆后來收藏書畫道路上有多依仗祖父的遺產家底。
圖3 西周愙鼎 南京博物院 吳大澂舊藏
湖帆古畫收藏系譜中的壓軸寶藏,便是舉世聞名的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殘卷之《剩山卷》,抗戰(zhàn)初期汲古閣老板曹友卿攜殘跡到梅景書屋,求當時上海灘鑒定界“一只眼”吳湖帆鑒別真?zhèn)危珡墓P墨、風格、騎縫印章、火燒痕等細微處判別,此圖就是清初吳靜安從叔父吳洪裕殉葬品火堆中搶救出的神作《富春山居圖》,沒想到消失300年后重見天日。為求墨寶,吳湖帆以祖?zhèn)鲀杉讨芮嚆~名器易得,“戌寅(1938)冬日,以此尊(商王之母黎方尊)易得黃子久《富春山居圖》焚余殘卷,連城之璧,不是過也。”獲得鎮(zhèn)閣之寶后,吳湖帆甚感喜從天降,在給表兄陳子清信中,大悅之心無以藏匿,“畫中大癡乃書中右軍也,大癡《富春山居圖》乃右軍之《蘭亭》也,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只要此數(shù)語,已足以自豪矣。雖老龐亦奈何我不了了?!?/span>湖帆自信地將黃公望比作王羲之,二人在書畫史上具同等分量,擁有寶藏《富春山居圖》如同唐太宗當年得到《蘭亭序》,即使當今海上收藏界老大龐元濟也奈何不了我。不僅鎮(zhèn)閣之寶是吳湖帆以祖藏金石換的,《吳湖帆文稿》中透露很多書畫都由家藏抵資,當年溥儀攜帶出宮的元人吳鎮(zhèn)《漁父圖》卷和張中《芙蓉鴛鴦》軸,也被吳湖帆以古物和現(xiàn)金易得,如今兩件大作都藏在上海博物館。不為官也不從商,吳湖帆以家藏金石養(yǎng)絹紙書畫成為海上藏界特色。此外,吳大澂《愙齋公手書金石書畫草木》中收錄藏畫兩百多件,以明清為主,明代仇英、周臣、文征明、沈周、唐寅件數(shù)為吳氏祖孫遞藏,清代有董其昌和四王墨跡,唐宋元三代藏品稀少,宋人《圉人呈馬圖》系清宮舊藏,有吳大澂鑒藏印章,如今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大澂所藏書畫不多,但“吳門畫派”和“四王”遞藏名件,對侄孫藏畫譜系起挑梁作用,推崇董其昌南宗文人畫意識為吳家歷來傳統(tǒng)。今年香港蘇富比秋拍隆重推出五代巨然《山川歸渡圖》,官方文案引吳大澂閱畫微言:“子久(黃公望)、仲圭(吳鎮(zhèn))皆從董巨得來,后來惟董思白(其昌)、王廉州(鑒)抉其精髓?!?/span>吳氏縷出南派人物脈絡線索,董源-巨然-黃公望-吳鎮(zhèn)-董其昌-王鑒,大澂眼力精煉決絕,狠抓住幾個關鍵人物說清南宗文人畫正脈理念與風格,如果沒有對書畫史有著相當熟稔的了解洞悉,不可能分析如此精準透徹,吳湖帆的書畫天賦打娘胎里就“傳承”了祖宗家法。也是從吳大澂的微言悍句看出,雖然他以金石碑帖學家著稱于世,但絲毫不妨礙他對古書畫的眼鑒力。圍繞梅景書屋的上海民間鑒藏界,默許馮超然“取法文沈,下接四王”的保守理念,因此很少觸及旁類風格,例如清代活躍于揚州、黃山、南京一代的金陵八家、揚州八怪、四僧等,連龐元濟都極少買進四僧作品,更不用說北宗傳派被視作工匠之手,難以入這些主流文人的法眼。這是海上梅景書屋派系鑒藏圈的局限與保守,典型人物周湘云、狄平子、張蔥玉、葉恭綽、沈尹默、馮超然、孫伯淵等。
圖4 南宋孤本《梅花喜神譜》宋伯仁繪 潘祖年、潘靜淑父女遞傳
傳說,一天吳湖帆朝著岳父潘祖年的藏室門縫里窺探,被岳父撞個正著,便命人將藏閣之門又加固一層,潘祖年繼承哥哥潘祖蔭的金石玉器不免有些“膽戰(zhàn)心驚”。潘祖蔭病死京城后,因沒有后人繼承,便全權由弟弟祖年管理平生所藏巨寶,祖年快馬從蘇州趕到京城奔喪時,兄家藏寶已發(fā)生偷竊行跡,祖年深知哥哥死后京城已無勢力仰仗,于是顧不得找回丟失財物,抓緊盤點古董名件運回蘇州。所謂夜長夢多,潘祖蔭當時手中青銅重器早被“豺狼虎口”盯上,為營造潘家敗落,藏寶流失的假象,潘祖年將體量最大的銅鐘和銅鼓轉手易人,也有后人說銅鐘銅鼓因過于沉重無法登船,只好在當?shù)靥幚淼簟?/span>總之文物最終裝卸四大船,僅字畫一個屋子就盛不下,祖年回到蘇州后萬分謹慎地保管這些國寶級古董,誰問都說“沒有”。潘祖年的孫子和繼孫都不幸夭折,外界傳言說青銅古器陰氣太重導致人丁不旺,當然謠傳不足認真,不過潘家自祖蔭一代就像被籠罩了“詛咒”,至末族衰落的祖年這代,并沒將全部家產繼承給女兒潘靜淑,而是交代給改隨夫家姓的孫媳潘達于。潘達于直到晚年才將國寶重器交給國家,戰(zhàn)爭年代兵荒馬亂之際,唯恐寶貝被日本人掠奪,便找來工匠挖筑地下室,青銅重器大盂鼎、大克鼎便藏于地磚之下,而幫忙修建藏室的兩個工匠,潘家答應養(yǎng)他們余生,是為秉承祖父“謹守護持,絕不示人”的家規(guī)。從吳湖帆岳父潘家緊守嚴護遺藏的行徑,相比吳家便顯得開放很多,不僅著書盤錄,吳湖帆還將蘇州梅景書屋遷至最開放的金融城市上海,將祖上珍藏流入市場,以實現(xiàn)自己繪畫創(chuàng)作和書畫收藏的經(jīng)濟支撐。梅景書屋之“梅”字,來自妻潘靜淑娘家生日禮物《梅花喜神譜》宋刻孤本,南宋宋伯仁繪制,名家刊刻,為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木刻版畫圖譜,這份岳父的大禮無疑為夫婦二人的藏畫閣再添輝煌。
圖5 北宋 米芾《行書多景樓詩冊》 冊頁11開,每頁31.2×53.1cm 上海博物館藏,吳湖帆舊藏
二、梅景書屋爭雄上海灘
盤點了吳湖帆祖上遺藏骨董,那么吳氏這代又成就哪些藏畫業(yè)績?據(jù)吳湖帆之孫吳元京記得,祖父1924年為避戰(zhàn)事居家遷往上海定居,友人馮超然介紹黃浦區(qū)嵩山路88號一棟三層洋樓,樓房是銀行家龔子魚開發(fā)弄堂時所建,因喜歡傳統(tǒng)書畫,便邀請馮超然入住其中一棟。祖父與馮超然做起鄰居,至此再未離開上海,聞名畫界的“梅景書屋”就這時成立。自此,梅景書屋與馮超然的嵩山草堂便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羅振玉、蔣谷孫、張珩、孫邦瑞、張大千、郎靜山、鄭武昌、夏敬觀、沈尹默等文藝界名人常聚集于此。祖父還請畫界高手為藏閣繪制“二十四齋室圖”,一來紀念眾友誼的偉大美好,二來留下諸位大師親手墨跡,以茲見證特殊時代的藝壇絢爛,畫家有溥儒、張大千、夏敬觀、呂萬、劉海粟、朱屺瞻、陸儼少、謝稚柳、程十發(fā)、馮超然等民國大家。時遷境轉,仿佛熱鬧的歡笑、偉大的友誼還都發(fā)生在昨天的梅景畫談,一切便戛然而止。1966年,湖帆被打成“右”派接而抄家,藏品裝了17卡車,吳回家望著家徒四壁,畢生心血付諸東流,次年在巨大痛苦中離開人世。民國六大藏家中,熬過十年浩劫迎來黎明曙光的只有張伯駒,吳湖帆沒有等到文物退還和安全“落戶”的時光。冤屈得到伸張后,國家以16萬元購買吳家大量書畫、古籍碑帖及手稿,藏于上海博物館和上海圖書館,600多件書畫經(jīng)湖帆親筆題簽跋文,國寶“四歐寶笈”坐鎮(zhèn)上海圖書館。去年11月,上海圖書館展出“大唐氣象:上海圖書館藏唐碑善本大展”,亮出中國骨灰級唐碑善本65件,包括宋拓《四歐寶笈》。誠然,歐陽詢傳世石刻不止四件,但宋代原石拓本楷書僅此四件,絕無僅有,史上碑帖的金字塔頂尖。首帖潘靜淑嫁妝《化度寺邕禪師舍利塔銘》,原石在唐貞觀五年(631)刻制,由歷史學者李百藥撰文,書法家歐陽詢抄寫,共35行,每行33字。碑石本立于西安終南山佛寺,后遭寺院和尚們摧毀,殘石轉移到河南洛陽,終不知所蹤。后來有人根據(jù)拓片重新刻制碑文,因此流傳多個翻刻版本,但都沒有原拓的神韻。歐陽詢的這篇楷書用筆瘦勁堅挺,結體修長,作為唐楷法度的典型代表,聲名僅次于《九成宮》,是研究歐陽詢書體的神級考證。
圖6 明 唐寅《騎驢思歸圖》絹本墨筆77.7×37.5cm 上海博物館藏,吳湖帆舊藏
書畫悉件中,米芾《多景樓詩冊》占“梅景書屋”之“景”字,另:唐寅《騎驢思歸圖》、鄭思肖《無根蘭》(后以5700元賣給龐元濟)、錢選《蹴鞠圖》、董其昌原裝原裱《畫禪室小景圖》、王蒙《清卞隱居圖》(吳寫觀款)、趙佶楷書《千字文》、王鑒《仿范寬關山秋霽圖》,隋朝碑帖。除國寶神卷《剩山圖》,董源名作《夏山圖》卷也曾經(jīng)吳湖帆之手,后入上海博物館。巧合的是,吳鎮(zhèn)《漁父圖》與董源《夏山圖》一樣,都存在兩個看上去極為相似的版本,但神藏在細節(jié)中,仔細對照二件作品,除了章法布局和圖像形態(tài)有些許差異,具體筆墨也有“非凡”的差別,而這種差別就存在鑒賞者“眼力”中。看過千件書畫真跡古董,自然識得筆墨語言。通過多次登門拜訪比較二原件,吳湖帆認定龐元濟收藏的《漁父圖》為贗,而自家藏跡為真。當年吳氏《漁父圖》與狄平子《清卞隱居圖》皆藏于上?!敖鸪恰北kU柜中,狄平子存26號柜,吳氏占27號柜。吳湖帆鑒定經(jīng)驗豐富,認為“神韻”是作品的靈魂,若神韻缺失,那么不論精妙與否都談不上“上品”。好友鄭逸梅曾問他,鑒定書畫是否憑借紙絹、印章、落款等,湖帆回答:“這些因素不可忽視,但善于作偽者都有蒙混之法,一經(jīng)幻弄,往往武夫亂玉。我看畫著眼點,偏在人們不注意的細小處,因為作偽能手,章法布局,運筆設色,都有摹仿得一模一樣,惟有細小處,如點苔布草,分條綴葉,以及坡斜水曲等,作偽者勢必不能面面俱到,筆筆留神。我便從此打開缺口,找出岔子,真?zhèn)伪悴浑y辨別了?!?/span>吳湖帆之所以能在筆墨最微小處找“茬”,在他本身就是個繪畫高手,對筆墨性質熟稔于心,一筆都別想逃過他的法眼。不過對于像吳鎮(zhèn)《漁父圖》、董源《夏山圖》那樣的宮廷頂級高手“仿”件,或本身就出自皇家丹青之令,一件優(yōu)秀作品有多件摹品是自宋代就有的現(xiàn)象,時間久遠,在只有孤品情況下,沒有比較來證明所謂“原件”的絕對性。而在諸多“仿件”中,通過比較細處筆性神韻,神姿自然者或被判為“原件”,但也有可能所有皆為摹品。此外,著錄和畫家其他作品參照也是鑒定書畫真?zhèn)蔚闹匾蛩亍?/span>
圖7(傳)北宋 郭熙《幽谷圖》絹本墨筆167.7×53.6cm 上海博物館藏
圖8《幽谷圖》局部
吳湖帆在30年代受國民政府委托,得以觀摩故宮文物大遷移中的五千多件古畫真跡,那是吳湖帆此生打開“大眼界”的真正時刻。1931年“九一八事變”,國民政府決定將故宮多數(shù)寶藏移至上海,兩年后約2萬箱古董正式啟運上海;1936年臨近“七七事變”,上海文物不得不遷移南京至庫房;1937年,國寶面臨日軍爪牙,不得不又兵分三路,運往大后方安順、樂山和峨眉;1945年,日本投降后,文物重返南京;最后一次遷徙便是1948年蔣介石的命令,將南京1/4的寶藏運抵臺灣基隆。整個文物遷徙途中,居上海和南京有3~4年光景,也是吳湖帆大開眼界之時,再者國民政府的聘用也讓他借機發(fā)揮才能。1935年,應英國倫敦“中國藝術國際展覽會”邀請,吳湖帆受時任故宮院長馬衡之邀,加入書畫鑒定小組委員會委員,在上海審查唐宋元明清時展品,前后持續(xù)半年之久,終選出175件赴倫敦參展為期14周的國際展覽會。期間吳湖帆向眾人指明,作品真?zhèn)蔚拿鞔_原因,什么地方暴露了贗品身份,還推測偽造時間和偽者身份,加上他本身又是古畫“外科醫(yī)生”,對拼接挖補的技能再熟悉不過,由此排除眾人對他精鑒能力的疑慮,確立上海鑒定界“一只眼”的頂尖地位。1937年4月,南京舉辦“第二屆全國美展”,吳湖帆又受邀審查展品,為此兩岸故宮的大多藏品都經(jīng)他“篩查”,并留下鑒閱筆記《目擊編》、《燭奸錄》。南京當時藏古字畫5424件,不出意外的話,吳湖帆該見過所有藏跡,其中巔峰宋畫占943件,要說吳湖帆不練就火眼金睛也是不可能。史明理女士在論文中,還提出吳湖帆善用攝影術等現(xiàn)代工具,協(xié)助鑒定工作,并特意聘請西方學者題跋并保留意見,這在當時是很前衛(wèi)的學術行為。吳氏有句鑒定箴言,“筆墨不是抽象的,它有情緒、節(jié)奏和旋律,是畫家創(chuàng)作時的心態(tài)反映,因此筆墨是有生命狀態(tài)的。”他常跟弟子們說“筆性”問題,也就是形與神的綜合感受,活筆有靈性,死筆諸病百出,鑒定如同中醫(yī)的望、聞、問、切。
郭熙另一墨跡《幽谷圖》也曾過湖帆之手,1933年日記中,記錄張大千攜《幽谷圖》到梅景書屋共賞,并存留半月之久。此件為明內府舊藏,經(jīng)梁清標、乾隆內服等遞藏,后落民國江西廬山蔡金臺私家手中,曾熙曾題跋過,著錄于《宣和畫譜》、《大觀錄》、《墨緣匯觀》,吳湖帆本人還臨摹過《幽谷圖》。82歲高齡文征明大作《玉蘭花圖》,送到梅景書屋時,紙頭已破敗不堪,千瘡百孔,別人不敢收買,吳湖帆修復古畫有“起死回生”之術,便以舊藏畫換取。吳湖帆與民國著名裝裱大師劉定之往來密切,很多古舊畫都借助劉“神醫(yī)”之手煥然一新,這是時代的幸運,也是千年骨董的靈性。此外,吳氏收藏字畫有著獨特喜好,甚至為某一理念或歷史關聯(lián)而拆分、重組、調換某些作品,例如“四王”筆墨之比較,或因仿同一古人筆意而將它們組湊到一起,尺寸大小不一都不行,吳湖帆會以自身“外科醫(yī)生”的古畫修復能力,統(tǒng)一裁補成相同尺寸。不得不說,對于這種境況的墨寶真跡,吳湖帆成為最后一個知道它“本來”面貌的人,蘇東坡道“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或許對于人千百年的藝術結晶,觀看便是對作品最好的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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