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麻雀
文/趙西岳
今年一開春,就有幾場春雨光臨我家的小院,小院東南隅是前年我親手植下的一叢新竹,去年春天似乎還沒有把根扎實,長得不高也不蔥郁,不料今年沐浴了春雨之后,竟把積蓄了二年的勁頭都使出來,像發(fā)瘋似的抽新筍、挺竹節(jié)、發(fā)竹葉,豐盈地讓人目不忍釋。人們常說,人往高處走,鳥往旺處飛。周邊小樹林里的麻雀也夠精靈了,許是看好了我這兒的竹林旺叢,從早晨的黎明起,就一群一撥地嘰嘰喳喳盤繞在我家小院的叢竹里,先是相互戲鬧一番,然后,瞄準機會,一撥一撥地平降在我的小院當中,開始覓食。那小家伙,落地后,先是顫顫兢兢左顧右盼一番,心中拿準了安全系數,就全神貫注地在地面上啄起食了,屏氣側耳,還能聽到那尖尖的小嘴在啄食時敲到地面上發(fā)出的得得聲,膽大的麻雀,還會偷襲我宅院廚房地面上落下的菜屑殘食,它們貪婪地邊啄食邊防衛(wèi),聽到些許響聲,便齊刷刷地射入竹林里去,爾后,伺機又會返回地面,繼續(xù)美餐。有的麻雀肚子裝得差不多了,還會轉移到我的小水池上,探頭喝一陣子純凈水,用它那小小的爪子,在羽毛上梳理幾下,之后,便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說起小小的麻雀,我心中還是有一番理不去的情結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的農村,可以說是人和麻雀共同生活的天地。我家院子里的大槐樹、棗樹上,都是麻雀每天報到的地方。雖說一早,它就嘰嘰喳喳地把人們吵醒了,但人們還是很喜歡它的。奶奶常說,麻雀來的地方,風水好,人丁旺,谷物豐,它會給莊戶人家?guī)砗谜最^。奶奶說得不錯。我家院子大,樹長得旺,人口也多,大人小孩吃飯坐在當院樹下,少不了會灑落下些米粒菜屑饃花,緣是,一年四季引來麻雀啄食作伴,也便順理成章了。由于麻雀喜愛我家,我家草房的椽檐、夾縫中,都成了麻雀棲居的窩窩,每天晚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這聲音也成了我夢中的音樂。到了冬天,麻雀會繁蛋孵小雀,我和小伙伴們會乘機搬個梯子偷偷去掏麻雀蛋,這樣的頑皮舉動,還是被奶奶發(fā)現(xiàn)了,奶奶先是責罵一頓,說我們掏麻蛋是壞性命,沒良心。然后還會讓我把麻雀蛋重新放進窩里。第二天,奶奶還要把一些秕谷糟糠,剩下的殘飯碎饃,讓麻雀補補食。自那以后,我對麻雀便產生了憐憫之心,不再用彈弓去打麻雀,也不再掏麻雀蛋偷偷煮著吃了。
之后上了小學,在課本上讀到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一文??吹缴倌甑拈c土,在冬天的雪地上用籮筐捕捉麻雀的故事,老師講的時候,描述得生動誘人,于是,我也產生了好奇心,等待下雪的日子。終于等到了下雪的日子。雪后,我像閏土一樣,在院子里掃出一塊空地,用短棒支起一個籮筐,里面撒些秕谷,短棒上縛著一根長長的細繩子,我躲在堂屋的門后,兩眼直直地瞅著,專等麻雀來啄食。大約等了半個時辰,果然等來了幾只俏皮眼明的麻雀,那幾只麻雀,先在筐沿上站了一會,兩眼瞧來瞧去,愣了一會神兒,就撲楞撲楞地鉆進了支架下面的籮筐里,急急地啄起食來。我看準后,猛的一拉手中的繩子,幾只沒來得及逃跑的麻雀便被罩在籮筐里了。我高興地大嚷起來,欲跑去捉住那幾只小精靈,誰知在我將要行動的一瞬間,卻被奶奶看到了,她迅即阻止了我,奶奶上前把籮筐一掀,那幾只驚魂未定的麻雀得救了。我心里很委屈,說這是在書本里學到的辦法。奶奶說:“冬天麻雀尋不到食吃,一個個都會餓死的,你就沒有一點可憐它的心嗎?放它們一把吧!”我聽后,心里也頓生一片憐意,也就認下奶奶的話了。時間推移到了當年的九月,我家在西岡地種了幾畝谷子,谷子長勢很好,將要成熟的時候,精靈的麻雀會一群一群地飛到谷子地啄谷子穗,美餐一陣子。在這個節(jié)點上,奶奶又讓我去谷子地看谷子,任務是把前去啄谷子的麻雀趕跑。我心里想,奶奶愛麻雀,怎么不讓麻雀吃谷子呢?爺爺告訴我,西地只有咱家種的是谷子,要是不看好,麻雀會糟蹋好些谷子,谷子一減產,就繳不足公糧了。你把麻雀趕走,它們會去別處尋食吃,餓不死那些小玩意兒。我于是手里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上縛著一綹紅布,再拎一個敲得響的銅鍋蓋,頭上戴一頂小草帽,興致勃勃地去西地看谷子。到了地里以后,果然如奶奶所說的,不時會飛來一群一群的小麻雀前來打卡。麻雀在我走不到的地方,嗖的一聲盤飛下來,麻利地落在沉甸甸的谷穗上,啄上一陣子,雙爪子一彈又飛向別處偷襲,谷子搖動一陣子,就落下不少谷粒。我心里一琢磨,爺爺說得不錯,小麻雀也會辦壞事,看來非要趕跑它們了。我于是手拿竹竿,敲著銅鍋蓋,咣當咣當地攆麻雀。不料那小家伙挺聰明機敏,沒到我跑到它們啄吃的地方,就又嗖地一聲像箭一樣掉頭飛走了??粗w去的麻雀,急得我氣喘吁吁地,無可奈何它們。晚上回家告訴奶奶,奶奶笑著說:“那麻雀是和你比賽捉迷藏呢!”于是奶奶就又教我一個法子,用谷稈縛一個一人高的草人,草人頭上固定一頂小草帽和兩只會擺動的假手,一只手拿著一面紅布旗,另一只手連著有小槌子的銅鍋蓋,下面用一根長長的繩子系在草人的手臂上,人坐在遠處,看到麻雀飛來啄谷子,一拉手中的小繩子,小紅旗就擺起來,銅鍋蓋就響起來,麻雀看到聽到這嚇人場景,就乖乖地飛跑了。我按照奶奶的辦法,第二天到地里一實踐,果然靈驗得很。我在谷子地中間,豎上兩個同模樣打扮的草人,我坐在谷地一邊的高土臺上,伺機操作,之后的幾天,麻雀一盤旋就被紅旗和響聲嚇跑了,谷子也少有被啄落在地的。我心里竊喜,麻雀啊,你也有上當的時候?。?/span>
1958年的二月,我正在鄉(xiāng)里的一所中學讀書。突然一天的早晨,全校師生緊急集合在學校的中心大院里。學校領導鄭重宣布了一份紅頭文件,要在全國開展“除四害”(即蒼蠅、麻雀、蚊子、老鼠)的群眾運動。而四害中,我心中喜愛的麻雀也在其列,讓我感到迷惑不解。后來,老師作了解釋,說麻雀嚴重危害農作物,全國生產的農作物中,有一部分都讓麻雀給糟蹋了,給全國人民的生活帶來很大影響。郭沫若為此還寫詩,罵麻雀為“壞蛋鳥”。這時我也聯(lián)想起在家看谷子的情景。心中暗想,麻雀呀,你的厄運來了。運動一開始,學校便給每個學生下達了任務,其中除麻雀,除了趕盡殺絕,每人每天還要消滅5只麻雀,以麻雀腿數為準。我?guī)缀跆焯焱瓴怀扇蝿?,老師就讓我自制了一副彈弓,用石子作子彈,去村里有樹的地方打麻雀。雖如是,我還是完不成任務,老師就罰我停學一個月,回家同公社社員一起除四害。農村天空闊,地面廣,我和社員們在莊稼地、山林里,敲著銅鑼,拿著長竹竿,吆喝著趕殺麻雀,折騰得我把鞋都跑丟了。
除四害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展了一年多的時間,麻雀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我家屋檐下的麻雀窩,也被徹底清除了。奶奶整天郁悶著臉說,作孽啊,報應??!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我在院子雪地的一邊,掃出了一片空白地,撒上些秕谷、高梁米,期盼久違的小麻雀能來啄食兒,結果等了兩天,也沒聽到麻雀的叫聲。奶奶說:“壞性命的事兒,上天看著哩!”奶奶的話不錯。隨著除四害運動的廣泛開展,科學家們已意識到事態(tài)發(fā)展下去的嚴重性。這樣做,不僅收不到實際的效果,還會破壞生態(tài)平衡。特別是麻雀,它是和人類相依共生的鳥類,也是和農家有著緣分的小鳥,因為大多麻雀棲息在農家的屋檐下,在農村人們親切地稱它是家雀,還有“人住麻雀屋,輩輩出棟梁”的好憧憬。冬天沒有谷物可覓食,麻雀只能在曠野里尋覓雜草的草籽和葉屑,麻雀在繁殖期間,以捕捉昆蟲養(yǎng)育乳鳥,也為人類做出了有益的貢獻。科學家對麻雀的評定是公允的,農家對麻雀也是不討嫌的,它怎能和直接危害人們身體健康的蒼蠅、蚊子、老鼠為伍呢?既是天心的使然,也是民心的憐然,到了1960年的3月,國家正式決定,停止大規(guī)模的除四害運動,并特意把麻雀從原定義的四害中移除,恢復它的生存環(huán)境,為它矯正了名聲(2003年,又被國家定為二級野生保護動物)。當時我在中學聽到這個消息,即第一時間回家告訴了奶奶,奶奶說:“天有良心,地有民心。小蟲(麻雀的俗稱)也有好報?。 ?/span>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喜愛麻雀的奶奶去世了,我也從故鄉(xiāng)攜妻子兒女,遷居到了縣城生活。因蝸居的環(huán)境有限,周邊的樹木也不多,麻雀也少有光臨湊趣。隨著城市快速地擴張,高樓擁擠得把藍天白云都模糊了,再加之那個年代,偏重于發(fā)展經濟,空氣污染殃及了草木的繁茂,麻雀在城區(qū)的生存條件,也漸漸惡化,因此,在我居住了十多年的小區(qū),心中喜愛的麻雀,也少得可憐,以至成了夢中的憧憬。黨的十八大之后,黨中央審時度勢,提出了生態(tài)文明建設的發(fā)展理念,把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提升到了戰(zhàn)略層面的高度,城鄉(xiāng)山水田園樹木叢林,也開始成為人類生存宜居的自然景觀,也就是在這個好的發(fā)展階段,我的安居條件也發(fā)生了變化,從高樓的層壘疊嶂里,搬到了擁有空曠環(huán)境的城區(qū)邊緣,且有了一處宅院。宅院經過幾年的種植綠化,環(huán)境逐年豐盈起來。人說,栽了梧桐樹,招得鳳凰來。我家的小院里,雖沒珍貴的梧桐樹,但綠意盎然的叢竹,花冠如火的石榴,青藤成蔭的葡萄,也招來了不少與我有緣分的麻雀。我和老伴常常把一些吃不了的小米、谷粒、菜屑等撒在院子里,等待麻雀前來打卡啄食。麻雀有記性,也有靈性,似乎知道了我這院子里有它們愛吃的東西,也便結群約伴,前來熱鬧,吃來吃去,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叫著不停,滿院子洋溢著和諧歡樂的氛圍。這時,我也會隔著門上的玻璃窗,屏息靜氣地看著它們這幫活潑可愛的小精靈,生怕打擾了它們難得的啄食的快樂。后來,小院的一側又加蓋了一間鐵皮房,用以存放雜物。蓋時,我讓師傅在板房出檐的地方,用板條架幾個小方形的盒子,給精靈的小麻雀留下一隅安棲的窩窩。麻雀也心領神會,就在當年的秋天,幾只捷足先登的大麻雀,就開始銜來草枝和一些羽毛,不幾天,兩三個麻雀的愛巢就筑成了,老麻雀也帶著它們的子女搬進了新房,屋檐下又熱鬧起來了。每天早上,歡快的麻雀叫聲,先把我鬧醒,我會在院子里撒上一些它們愛吃的美食,麻雀們偷偷看了幾眼,便利落的率領它的子女,平落到地面上,一陣得得的啄食聲,像悠揚的晨曲,讓陽光下的小院充滿了活力和開心,此時,我的心同麻雀一樣,忻忻然,陶陶然,在盈目的生動中,我想起了作家葦岸在其《大地上的事情》散文中那段話:“國有國鳥,省有省鳥,如果每個人都有一只鳥的話,我也會選擇麻雀。麻雀是我的靈魂之鳥?!?/span>
是的。一個把麻雀奉為靈魂化身的人,是把自己放在泥土一樣的樸實而又謙遜的位置,越是平凡的生命越是可愛,越是普通的事物越值得我們深深地記住它。麻雀是鳥類中的平民,也是與人類息息相生的快樂的鄰居。?。⌒闹械穆槿?,我生命中永遠的伴侶和記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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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西岳(山石):男,號石齋人。上世紀四十年代出生于陜西華山腳下。解放初隨父母回河南滎陽定居。1964年開始有作品在省市報刊發(fā)表。大學中文專業(yè)畢業(yè)后,歷任教師、科員、市文聯(lián)副主席、滎陽報社總編輯。退休后,受聘《滎陽慈善報》總編審,兼任《滎陽文學》、《大風》雜志副主編。河南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茶文化研究會理事,滎陽市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等。在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發(fā)表作品約300多萬字,曾獲各級文學獎項60余次?,F(xiàn)已出版詩文集《山高白云遠》《擺渡人》《品茶》《走入命運》《不閑集》《滎陽之歌》《閑余集》四卷本(卷一·桑榆晚話;卷二·茶里人生;卷三·閑情雜記;卷四·言志放歌。)10部。本人簡歷散見《中國當代文藝家辭典》《河南作家辭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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