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對于中國家庭而言，“二胎放開”是天大的事。放開之后，即使沒有洶涌的“生育潮”，相關(guān)的生育服務行業(yè)仍將有更旺盛的需求。月嫂，最顯眼的標簽是“月薪過萬”，而為外人忽視的是其職業(yè)的特殊性。在一個家庭迎來新生命的重大時刻，長達一個月的朝夕陪伴，讓她們得以親歷太多的家庭情感劇，以及人性的復雜呈現(xiàn)。
王阿姨提著行李站在門口，極力推辭著雇主遞過來的一盒新疆大紅棗，手臂上的力道表明，剛剛出月子的雇主并不是虛情假意，只是雇主已經(jīng)送了她許多東西，從衣服到面霜，出門又撈起這盒還沒開封的大棗要送給她，她無論如何不肯再要。
到女兒家放下行李，草草吃了午飯，王阿姨就要出門。同在深圳的女兒家習慣了她這樣突然來訪，逗留片刻或數(shù)日又去往下一家，考慮到她的工作需要安靜，逢年過節(jié)也僅以微信相互問候。
聚會是數(shù)天前就約好了的，難得沒什么變故——月嫂的工作高薪歸高薪，休息時間卻要靠“天意“，哪個小人兒急不可耐地想要提前出來看世界，又或者遇見一個“拖延癥”寶寶，時間安排都要調(diào)整。
跨出門，王阿姨想想又回來，在鏡子前涂上一點薄薄的口紅。曾經(jīng)她跟著女兒去香港，正是周末，看到維多利亞公園里一群一群棕色皮膚的女子，或坐在一起野餐，或大聲合唱，容光煥發(fā)，快快樂樂，不免心馳神往。女兒說那都是香港的菲傭，王阿姨心想難怪，也只有像她們這樣的家政從業(yè)人員，每天在家面對一間屋子，一個小孩，所以出來玩才那樣快樂和無拘無束。
現(xiàn)在，王阿姨在深圳有了屬于自己的聚會。只要遇得上，在同城月嫂的微信群里，大家“相逢即是朋友”，并不問彼此來路。
跟王阿姨約在一起的有四五個月嫂，深圳好就好在公園多，大家來到蓮花山，也像所有的中國大媽一樣互相比著剪刀手拍照。大家交流著在雇主家的各種遭遇，也各自說起在別家的見聞，總是婆媳矛盾，夫妻矛盾，產(chǎn)后抑郁……每家最難念的那本經(jīng)，沒遮沒攔地攤開在月嫂們的面前。
王阿姨今年正好50歲，當月嫂已經(jīng)兩年有余，算一下，她第一年的服務記錄是11家，新年期間，王阿姨得到一個豐厚的紅包，算是無法與家人團聚的一點點補償。
50歲生日當天，王阿姨一早就接到女兒的信息，希望她求得雇主的通融，出來與家人吃一頓晚飯，畢竟人生過半，算是大事一件。王阿姨看到新生的寶寶吐奶，弄臟了小襁褓，而孩子媽媽手忙腳亂，又把已到嘴邊的請求咽了下去。那天女兒家吃了一頓沒有主角的生日宴，最后把蛋糕的照片發(fā)給她看。
王阿姨的一單新活，常常開始于醫(yī)院婦產(chǎn)科，有的雇主豪氣，包下私立醫(yī)院的單間，她便也跟著舒服幾天，有自己的床位，可以躺下來休息。更多的時候，是在公立醫(yī)院狹窄的床邊，病房熙熙攘攘，擠滿了來看產(chǎn)婦和新生兒的親屬們。
某家政連鎖店里的月嫂保姆 /供圖
不過，月嫂無疑是家政人員中最有尊嚴的工種，在上崗的一個月里，月嫂們甚至有權(quán)調(diào)配其他家人。別看王阿姨入行晚，但是很快獲得了雇主的信任。是否懂得調(diào)配方奶并用手腕試溫，是否會催乳及烹制月子餐，是否能整夜不合眼并任勞任怨，這一切，產(chǎn)婦的家屬們看在眼里。
王阿姨想起剛剛到深圳的時候，因為尚未取得月嫂資格證，只能做普通的家政員，也就是俗稱的“保姆”。那是低人一等的工作，面對難伺候的老人尤其如此，王阿姨做家務的時候，那家的老太亦步亦趨，強調(diào)各種規(guī)矩，挑剔各種細節(jié)，做完晚餐，西蘭花的根部老太太單獨撿出來，是王阿姨的下飯菜。
三個月后，王阿姨的月嫂證到手，又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王阿姨就通過金牌月嫂資格測試，她的細心、周全和熱情也派上了用場，成為面試成功的重要砝碼。前些天，她去證券公司開股票戶頭，柜臺人員聽說她是月嫂，當即叫來了她懷孕的同事，在半小時內(nèi)拍板敲定，并對王阿姨開出的高薪一口答應下來——據(jù)說這名孕婦已經(jīng)先后面試過不下5個月嫂。
見過王阿姨的人毫不懷疑她能成為月嫂中的佼佼者，她說話得體，見面先笑，讓人感覺可靠，又透露著真誠的關(guān)心。王阿姨的微信里加了很多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只去了一次的超市里的售貨員，女兒的朋友的妹妹，賣衣服的小攤販，涼茶店的老板娘……她們聊家庭，聊悲喜，就像相識多年的好友，實際才剛剛認識一個小時。
婆媳矛盾自然是月子期間繞不開的一道坎。在家里添丁進口的重要時刻，婆婆們從大江南北趕來，但大多數(shù)時間被媳婦關(guān)在臥室門外。有了月嫂，新媽媽理所當然地把婆婆的大包大攬輕輕撥開，婆婆帶來的花花綠綠的尿布連包都不拆，被媳婦塞進床底。王阿姨每每眼見婆婆們帶著一臉喜愛，在小孫孫面前徘徊，又不敢伸手去抱，怕被孩子的媽媽阻止。
由于年齡相近，王阿姨天然是婆婆們的傾訴對象，一個北方來的婆婆悄悄對王阿姨說，前不久，自己被兒媳的姐姐上門來指著鼻子罵了一頓，因此她不敢在兒媳面前晃，總是自覺躲開。
屋里一個新媽媽，屋外兩個老媽媽，王阿姨去過的更多的家庭里是這種局面，兩個媽媽彼此客氣還好說，不過王阿姨一聽她們的對話，就知道暗藏鋒芒。
“我們那時候坐月子不能洗頭，受了風，該落下頭痛來。”這是婆婆。
“那是以前的陋習，現(xiàn)在都興科學坐月子，干干凈凈才舒服?！边@是親媽。
而王阿姨相信，如果沒有她這個月嫂，這種較勁將更加明面化，白熱化，誰都想爭奪對產(chǎn)婦、對孫兒的主宰權(quán)，自然在種種小事上互不相讓。產(chǎn)婦也必然明白這一點，所以關(guān)起門來樂得清靜。
也有另類的人家，沒有這種麻煩，比如一個剛滿20歲的產(chǎn)婦，整個月子里沒有一個人來看過她，而她的老公大她接近30歲，已有4個子女，說是老公，其實還沒領(lǐng)結(jié)婚證。20歲的媽媽屬于典型的“二奶”，年少輟學，深圳打工認識現(xiàn)在的“老公”，懷孕后選擇生下來。原來的姐妹多不來往，其中一個也懷了老男人的孩子，剛剛借此“逼宮”成功。
年輕到底身體好，小媽媽生完第二天就下地走，兩個星期就在家憋不住了，要跟老公出去吃飯喝酒。帶著醉意回到家里，王阿姨幫她吸掉含酒精的奶，不習慣配方奶的女兒哭了一晚上。
離開的時候，小媽媽還抱著王阿姨哭了一場，從此將大多數(shù)時間孤身帶娃，正值芳齡的女孩多少有些不甘心，但又能怎樣呢？王阿姨勸她：日子還長，等孩子上了幼兒園，就可以學一些手藝，即使掙點零花錢也是好的。
高知媽媽也有她們的困擾，王阿姨服務過一位博士學歷的媽媽，生下第一個孩子已經(jīng)34歲，堅持用書上看來的外國育嬰法，給孩子喂奶的時間精確到分鐘，孩子哭了不抱，也不許家人抱。屋外的婆婆急得走來走去，拉住王阿姨悄悄吐槽：“哪有這樣的媽！”王阿姨本來也認同一哭就抱、一餓就喂的親密育兒法，但見新媽媽堅持，也就忍了下來。
10月，有新興的互聯(lián)網(wǎng)月子公司邀王阿姨見面，把她的資料錄進電腦。王阿姨的檔案如今掛在不下5家月子中心的資料薄里，露出八顆牙，向前來咨詢的家庭展示著她的標志性笑容，漂染了一點紅色的頭發(fā)表明她是個把自己收拾得很利落的中國大媽。這樣的大媽經(jīng)歷過人生的許多事，在她們眼里，生活正到了一個處處生機的新境界。難處只有一個，她并不能把自己的一年拆成許多年，以滿足日益增長的訂單需求。
2015年一整年，王阿姨都在滿足熟人介紹的需求，因此不得不與更多的意向訂單錯過，好在她也有“預備役”，那是聽聞她的高薪傳說趕來深圳想要投身月嫂行業(yè)的家鄉(xiāng)姐妹們。不過，帶出一個合格的月嫂并不容易，即使她們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取得了相關(guān)資格證件，真實月嫂工作的瑣碎、繁重和高要求，仍是讓不少人敗下陣來。
當月嫂一年后，王阿姨終于也晉級成了外婆，所幸雇主的服務接近尾聲，她跟雇主商量以后提前離開，得以來到產(chǎn)房陪伴女兒，剛生下來的小孫孫粉雕玉琢，神奇地跟這個家族的每一個人都有幾分神似。她感動壞了，但抱了幾分鐘以后又把孩子交給奶奶，始終帶著幾分多余的自覺。
孩子奶奶送來鯽魚湯給女兒下奶，本著“母肥子壯”的原則，上面漂著厚厚的一層油，女兒皺了皺眉頭，王阿姨知道，過于油膩的湯不僅產(chǎn)婦喝不下，還不利于乳腺疏通。而看著一臉喜色的孩子奶奶，她最終沒有說，只是悄悄告訴女兒：“把湯上面的油撇一下再喝吧，別讓你婆婆看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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