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憶 往
安徽懷寧 徐名發(fā)
退休賦閑下來,常常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尤其是故鄉(xiāng)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總在我眼前浮現(xiàn)，但最讓我惦記的還是我家的那幾間老屋。老屋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它見證和留存了我童年時的懵懂、少年時的歡樂、青年時的夢想;屋前屋后留有我父母辛勤勞作的身影，屋里屋外留有我兄弟姐妹撒歡的笑聲。
老屋坐落在古皖大地母親河---皖河的北岸、懷寧縣洪鋪鎮(zhèn)石庫嘴上，坐北朝南。源遠流長的皖河從屋前流過，威武的獅山在屋后橫臥。湖光山色是家鄉(xiāng)永恒的景致，老屋正是這湖光山色中一盞明燈。
屈指算來離開老屋的懷抱已有四十五年了，“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遙想故鄉(xiāng)和老屋，降央卓瑪?shù)母杪暰驮谖叶呿懫穑核l(xiāng)的每一天，我在鄉(xiāng)愁里如夢如幻，把叮嚀幻想，把鄉(xiāng)情風(fēng)干，心在老屋疲勞就甜了，夢也圓了，寂寞的夜我不再孤單。
老屋如同一條滿載親情的小船，從時光深處搖來，在歷史風(fēng)雨中變遷——
(一)
現(xiàn)址上的第一代老屋是祖父于解放前興建。在逼仄陰暗老屋里，祖父母生育我父輩兄弟七人，但貧困的生活只有四人存活成家?？纱蟛暩梢苍诮Y(jié)婚成家?guī)啄旰箅x世，生有一子名海幼亡，大媽李柳枝后改嫁徐榮廣。父親和四叔、五叔得天之佑，承襲家道，子孫榮昌。
1949年4月，楊勇將軍率二野五兵團打響渡江戰(zhàn)役，部隊途經(jīng)洪鋪鎮(zhèn)、過獅象把口和七里湖時，前線作戰(zhàn)指揮部設(shè)在宗侄傳智家祖屋，父親還被安排給指揮部挑水做飯。一日，國民黨軍隊派飛機到石庫嘴轟炸，防空警報一響，村民就都跑到后山和地溝里躲藏起來。有一枚炸彈落在我家祖屋東面，靠近柳樹林的地方，炸出了一個大坑(這彈坑現(xiàn)成為一個小池塘)，將我家連同西側(cè)傳智家的祖屋全震倒了。于是，父親開始了他人生第一次建房，建成的房子，僅存續(xù)了五年，在1954年長江特大洪水中淹倒了。
再次重建的房子就是我出生時的老屋。那時父輩三兄弟已分家，三家重建的房子緊連著，北面五叔、南面四叔、中間是我家。大概在1960年前后，老屋被洪鋪鎮(zhèn)供銷社征租，做百貨轉(zhuǎn)運倉庫，傳智家靠東的房間和堂屋也租給了鎮(zhèn)水產(chǎn)公司，用來收魚、加工魚干。我在這老屋生活時年幼，對這個老屋的內(nèi)部印象十分模糊，只記得大門朝東邊方向開，有個小窗是朝傳智家方向開的，母親曾指著窗戶，說我深夜子時出生在那個房間。有深刻記憶的，是老屋出租后，我們一家人寄住在傳智家后面、被合肥姑姑收養(yǎng)、與我從家字輩分支的徐傳林老屋。西邊朝南間是廚房，廚房后面的一房間，父母帶著我住。中間堂屋隔了兩半，三位姐姐住后面半間，前面半間用來吃飯與會客，我童年的一段時光是在租屋里度過。
四叔貴干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續(xù)弦姻親而舉家搬到了皖河軍墾農(nóng)場十八連。五叔榮干原住屋與我家老屋共扇，屋頂是前瓦后草，低矮潮濕。1963年，他在傳智家西邊挖磯石筑壩，建了土磚瓦房三列、屋中不抽巷的“亮六間”。因我們家人多擁擠，名世兄從縣城石牌鎮(zhèn)讀書回家，有時就住在五叔家，直到他1964年底入伍從軍。
在徐家墩與程家墩中間，稱之為“攏攏巷”。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洪鋪鎮(zhèn)曾在此建了土磚稻草房，作為糧食收購站，大約在1965年的一次大水中倒塌，糧食收購站隨即撤銷。撤屋還原后的巷子，兩邊墩高、巷中低的地形，形成了一個天然風(fēng)道，且巷兩邊都是上漲的湖水，成為夏天夜間納涼的好地方。每到傍晚，左鄰右舍的孩子們就紛紛往攏攏巷搬椅榻(涼床)，搶占好位置。勞作了一天的人們，晚飯后手拿一芭蕉扇，一家大小就到自家的椅榻上乘涼。風(fēng)拂湖水、涼風(fēng)習(xí)習(xí)、蚊蟲無影，躺望月星、聽聞濤聲……這樣的乘涼，是何等的愜意。即使最熱的天，到了下半夜身上都得蓋東西。大人們在享受著清涼時，時常聽到他們自豪地說，在庫嘴乘涼是老天爺送的福。上世紀九十年代，宗侄傳江在此巷子上筑壩填土建了房，從此巷子乘涼成為一去不復(fù)返的記憶。
(二)
我家老屋也在糧站倒塌的那次大水中受損，百貨站也隨之撤銷。1966年，父親去福建漳州部隊探望援越抗美回國的名世兄，談起家中房子受損，需要重新建房，世兄就將自己每月六元津貼費中節(jié)省下來的100元錢，再向戰(zhàn)友借了20元錢，交給父親回家建房。時值“文革”動亂，父親返家時，因“紅衛(wèi)兵”武斗,造成京廣線交通中斷，只能轉(zhuǎn)道上海再乘船回安慶返家。懷揣建房錢的他，輾轉(zhuǎn)多地，一路擔(dān)驚受怕，還遇到了騙子。在福建開往上海的火車上，坐他旁邊的一個人，把他帶的一把芭蕉扇借用后跑了。后來的幾天，他就保持著高度警惕，覺也不敢睡，擔(dān)心身上的錢被人偷了。用了一周多時間才艱難、疲憊不堪地回到家。
回家后，父母親就開始著手做屋籌備。磚瓦是建房必不能少的材料，那年代農(nóng)村貧困，做屋大都用的是自拓的土磚。父母商定了個日子，請了一幫親戚和族鄰，用一天時間就把做屋需要的土磚拓好了。
蓋屋的小瓦是需要買的。在徐家大山的背面，叫張家大叉的地方有磚瓦窯。因繞山路途很遠，那時又無車，只能在第二年漲水冶塘湖有水時，用船去運。一天午飯后，父親借來一只小船，叫我陪他一起去買瓦。去時是空船且順風(fēng)，父親蕩著雙槳，劃的很快，我坐在船頭，看著父親雙手交叉各握一槳，分開、收攏、前傾、后收，非常有節(jié)奏地劃著……這是他人生中第三次做屋了，盡管為做屋操心勞累，他還是一臉的高興。
到了窯廠，父親付了買瓦錢后，就往畚箕里一扎一扎地裝瓦，我則學(xué)著父親抓瓦的樣子，往另一只畚箕里搬瓦。兩只畚箕各堆上四層瓦后，父親就挑上船，再一扎一扎地碼放在艙里……就這樣一擔(dān)擔(dān)往船上裝瓦，直到太陽快要落山了才將瓦裝完。滿載的小船船舷只有30公分左右露在水面，如遇很大的風(fēng)浪，船艙就會進水。返程時，父親將船緊靠著岸邊劃行。父親自小河邊長大，駕船技術(shù)和經(jīng)驗在村子里是首屈一指的，我不擔(dān)心有什么危險。船滿載又逆風(fēng)，劃起來很費力，只見父親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滴落，被汗?jié)裢噶说幕疑喜脊幼泳o貼在身子上，將父親胸廓排排肋骨顯印了出來。我?guī)筒簧蟿澊拿?，依然坐在船頭，一邊看著父親奮力地劃船，一邊環(huán)顧風(fēng)光綺麗的獅象把口，還不時用腳去拍打一下船舷兩邊翻動的浪花。
落日的余輝照在父親前后晃動的后背上，寬闊的湖面泛著粼粼紅色波光，不時有幾只水鳥從頭頂掠過，不遠處時有幾只張帆的木船悠然穿行而去。父親將雙槳深深插入水中，奮力向前一推，船幫兩側(cè)各出現(xiàn)一個漂亮的圓形浪花，隨即浮現(xiàn)出一個旋渦，船首則微微一顛，小船似不情愿緩緩?fù)盎幸幌隆觳梁跁r，船終于到了家門口，母親請來幾位鄰居們幫忙卸瓦，幾位姐姐也跑前跑后地幫著大人搬瓦，家家燈火已亮起多時，才將一船的瓦搬到家門口稻床上。
有了磚瓦，做屋的椽子、桁條和門窗等主件材料，依靠拆舊屋再利用。但父親心中的盤算是，他有三個兒子，他要為每個兒子建一列屋，為他們未來結(jié)婚成家做好準備，他認為這是做父親的責(zé)任。這樣至少要建八間房子，拆舊房的材料遠遠不夠。盡管經(jīng)費很緊張，父親的主意不變，堅持為兒子們考慮，精打細算，東拼西湊，還向親戚們借了些錢，好不容易才備齊做屋材料。
(三)
農(nóng)村做屋是要請風(fēng)水大師看日子的。1967年初秋時節(jié)，良辰吉日一到，房子在鞭炮聲中動工開建。父親掌管著做屋的一切統(tǒng)籌，安排泥瓦工、請幫忙的人、找木匠用的材料等。母親負責(zé)做飯，招待工匠和幫忙的人。風(fēng)林姐幫著和泥，另兩姐姐協(xié)助母親摘菜、洗菜。我放學(xué)后，一如繼往去放牛。
在父親精心準備和安排下，做屋過程還是順利的，只是中間下過一次雨，為防把已砌了一半的土磚墻淋濕，只得將磚墻蓋上草簾，停了一天工。
墻壁砌好后，接著是上梁。上梁首先是上堂屋屋脊上的一根梁稱之為正梁(俗稱“大梁”)。在選定的吉日良辰上大梁時，照例會來很多人，看怎么用斧頭(取“福”意)殺雞(取“吉”意) 祭梁。當紅紅的雞血涂在大梁上后，便由匠人抬梁到大門前，再用繩將大梁拉上屋頂。抬梁或拉梁的時候，鞭炮齊鳴，上梁師傅高喊“上啊!大吉大利呀!”在上大梁的過程中，要求將大梁平平穩(wěn)穩(wěn)往上抬，忌諱西高東低。因為東端代表“青龍”，西端代表“白虎”，按風(fēng)水學(xué)的要求，“白虎”要低于“青龍”。
對于我們小孩，最關(guān)心的是那用紅布包裹的吊在梁上的東西，那里面有花生、紅棗、瓜子、餅干和1分、5分的硬幣。當大梁在眾人的抬拉下，被架放到堂屋的正屋脊上時，包裹就被解下來，將里面的東西往下面一撒，我和一幫小孩子則在新房地上紛搶。上梁結(jié)束后，眾人退出新屋，讓太陽曬一下屋梁，這叫做“曬梁”。最后，開宴款待匠人、幫工和親朋好友。
經(jīng)過十多天時間，四列屋中間抽巷的“黑八間”新屋終于建成，進屋酒辦過后，全家就搬入了新居。新屋最西邊朝南一間我和父親住，朝北間做了廚房;母親和名慶弟住靠堂屋朝南的一間，幾位姐姐則住在朝北的一間;堂屋東邊的朝南間空著，是專留給名世兄回來住的，朝北間暫時做了倉庫，堆放柴草雜物;堂屋照例用于吃飯和會客。這樣的居住條件在當時的農(nóng)村算是十分寬敞的。我記得父親在做屋過程中，累的面目憔悴、瘦骨嶙峋、熱火攻心。新屋落成后，他牙痛的徹夜難眠，在四五天時間里，半夜里爬起來錘東邊房間地坪。真是做一次屋，掉一層皮呀!何況他在十八年時間里做了三次屋。
1969年秋，原懷寧縣廣圩區(qū)(現(xiàn)安慶市宜秀區(qū))組織民兵連來石庫嘴炸山取石保安慶東邊馬窩圩堤，征租了我家堂屋和東邊房，我們一家又集中蝸居到西邊四間房子里，直到七十年代末炸石工人撤走。我和姐弟們真正居住的就是這個老屋，在這屋里長大，在這屋里告別父母遠走高飛。我和弟弟名慶相續(xù)從這個老屋里應(yīng)征入伍，留在了他鄉(xiāng)城市;三位姐姐也先后從這個老屋里出嫁,組建了自己的家庭。
(四)
1983年發(fā)大水，老家屋子進水，危在旦夕。我在部隊聞訊后，立馬請假趕回家救災(zāi)，幫父母將屋里東西全部搬了出來。幸好水退，只是東邊房間地陷，維修后未造成大的損傷。
1985年春節(jié)，我?guī)е趯幉ńY(jié)識的妻子旅行回家結(jié)婚，在這個老屋東邊房子里成親，還置辦了喜酒，宴謝親朋。
1986年3月9日21時，老屋的主人——我親愛、慈祥的父親因患病醫(yī)治無效，帶著一生的辛勞，帶著對兒女的無限疼愛與不舍，帶著對他用血汗建起來的老屋的眷戀，在老屋里與世長辭。
1989年秋，根據(jù)父親生前的遺愿，將老屋東邊的一塊宅基地和一列房(前后兩間)，贈送給了愛鳳姐。她拆屋在原址蓋了兩底兩層樓房。老屋只剩下三列，即堂屋和四間房。
1998年再發(fā)大水，我又一次趕回家去救災(zāi)。由于水太大，回家的道路全部中斷，鎮(zhèn)領(lǐng)導(dǎo)用船送我回家時，我拍下了水災(zāi)實情照片(見圖)。這次水災(zāi)，家中進水有三十多公分深，沒過了青磚墻腳。土磚墻經(jīng)不住長時間水泡，層層往下掉土，屋倒已不可避免。將家中東西搶搬出來后，我留下盼水快退的祈愿，離開了家。因為我不忍看到曾經(jīng)的家，在洪水中灰飛煙滅那令人心酸、悲傷的一幕。
老屋終是倒塌了。父母幾十年的心血遺存一下子化在了無情的洪水中。我深知，老屋的一磚一瓦，都刻畫了父母一生，穿越在風(fēng)雨中為家打拼的艱辛;老屋的一門一窗，是父親奇苦無比的杰作，那些老舊的椽子和梁木都是父親幾經(jīng)周折辛苦攢集起來的。那厚重的土磚墻，更是父親用汗水攪泥而成，凝結(jié)著父親的敦厚和堅忍。老屋是歲月更是父母親的形象，他們的勤勞、節(jié)儉、堅強和剛毅，從未被艱難擊倒的執(zhí)著，成為我人生里最堅實的精神支柱!老屋倒了，就是我心中的豐碑倒了。兄弟姐妹們無不心生悲愴，流不盡的老屋淚，割不斷的老屋情!老屋一定要重建!
當年，我們?nèi)值芄餐鲑Y在原址復(fù)建了兩列磚瓦房(堂屋、一間房、一廚房)和兩小間配房(衛(wèi)生間、柴草間)，以供母親居住使用。母親在這個重建后的房子里生活了將近十年。2007年2月22日母親離世后，老房子就替故去的父母親對離家的孩子們進行守望，盼望著我們?；丶铱纯?。因無人居住，小瓦片被大風(fēng)掀翻后，漏雨無人知曉，日久椽子腐爛。2012年，再次對房子進行了全面翻修，瓦片也換成了紅色大瓦。
我居住過的老屋幾經(jīng)重建、翻修，安全性雖不斷增加，但失去了歲月的印跡。
銘刻在我心中的老屋是敦厚家道的傳承，是父母庇佑子孫的守望!老屋在，我就有家;不管年齡多大，我都是家中的孩子!
責(zé)編：丁松 排版：何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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