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深處的安平縣來客人,給帶來了兩包槽子糕。這種帶著制作的時候的長圓形的槽子痕跡的微黃兼棕紅色的食品,據(jù)說材料都是原始之物:雞蛋、面粉、蜂蜜和花生油。這些東西沒有什么神奇的,但卻都是漫長的農(nóng)業(yè)時代里所有食物中最精華的東西了。
槽子糕,是小時候以為的終極美食。那種只有老人和小孩兒和病人和客人才有權享用的美食,雖然沒有怎么吃過,但是卻對于它的任何蛛絲馬跡的特征的印象都極深。草紙包裝,一斤或者半斤一包,甚至就只是三四塊兒的一小包;帶著香味兒的油,不規(guī)則地洇過草紙,使得草紙草繩的整個包裝上形成了一種誘人的斑駁。
所有的香味兒和關于這種香味兒的盡情想象,都直接來源于這層斑駁的草紙后面。草紙后面就是上面略粗下面略細的柱形的蛋糕,蛋糕暗紅的表面上細膩而密集的孔洞使它不僅非常甜香,還非常柔軟。這種軟硬合適的手感和口感,在所有別的食物那里都是難以找到的。
槽子糕這樣的終極美食,在漫長的歷史之中都是北方鄉(xiāng)間貧寒生活中的一道微弱的亮光。它雖然微弱,卻是所有的美食飽食的幸福與美好的線索;順著這個線索就至少先可以讓想象飛翔起來,使當下寒涼干癟的生活不再那么痛苦和憂傷。
記得兒時在山村里的姥姥姥爺家,屋子里唯一的家具就是躺柜。躺柜上有一個小鎖;連屋門都沒有鎖,但是躺柜上有。因為里面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給老人買來的點心,這些點心除了剛被放下的時候分給孩子們一些外,其余的就都鎖在柜子里,等夜里姥爺咳嗽的時候給他拿出一點點來壓一壓。
我過暑假的時候回來,一般都是跟姥姥姥爺睡的。半夜里姥爺咳嗽很重的時候,姥姥就會悉悉索索地下了地,摸索著找到鑰匙,打開板柜,又悉悉索索地解開有斑駁的油洇過來的紙包,拿出滿滿的都已經(jīng)是板柜的味道的點心來。在給姥爺壓咳嗽的時候,也給我吃一些。如果是槽子糕的話,都已經(jīng)是梆硬梆硬的了。因為不知道已經(jīng)放了多長時間了。因為已經(jīng)很硬,更因為知道這是給姥爺治病的藥,我一般都不吃,或者只咬一小口。那種隱到了堅硬里去的香,被一點一點地啃著逐漸釋放出來的香,在那山村之夜的絕對靜寂與純凈中,一點點彌漫開來,和姥姥姥爺艱辛而又純正的生活景象一起,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姥爺拿槽子糕來壓嗓子,治療效果其實是有限的。那實際上更主要的是一種心理安慰的作用,是一種由口味的珍稀享受帶來的攻克疾病的幻想的原始思維。
當然,現(xiàn)在包括槽子糕在內(nèi)的任何美食都已經(jīng)很難再有那樣的魅力了。任何人幾乎都有能力獲得的經(jīng)濟能力,還有滿大街擺攤兒的小商小販唾手可得的方便,早已經(jīng)將其身上的光環(huán)全部褪去,讓它回歸到食物本身的屬性上去,不再有什么精神寄托之物的含義。
偶爾有想利用人們的懷舊情結的廠家重新制作出所謂槽子糕來,也已經(jīng)不可能再找到那樣的馬草紙和草繩了,勉強用印著彩色圖案的白紙包了,系上紅色的塑料繩兒,雖然也還是有那么一點點油洇過來的斑駁感,但是卻總是沒有原來那黃色的馬草紙上明顯和明確,效果也就打了折扣。關鍵當然還不是這種形式上的難以追擬,更是今天的人們已經(jīng)總是處于胃口滿滿、終日飽食的狀態(tài),對于任何美食的存在都已經(jīng)少感。只有回憶,還約略能將人帶到對這食物曾經(jīng)引起過的無限的精神漣漪里去了。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