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70到站臺之前,照例是要把乘客用一根紅繩子攔在地下通道之內(nèi)的臺階上的。只有像是因為旅途太長而喘著氣進站的綠皮車在站臺上停穩(wěn)了,才會撤掉紅繩放人。
我的50號挨著窗子的位置上坐著一個女孩,說是和對面的女孩是一起的,要求和我換一下,換到挨著走廊的73號去。
那個兩人座的位置,和對面的兩人座之間橫著一個很大的拉桿箱,腿是伸不進去的。詢問了一下,是對面一個女乘客的,嘗試了放到椅子下面不行,給她舉到了行李架上。這才算是坐下,以上種種都是坐綠皮火車的常態(tài)。
隨著列車啟動,特別負(fù)責(zé)任的女列車員高聲喊著下一站保定、下一站保定,從車廂一頭走向另一頭。
這多少有點讓人吃驚,如此標(biāo)準(zhǔn)的作業(yè)執(zhí)行,如此敬業(yè)的一絲不茍,在一般列車上是不多見的,一般都是沖著車廂里喊一聲、懶洋洋地喊一聲“下一站保定”而已。
旁邊隔著走廊的三人座上的幾個人顯然是長途旅客,他們對女服務(wù)員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作業(yè)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點都不以為意。
其中一個人正對著手機里五歲的孫子說話的視頻,來回看,來回笑,吃了蜜一樣甜。那奶聲奶氣的孩子其實說的只是一句:“爺爺你給我?guī)Ш贸缘牧藛???/span>
他對面的看了看他樂不可支的模樣,說:“你得奔五了吧?”
他說過五了。
他的臉皮像是核桃,頭發(fā)花白,小眼睛耷拉著,只有說話依稀還有一點年輕時候氣盛的樣子?,F(xiàn)在這年輕時候的氣盛樣子表現(xiàn)在動作還麻利,說話速度未減,當(dāng)然說的話還是和年輕的時候一樣乏味,一樣屬于在一定場合說一定的話的那種沒有特點的廢話范疇。
說廢話是他們互相之間的日常狀態(tài),就一點點視頻里的小事或者社會上的事情就能打趣地說出一片廢話來。所有的廢話都因為只是事物的皮毛而顯得與他們的年齡不符,但是他們自己絕對不會承認(rèn),那種信心滿滿的樣子一時之間會讓人也覺著他們是天經(jīng)地義正確的,是頂天立地的仗義之人。
陽光透過車窗非常強烈地照射著靠西邊的座位上的人,人們不得不扭著臉背對陽光,背對著從金燦燦的麥田和平原邊起伏的山巒上空照耀過來的萬丈光芒,正好就正對著他們幾個人。他們幾個人就像是在舞臺上在表演了。
這時候,他對面的人看著小視頻突然大笑起來,一再彎了腰地笑。過五且又了五歲孫子的看著同伴說,有那么好笑啊,你看看你,你看看你。
對面的人繼續(xù)笑,笑完了說坐火車真累啊,二十八個小時了。咱這三百塊錢的硬座可是坐得值啊,一天一宿了,還一直坐著不下去!下車得放松放松。
咋放松?打車?打車回去不就幾十塊錢啊,打就打唄。
打車算什么啊,去捏捏腳。
旁邊的一個四方臉的伙伴立刻就說總捏腳小心把你的骨頭捏壞了,那東西可沒準(zhǔn),會捏的行,不會捏的就捏壞了。
臉皮像核桃、奔五也過五了的這一位,立刻就說,他可不是沖著捏腳去的,他是沖著捏腳的人去的。逮住了罰死他!他老婆開著個板面攤兒,一個月兩千塊營業(yè)額呢,不花出去燒得慌!
對面的人已經(jīng)不笑了,說還真是,上個月營業(yè)額一共就兩千。
你那小攤不行,都是老百姓來吃飯,一個人三頭五十的,有超過一百的沒?我就問你有沒有超過一百的沒?沒有吧,撐死倆人三十多,仨人五十左右……你得找公款吃喝的,一下就三五千,那才能掙錢……
那得有錢啊,至少得開個有屋頂?shù)娘埖臧伞?/span>
我給你投資,投個幾萬,夠不夠蓋個屋頂?彩鋼瓦的、樹脂瓦的、瀝青瓦的、琉璃瓦的……
夠夠,什么瓦都行,快投。
投資得有條件,利潤分成,你跟你老婆都得聽我的,我說怎么著就得怎么著,你懂吧!哈哈哈哈……
正在幾個人笑成一團的時候,他接了一個電話:“什么,一天兩百六啊,還行啊,我先回家,過兩天就過去找你去,現(xiàn)在這個價兒還行,擱以前你也知道,我是絕對不干的……”
他對在火車上接到這個電話顯然是很滿意的,這再一次說明自己路子廣、朋友多,一個活兒剛干完,還沒有到家就又有活兒了,工資還這么高。其他幾個人臉上多少都帶了一點羨慕的意思,但也不說讓他問問還要人不。一時就很安靜,像是卡了殼,車廂里流貫的是恒溫26度的涼爽,是光影迅速變化的平原上的明亮。
他們的臉上沒有氣餒,沒有因為與周圍的人對比而來的一絲一毫的自慚形穢,沒有對于自己一輩子打工命運的反思。他們干的是底層的活兒,精神上卻好像是自足的,充滿了讓外人想一想便不大容易建立起來的信心。
當(dāng)然這是在私下的狀態(tài)里,在不是很關(guān)乎自己的工作與收入的公共交通場景下。在找工作的時候,在去打工的時候,在面對資本和權(quán)力的時候,就另當(dāng)別論了。
可話說回來,你們這些坐在他們周圍的看起來要文明體面得多的人,哪一個在找工作和面對資本與權(quán)力的時候又能不小心翼翼呢!
他們至少還在私底下活了個話頭上痛快呢。
按照本次列車員敬業(yè)的習(xí)慣,在火車抵達保定之前七八分鐘就已經(jīng)逐一按照座位號吆喝著乘客下車了。她的嗓門高亢洪亮,從遠(yuǎn)處走過來,音量一點不減,震得人耳膜直顫。
他們紛紛將自己巨大的行李包和拉桿箱從行李架上拿下來,塞住了座位之間的通道,讓賣盒飯的小推車無法前進。好不容易一件一件挪開,為了避免過一會兒小車再回來,就趕緊都向車廂連接處的門口走了。這么漫長的硬座旅途終于要到了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勝利般的愉快。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的感覺,流貫全身,以至于那些行碩大的李包裹都像只是裝了些沒有重量的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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