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一束光
王昆
臨近元旦，接到友人電話，邀約假日一起去西安市羊文化博物館參觀敘舊。能身臨其境感受羊所展現(xiàn)給人類的“溫順善良，忠厚隱忍”的精神意象，很是期待。隨后腦海里也開始自然的檢索和“羊”有關(guān)的信息鏈，所幸沒有空落，還能撿拾一二。
從小生長在關(guān)中平原，雖土地肥沃，糧棉充裕，但因缺乏水草豐茂的自然環(huán)境，便和以群居放養(yǎng)為主要生存方式的羊，失去了天然參合的機緣。小時候在村外的土壕或坡坎上偶爾也能碰到一只孤零零的羊，一般都是主人用結(jié)實的皮帶把羊死死拴在樹上，自己不知去何處游蕩逍遙。失去自由和沒有兄弟姐妹作伴的羊，也失去了快樂，根本無心覓食，一個勁的掙脫著，絕望的哀鳴著。我曾幾次環(huán)顧四周無人，把解開的韁繩扔出老遠(yuǎn)，眼看著羊搖動幾下脖子后，開始蹬蹄撒歡，才一溜煙的跑開。
和羊初次結(jié)緣，皆因媳婦屬羊。按正常推理，媳婦應(yīng)是那種溫柔賢惠，謙讓大度之人。可婚后幾年，似乎都還年輕氣盛，不知退一步海闊天空。家里磕磕碰碰時常有之，甚至低當(dāng)量的戰(zhàn)爭也偶有發(fā)生。當(dāng)時常愁眉不展，暗自喟嘆，真是遇上了一只不省事的“羊”。有一年春節(jié)，也是媳婦的本命年。岳父岳母給孩子送燈籠，順便帶來一個包裝考究的物件。岳父說：“我去和田出差時，帶回來這個玉雕的‘三羊開泰’放到你家吧。”玉雕光潤剔透，祥瑞充盈，蔥郁質(zhì)樸的青碧色更蘊含著生命旺盛的蓬勃之力?；?，公羊和母羊共同庇護(hù)著小羊羔在陡峭懸崖間穿梭，在攀越上新的高度之后做短暫的休憩，沐浴著陽光。我鄭重的把這件吉物擺放在客廳的顯眼處，祈愿家里能從此“羊致清和”。說來還算靈驗，自從有了“鎮(zhèn)宅之寶”，媳婦的脾性柔綿了不少，對峙磕碰幾乎銷聲匿跡，家應(yīng)有的氛圍出來了。某天我對媳婦說：“家里現(xiàn)在不見前幾年的硝煙味，到底是咱倆誰成熟了？”。媳婦回了一句：“每天能看到爸送的這玉雕，就心生紫氣，還有啥可吵的呢”。十幾年過去，岳父也已離世五年，現(xiàn)在當(dāng)我和媳婦看到這座陪伴我們的“三羊開泰”，就會想起岳父那囑咐的眼神，家里也就沒有化解不開的疙瘩了。
真正被羊的舉動而深深融化，那還是在近乎萬里之遙的天山腳下。帶著長久的，一種對碧草連天，牛羊漫際的草原風(fēng)光的心馳神往。2019年初秋，在當(dāng)?shù)貙?dǎo)游的引領(lǐng)下，黃昏時分，我們驅(qū)車來到新疆西部的巴音布魯克草原。此時的草原，籠罩著金色的寂靜，瑰麗的彩霞簇?fù)碇﹃栐谏钋榈馗╊@天堂般的幽谷。暫時遠(yuǎn)離牢籠式的都市，視野被徹底的顛覆和切換，眼前這蓉蓉茵茵的浩瀚之海，讓人傾心而迷幻。天色愈黯，暮靄四起，遠(yuǎn)處的山巒在困倦中隱隱若若的蠕動下龐大的身軀，在印證著天地間的日落而息。在我們準(zhǔn)備夜宿的蒙古包旁，晚歸的牧羊人在馬背上緊促的打著口哨兒，趕著羊群三三兩兩的擠進(jìn)臨時用帆布搭建的羊舍。夜色奔來的迅猛而濃重，草原瞬間失去了應(yīng)有的色彩，黑壓壓，空寂寂，冷凄凄的感覺讓人郁悶而心悸。在蒙古包內(nèi)，毫無睡意的我在刷著朋友圈來打發(fā)時間。突然“咩咩……”的叫聲，從羊舍的方向傳來。這嫩弱的，微顫著的聲音分明是一只羔羊帶著幾分不適發(fā)出來的。隨后羔羊的叫聲越發(fā)的密集起來，期間還夾雜起另一只羊的叫喚聲。心煩意亂的我索性披上衣服，拉開門栓，頂著夜色，徑直走向羊舍想探個究竟。輕輕掀開帆布的一角，吃力的窺望著羊舍里正在發(fā)生的一幕。在黑暗的角落里，幼小的羊羔蜷縮著身子，帶著痛苦呻吟著。這時，焦急萬分的母羊一邊用前蹄不停的把羊羔往自己的身下刨，一邊仰起頭對著舍頂縫隙投下的一道微弱之光哀求似的叫個不停。我入神的看著母羊的一舉一動，不覺間眼眶涌滿了淚水，當(dāng)年疼我的婆婆，正是徹夜無眠地看著屋梁之上瓦片殘損后投進(jìn)的一束夜光，來祈求“上天”慈悲顯靈，讓長期病恙的我得以解脫歸好。
白天的婆婆做飯、紡線、嗮糧食，里里外外不停點的奔忙。到了晚上，勞累一天的她忘記了困乏，整夜手撐著下巴，坐在炕上，為我發(fā)起熬煎來。我睡在炕的另一頭，看見婆婆一會輕聲的嘆氣，一會仰起脖子，對著屋頂?shù)哪强|微黯的光束喃喃自語著：“老天爺，我年紀(jì)大了，把我早早收走，讓我孫子好好地就行。”聽到婆這樣的哀求，我趕緊翻過身，把頭縮進(jìn)被窩里，讓眼淚無聲地流淌。舊社會時，婆沒念過一天書，也幾乎沒出過村。家里一遇到事，婆能求助的就是“上天”了。每當(dāng)夜深人靜，那縷從天而臨的光束就成為婆接通神靈的唯一途徑，也是承載她希望的唯一寄托。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冬夏輪回。婆婆每晚的虔誠默禱，在無聲無息中惠澤著我，助我驅(qū)癘禳災(zāi)，慢慢恢復(fù)了往日的神采。
在母羊的不斷安撫下，小羊羔此時也平靜了好多，乖順的靠在母羊的身上閉目休憩。我離開羊舍，面對家鄉(xiāng)的方向，為離世二十年的婆婆三鞠躬。
去羊文化博物館那天，風(fēng)和日暄，是入冬以來難得的清澈明潔之日。可站在排列有序的一尊尊石羊中間，看著她們感恩的跪姿和無辜的眼神，瞬起惻隱之心，情緒也隨之沉郁起來。走進(jìn)羊文化展示館，看到“美”“群”“義”“善”“祥”這些美好的文字都與“羊”有著千絲萬縷的歷史淵源時，又對羊生起敬肅之心來。羊做為集各種美德于一身的義畜，被賦予了崇孝、知仁、知義、知禮的文化意象。新的一年，雖不是羊年，但只要把從“羊”衍生而來的“群”“義”“善”等處世之道能了然于胸，付諸于行，就不會讓社會的堆積物來遮蔽生命的敞亮，逐漸是自己成長的“眉目有山河，心中有丘壑”。
作者簡介：王昆，西安廣播電視臺記者，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 ， 陜西散文學(xué)會會員，西安市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陜西中青年作家班學(xué)員。作品《笑聲回蕩哭泉梁》獲2019年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我和我的祖國》征文三等獎。文章發(fā)表于《西安晚報》《西安日報》《三秦都市報》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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