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要回家
當提著特侖蘇走進病房,我差點認不出姑父了:他雙頰塌陷,下巴頦像犁鏵尖;嘴唇像一枚杏干,周圍的皺紋漩渦一樣涌向豁牙的嘴巴。那個嘴巴,因為貪吃,得了個“饞嘴子”的外號。現(xiàn)在,“饞嘴子”吃下去的東西,胃不接受,嘴和胃互相搏斗,折磨得他苦不堪言。他的臉皺巴巴縮成一枚干棗兒,整個人瘦成干柴片子,折疊成九十度角坐在病床上。
我“姑父”還沒叫出口,他搶先喊出我的乳名。坐在凳子上,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眉眼左高右低,是在仰望九霄,還是在俯瞰九泉?看來已經(jīng)做好不在人間逗留的打算。
上一次見他,已是五年前,那時他年過華甲,臉膛飽滿,身體壯碩,還能幫姑姑鍘草耕地。怎么成這樣子了?
表弟雙手握著姑父的右手……那只手的每個關節(jié)結著老繭,手背密密層層裂著交錯的黑黢黢的口子……表弟緊皺著眉頭說:“伺候媳婦坐月子,過了四十天回家去,我爸也吐了四十天了,從不打針吃藥的人,這次自己穿衣服要來醫(yī)院。人已經(jīng)沒奈何了?!?/p>
“藥帶下去,媽說吃上見效了,誰知道這么嚴重?!北砻冒涯脕淼谋蛔由w在姑父腿上,她一年四季忙著她的漿水面館,加之暈車嚴重,很少回家。
我叫了聲姑父,坐在凳子上。打了一輩子姑姑,現(xiàn)在打不動了,就要扔下她,先走為快了。
當初爺爺看他壯實老成,家境也不錯,自做主張定了這門親事。誰知道他干活邁力,打起姑姑來也厲害。
嫁過去不到一年,姑姑回娘家來時,不是鼻青就是眼腫,爺爺和爸爸也曾去干涉,干涉一次,下次回來打得更重。
生了孩子和后媽分了家,姑父選了一處莊基地,獨門獨戶。修房子時,晚上要看護椽檁,姑姑建議找個伴兒,姑父從來不信鬼神,一個人睡在麥草鋪上過夜。半夜三更,窸窸窣窣一陣響動,他翻身起來,手執(zhí)鐵鍬喊問:“誰?”還窸窸窣窣響,難道真的有鬼?姑父渾身的汗毛一根根倒數(shù)起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聲音越發(fā)清晰可怕。姑父抖抖索索點亮煤油燈,顫巍巍四處觀看,從麥草下擠出一只癩蛤蟆來。
這事件后,姑父有時抑郁寡言,成天說不了幾句話;有時異常暴躁,動不動就打姑姑。他的院落獨門獨戶,關起門來把自己當王,高興了也出去耕耘播種,不高興了蹲檐頭下抽旱煙,躺床上睡大覺。
轉眼三個孩子都長大了,有一天姑父打姑姑,被表弟一把按倒在炕上,倆表妹也拿起棍棒起來護衛(wèi)姑姑。他的威風瞬間掃地,抖落渾身的泥水,他灰溜溜走出家門蹲在麥垛下面,連著悶抽了三鍋旱煙。
病床前問姑父“想孫女不?”“想么?!薄跋牍霉貌唬俊薄跋朊??!彼兊孟駛€小孩,一個誠實遲鈍的小孩,慢騰騰說。眉眼一高一低,一個眼里是妻子,一個眼里是孫女。
我把包隨手放在病床上和表妹聊天,不知什么時候,姑父從里面摸出一顆大白兔奶糖和一塊綠豆糕,他已經(jīng)剝開糖紙,笑著問我:“靈靈,這個糖我吃了???”沒等我答應,他早把糖噙在嘴里,滿意地嚼起來。我和表妹同時盯住了他捏在手中的綠豆糕。敢不敢吃?我問表妹。不敢,粥喝一點點都吐啊!表妹哄著要,姑父攥緊不給。我也急了,掰他的手指,他死死攥著。待我們倆奪回來,綠豆糕從錫箔紙里擠出來,撒了一地。
隔了幾天,我不安心,又拿了幾塊綠豆糕去看他,表妹還說不敢給,一次只能喝小半碗小米粥。
縣醫(yī)院住了半個月,表弟要他轉到省城醫(yī)院,以確診到底是啥病,雖然這兒基本斷定,但還心存一絲希望。
到高鐵站下了出租車,姑父一看不是自己家,火了,“我要回家,把我拉到啥地方了么?”“去蘭州,看你孫女去?!北砻煤逅?。“快沒命的人了,你們折騰什么?帶我來這里,這么多人,麻煩死了?!薄澳悴皇钦f想孫女么,咱們看孫女去啊。”我勸解。姑父猛地甩開我的胳膊,同時那邊甩開表妹的胳膊。沒想到那么瘦弱的一個人,能有那么大勁。他像一只絕望的狼,拼出最后的一點蠻勁甩開我和表妹,他哪兒不想去,一心要回他的窩。那一刻,我再一次切身體驗到我那可憐的姑姑,她這么多年活在怎樣的恐懼中……
進了高鐵站,透過玻璃,看見表妹背著包扶著姑父排隊檢票,他忽然一腳踢開前面小伙放在地上的手提袋,蕎圈滾出來。表妹慌張蹲下來,邊道歉幫小伙兒撿。又看見姑父一腳踢開后面女孩的小包,蘋果滿地滾。
他要回家,他痛恨一切阻擋他回家的人。
蘭州確診了,是胃癌。三個多月后,他去了黃土地里的另一個家,永遠安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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