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丨祁志祥,上海政法學(xué)院國學(xué)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上海市美學(xué)學(xué)會會長。
原文載丨《理論月刊》,2018年第05期。
摘 要
《周易》由《經(jīng)》《傳》兩部分構(gòu)成。一般認(rèn)為《經(jīng)》誕生于周初,《傳》誕生于戰(zhàn)國時期?!督?jīng)》是周人萬物有靈、鬼神概念存在的證明,《傳》則對占卜之辭和鬼神觀念做出了新的解釋,反映了周人“近人而忠”的時代特征。具體表現(xiàn)為: (1) 對“神”“天”的內(nèi)涵加以現(xiàn)實化改造,使其從神靈、至上神變成了變化之道、天地之天;(2) 首次提出了“人文”的德教概念,對“文明”作了道德化的闡釋;(3) 將“君子”概念從有善有惡的貴族男子改造為有善無惡的道德楷模,并對“君子”的道德修養(yǎng)提出了豐富要求;(4) 倡導(dǎo)“革而當(dāng)理”的人道追求,提出“與時偕行”“順天應(yīng)人”的變革原則。于是,《周易》從神道設(shè)教的占卜之書轉(zhuǎn)化為探究“人文”之道的修身濟(jì)世指南。
《周易》屬于“三易”之一?!兑捉?jīng)》源于伏羲始作八卦,后來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夏朝的《連山易》、商朝的《歸藏易》、周朝的《周易》三個階段、三種形態(tài)。如今,《連山易》和《歸藏易》已失傳,只剩下《周易》,習(xí)慣稱《易經(jīng)》?!吨芤住返摹爸堋敝钢苋耍耙住庇凶円?(事物變化) 、簡易 (執(zhí)簡馭繁) 、不易 (永恒不變) 三義?!吨芤住芳粗苋怂鞯囊匀f變不離其宗的卦爻辭執(zhí)簡馭繁地追究萬物變化規(guī)律、奧秘的卜筮之書。其內(nèi)容包括《經(jīng)》和《傳》兩部分?!督?jīng)》主要是64卦和384爻,卦、爻各有說明其義的卦辭、爻辭,作為占卦之用。一般認(rèn)為,周文王被拘禁在羑里時將伏羲發(fā)明的八卦兩兩重疊,組合成64卦,并作卦辭、爻辭?!秱鳌肥菍Α督?jīng)》的解釋,舊說《易傳》為孔子所作,據(jù)近人研究,大抵為戰(zhàn)國末期儒家作品[1](p1)。其內(nèi)容包含解釋卦辭、爻辭的七種文辭。其中,《彖》傳附于每卦卦辭之后,是對一卦大意的裁定?!断蟆穫鞔┎逶诟髫缘呢赞o、爻辭之后,闡釋各卦的卦象及各爻的爻象所象征的意義。釋卦象者稱為《大象傳》,釋爻象者稱為《小象傳》?!段难浴穬H出現(xiàn)在“乾”“坤”兩卦的彖辭、象辭之后,在《彖》《象》的基礎(chǔ)上對“乾”“坤”的卦意做出進(jìn)一步闡發(fā)與拓展,也稱《乾文言》《坤文言》。《系辭》《說卦》《序卦》《雜卦》則單獨附于64卦的卦爻辭之后。由于《彖》傳、《象》傳隨上、下經(jīng)分為上、下篇,《系辭》傳也分上、下篇,加上《文言》《說卦》《序卦》《雜卦》,共計十篇,故《易傳》又稱《十翼》。作為一部卜筮之書,周初誕生的《周易》的卦爻辭 (亦即經(jīng)的部分) 更多地顯示出萬物有靈的思想和神道設(shè)教的特點。而戰(zhàn)國時期誕生的《易傳》則用解經(jīng)的方式對占卜之辭和鬼神觀念做出了新的解釋,沖淡了卦爻辭的神學(xué)色彩,聚焦于討論人事道德問題,印證了周代思想界重人輕神、“近人而忠”的時代特征,使得《周易》不再僅僅是占卜之書,而同時是修身濟(jì)世的指南。
一、對“神”“天”概念的現(xiàn)實化改造
《周易》是一部借卜筮之法探討、揭示萬物之理,示人吉兇休咎的著作。《系辭》一再強(qiáng)調(diào):卦象是圣人“仰以觀于天之文、俯以觀于地之理”“遠(yuǎn)取諸物”“近取諸身”,擬物形容、象物所宜創(chuàng)造產(chǎn)生的;它“言天下之至賾”“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其涉及的萬物包括天、地、人、神。《系辭上》說:“《易》與天地準(zhǔn),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jì)天下,故不過?!?“鬼神”的概念,與“天地”“人”的概念一樣,明顯地存在于《周易》的思想中?!肚の难浴氛f:“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豐·彖》云:“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于人乎,況于鬼神乎?”
周人指稱至上神,習(xí)慣用“天”?!吨芤住分兴f的某些“天”,也有至上神的含義。如《革·彖》云:“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兌·彖》云:“兌,說也。剛中而柔外,說以利貞,是以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薄断缔o上》云:“祐者,助也。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也?!薄笆枪示铀佣舱?,《易》之序也;所樂而玩者,爻之辭也。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边@里的“天”解釋為至上神才較為準(zhǔn)確,也才好講通。
不過,在《周易》中,“神”的含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在不少場合,“神”已不只是神靈之意,而指陰陽變化莫測之道?!队^·彖》云:“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這里的“神”雖然不能否認(rèn)有“神靈”“神明”的意思,但也有“神變”“神易”的意思。宋人蔡淵《周易經(jīng)傳訓(xùn)解》:“神者,即《大傳》神易之神也,在天則陰陽不測?!盵3]《系辭上》云:“陰陽不測之謂神?!薄白釉?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與此相似的是,《周易》中的“天”,更多的情況不是指至上神,而是下降為與地、坤相對、并立的天、乾。如《系辭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薄肚の难浴?“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各從其類也?!薄额U·彖》:“天地養(yǎng)萬物?!痹谔臁⒌?、人、神中,《周易》更注重形而下的天、地、人“三才” (或“三材”) 。六十四卦的卦象雖然由六根爻構(gòu)成,但其所指,即天、人、地?!傲持畡?,三極之道也。”“《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周易·系辭上》) 。由于天、人、地均是矛盾雙方的對立統(tǒng)一體,由陰、陽兩爻構(gòu)成,所以反映人世間天、人、地狀況的卦象由六爻組成。這就叫“兼三才而兩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 (《周易·系辭上》) ?!笆且粤⑻熘?,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 (《周易·說卦》) 。
值得注意的是,當(dāng)《周易》將“天”用為至上神含義時,天意與民意是和諧統(tǒng)一的,所謂“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但就其落腳點來看,天意實際上是由民意決定的,天人合一實際上體現(xiàn)著對人心向背的側(cè)重。通過將民意塑造成天意,周人要求政治家效法作為民意化身的天意,《系辭上》謂之“天生神物,圣人則之”。而當(dāng)《周易》將“天”用為天、地之天,大講天地之道時,我們發(fā)現(xiàn),這天地之道最后都指向、落實于人道。一方面,天地之道往往就是人道。如《乾·象》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薄肚の难浴吩?“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薄独ぁゅ琛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薄独ぁは蟆吩?“厚德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大畜·彖》云:“大畜,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剛上而尚賢?!薄吨t·彖》云:“天道下濟(jì)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绷硪环矫妫斓刂朗菫槿说捞峁┮罁?jù)的,所謂“天地變化,圣人效之” (《周易·系辭上》) 。如《頤·彖》云:“天地養(yǎng)萬物,圣人養(yǎng)賢以及萬民?!薄断獭ゅ琛吩?“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薄队^·象》云:“風(fēng)行地上,觀。先王以省 (察) 方 (地域) 觀民設(shè)教?!薄缎蜇浴吩?“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蹦信?、夫婦、父子、君臣之間的尊卑之道其實都是由天地注定了的。天地之道還有易知、易從的特點,它為圣賢的效法提供了可行性。《系辭上》說:“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薄白釉?《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而廣業(yè)也。”
于是,《易傳》通過對“神”“天”含義的現(xiàn)實化改造,反映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事鬼敬神而遠(yuǎn)之,近人而忠” (《禮記·表記》) 的時代特征。
二、“人文”的提出和“文明”的闡釋
出于對人事的重視,《周易》提出了“人文”的概念,并對“文明”作了獨特的闡釋。
“人文”一詞,最早見于《周易·賁》中的《彖》傳,是與“天文”“地理”相對的概念:“剛?cè)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周易·賁·象》) 。賁卦作為別卦,卦象由離卦與艮卦這兩個經(jīng)卦構(gòu)成。離卦的含義是“文明”,也就是文采輝煌的意思;艮卦的含義是靜止,王弼、孔穎達(dá)將“止”解釋為“裁止”?!拔拿饕灾埂北局纲S卦的雙重卦義?!兑讉鳌氛J(rèn)為賁卦“文明以止”的雙重含義就是“人文”的注腳或?qū)懻铡D敲?,如何理解“文明以止”亦即“人文”的含義呢?王弼的注解是:“止物不以威武,而以文明,人之文也?!笨追f達(dá)的注解是:“用此文明之道裁止于人,是人之文、德之教?!笨梢?,“人文”的含義就是“文明以止”;“文明以止”就是用文明之道治人安物,實現(xiàn)天下穩(wěn)定。這個“人之文”與“德之教”即道德教化是相通的。
“人文”的“文”,按《易傳》的解釋,有文理、文采、文明的意思。《系辭下》解釋:“物相雜,故曰‘文’?!币蚨焐系娜赵略撇式小疤煳摹?,地上的百谷草木叫“地文” (又稱“地理”) ,人間的道德文明叫“人文”。由此,“文”就從自然界的文采,走向了人類的文明。
“文明”的含義也是這樣。一方面,“文”指文理、文采,“明”指明亮輝煌?!肚の难浴氛f:“‘見龍在田’,天下文明?!边@里,“文明”即文采。全句的意思是說,作為乾卦九二爻辭“見龍在田”的含義,指陽氣已升出地面,草木萌芽,百花盛開,大地繪成文采。如上所述,構(gòu)成賁卦的離卦的含義是“文明”。離卦何以有“文明”之義的呢?《離·彖》云:“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離·象》云:“明兩作,離?!?4別卦中的離卦,由兩個經(jīng)卦的離構(gòu)成?!半x”即附麗的“麗” (附著、依附) 。兩個經(jīng)卦的“離”一指“日月麗乎天”,二指“百谷草木麗乎土”,故稱“重明”“明兩作”。這都是指自然界文采煥發(fā)、光明燦爛的現(xiàn)象。
另一方面,人類的文明作為控制原始欲望沖動的儀禮規(guī)范,指“中正”的道德教化?!峨x·彖》在以“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解釋過“離”的附麗之義后,又要求“重明以麗乎正”“柔麗乎中正”,指出這樣“化成天下”“故亨”。《離·象》在用“明兩作”解釋“離”后,又指出“大人以繼明照于四方”,意即以明而又明之德照耀四方,君臨天下。又《同人·彖》云:“文明以健,中正而應(yīng),君子正也?!薄洞笥小ゅ琛吩?“其德剛健而文明,應(yīng)乎天而時行,是以元亨。”《臨·象》尤其強(qiáng)調(diào)文明道德的中正之道:“大君之宜,行中之謂也?!庇帧陡铩ゅ琛吩?“文明以說,大亨以正?!笨追f達(dá)徑直將“文明”解釋為“道德”:“能思文明之德以說 (悅) 于人,所以革命而為民所信也。”“民既說文明之德而從之,所以大通而利正也?!薄睹饕摹ゅ琛穭t以周文王為典范舉例說明:圣人要像周文王那樣,做到“內(nèi)文明而外柔順”,這樣方可以“蒙大難”而免遭害,保其身而成大業(yè)。《系辭上》聲稱,《周易》64卦,以講道德為主:“是故《履》,德之基也;《謙》,德之柄也;《復(fù)》,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損》,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薄啊堵摹芬院托校吨t》以制禮,《復(fù)》以自知,《恒》以一德,《損》以遠(yuǎn)害,《益》以興利,《困》以寡怨,《井》以辨義,《巽》以行權(quán)。”于是《周易》就從一部講神道、天道的書,變成了一部講人道的書。
三、“君子”概念的重新定義與豐富內(nèi)涵
“人文”的核心是道德,而道德的踐行者是君子。由對“人文”“人道”的重視出發(fā),《周易》重新界定了“君子”之名,并指明了達(dá)及“君子”人格的諸多要求。
在《詩經(jīng)》中,“君子”泛指貴族男子,在道德上可好可壞。但在《周易》中,“君子”則是一個與“小人”相對的概念?!靶∪瞬粣u不仁,不畏不義,不見利不勸,不威不懲” (《周易·系辭上》) ?!熬印鼻∏∨c此相反,是道德善的化身,僅次于“圣人”的道德楷模,“圣人”的前身或候補(bǔ)者?!肚の难浴吩?“君子以成德為行。”“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欲及時也,故無咎?!薄洞笮蟆は蟆吩?“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薄犊病は蟆吩?“君子以常德行,習(xí)教事?!薄渡は蟆吩?“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薄缎⌒蟆は蟆?“君子以懿 (積小至大) 文德?!薄稌x·象》云:“君子以自昭明德?!薄跺俊は蟆吩?“君子以反身修德。”《蠱·象》云:“君子以振民育德。”《坤·文言》有一段帶有小結(jié)性的話:“君子……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 (肢) ,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鼻耙弧懊馈弊滞ā吧啤保该赖?。心中充滿美德,將其體現(xiàn)在行為和事業(yè)中,就是最美的人格。
而在道德善的修養(yǎng)實踐中,元、亨、利、貞四德至為重要。什么是元、亨、利、貞四德呢?《乾·文言》說:“‘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合義,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span>
除了這四個主要的德目之外,《周易》還對“君子”人格的養(yǎng)成做了諸多提示。
其一,“君子”要樹立一種積極進(jìn)取的人生態(tài)度、不斷自我超越的人格追求:“天行健,君子自強(qiáng)不息” (《周易·乾·象》) ?!皠偨『V實,輝光日新” (《周易·大畜·彖》) 。
其二,“君子”的修養(yǎng)要從自己的思想、言行入手,要思不出位,慎言謹(jǐn)行:“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周易·艮·象》) ?!熬右匝杂形锒杏泻恪?(《周易·家人·象》) ?!皝y之所生也,則言語以為階。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言行,君子之樞機(jī)。樞機(jī)之發(fā),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 (《周易·系辭上》)
其三,君子的修養(yǎng),還有內(nèi)外不同的要求。“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 (《周易·坤·文言》) ?!皟?nèi)陽而外陰,內(nèi)健而外順,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 (《周易·泰·彖》) ?!皟?nèi)陰而外陽,內(nèi)柔而外剛,內(nèi)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也” (《周易·否·彖》) 。
其四,“君子”的人格修養(yǎng)說到底是揚(yáng)善去惡,能夠及時發(fā)現(xiàn)和改正自己的過錯:“君子以遏惡揚(yáng)善,順天休 (美) 命” (《周易·大有·象》) ?!盁o咎者,善補(bǔ)過也” (《周易·系辭上》) ?!熬右砸娚苿t遷,有過則改” (《周易·益·象》) 。行善揚(yáng)善有吉報,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馀慶”;怙惡不悛有兇報:“積不善之家必有馀殃” (《周易·坤·文言》) 。歷史上,君父因惡貫滿盈而被臣子誅弒的例子很多:“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 (《周易·坤·文言》) 。這是對“惡積”之后“罪大而不可解”的生動證明。
其五,“君子”在修身的同時要承擔(dān)“正家”的使命:“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yán)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 (《周易·家人·彖》) 。在經(jīng)邦濟(jì)世、與社會各階層的人交往時,“君子”要注意不亢不卑,平等待人,保持友善與尊嚴(yán):“君子居上位不驕,在下位不憂” (《周易·乾·文言》) 。“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 (《周易·系辭下》) 。
其六,“君子”在道德履踐的過程中還要具備實踐智慧,講求一定的策略。“君子”的前行進(jìn)取首先要懂得以退為進(jìn)的策略。“無平不陂,無往不復(fù)” (《周易·泰》) ?!熬由邢⒂摗?(《周易·剝·彖》) 。“君子”要做到“亢龍有悔”:“‘亢’之為言也,知進(jìn)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薄爸M(jìn)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周易·乾·文言》) “剛健而不陷,其義不窮困矣” (《周易·需·彖》) 。君子奮斗前進(jìn)時應(yīng)當(dāng)根據(jù)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有所等待,不至陷入險境之中。因此,“君子”在積極進(jìn)取的同時,要學(xué)會居安思危,充分考慮和預(yù)防各種不可預(yù)測的困難與危險:“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 (《周易·乾》) 。君子行事不息,至于夕而憂懼若危?!熬右钥謶中奘 ?(《周易·震·象》) 。君子任何時候都不能高枕無憂、放松懈怠。“君子以思患而豫 (預(yù)) 防之” (《周易·既濟(jì)·象》) ?!熬影捕煌?,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敝挥羞@樣,才能“身安而國家可保也” (《周易·系辭上》) 。一旦陷入困境,“君子”要處險不驚,保持鎮(zhèn)定從容,不丟君子本色:“險以說 (悅) ,困而不失其所” (《周易·困·彖》) 。特別要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君子以征忿窒欲” (《周易·損·象》) 。其次,“君子”要懂得韜光養(yǎng)晦,貴在平時把自我打造好、準(zhǔn)備好,切忌急功近利、怨天尤人:“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 (《周易·系辭上》) 孔子的“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孟子的“達(dá)則兼濟(jì)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韓愈的“諸生業(yè)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與此是一個意思。再次,“君子”在功成名就后,要功成弗居,做謙謙君子,切忌居功炫耀,矜夸自傲:“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周易·坤·象》) ?!熬右允┑摷跋拢拥聞t忌” (《周易·夬·象》) ?!吧剖蓝环ィ虏┒?(《周易·乾·文言》) 。“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 (《周易·乾·文言》) “謙謙君子,卑以自牧” (《周易·謙·象》) ?!叭说缾河弥t。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 (《周易·謙·彖》) ?!皠诙环?,有功而不德,厚之至也,語以其功下人者也。德言盛,禮言恭。謙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 (《周易·系辭上》) 。
四、“與時偕行”,“順天應(yīng)人”
“易”的重要含義之一,是變易、變化、變革?!兑住分韵蟮臉?gòu)成法則,是陰陽六爻的不斷變動。所以,《系辭》說:“剛?cè)嵯嗤?,變在其中矣?!薄柏痴撸院踝冋咭??!薄啊兑住分瓰榈酪矊疫w。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變易不僅是天地之道,而且是人道。人格修養(yǎng)中的遷善改過,改朝換代中的革故鼎新,社會分配中的損有余補(bǔ)不足,都是變易?!吨芤住分赋觯兏锸顷庩柮軟_突的必然結(jié)果,人們應(yīng)當(dāng)“與時消息”,順應(yīng)變化、把握變化、積極能動地主宰變革、創(chuàng)造變革。在實施變革時,《周易》強(qiáng)調(diào)要“革而當(dāng)” (《周易·革·彖》) 。只有當(dāng)乎理,這種變革才能“其悔乃亡” (《周易·革·彖》) ,才能“元亨利貞”。關(guān)于“革而當(dāng)”,《周易》尤其論述到兩條原則。
一是“與時偕行”?!肚浴の难浴方忉屨f:“‘終日乾乾’,與時偕行?!本酉裉栆粯硬恍高\(yùn)行,重要的特點是“與時偕行”。什么叫“與時偕行”呢?“變通者,趣 (趨) 時者也” (《周易·系辭下》) 。就是說,一切變革應(yīng)以當(dāng)時的具體環(huán)境、條件、形勢為轉(zhuǎn)移?!皶r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 (《周易·艮·彖》) 。“與時偕行”往往表現(xiàn)為“與時消息”,即損、益、盈、虛的此消彼長。如《損·彖》云:“損益盈虛,與時偕行?!薄兑妗ゅ琛吩?“損上益下,民說無疆……凡益之道,與時偕行?!薄敦S·彖》云:“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于人乎?”
二是“順天應(yīng)人”?!吨芤住分杏幸粋€“革”卦,是專門講解變革的?!陡铩ゅ琛芬浴皽涓锩睘槔f明:“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革之時大矣哉!”孔穎達(dá)正義說:“殷湯、周武聰明睿智,上順天命,下應(yīng)人心,放桀鳴條,誅紂牧野,革其王命,改其惡俗,故曰‘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計王者相承,改正易服,皆有變革,而獨舉湯武者,蓋舜禹禪讓,猶或因循;湯武于戈,極其損益,故取相變甚者,以明人革也?!庇谑?,順天命,應(yīng)人心,成為人間革命至高無上的法理。不過,雖然這種“當(dāng)乎理”的變革具有“元亨利貞”四種功德,然而在變革之初,人們尚不免狐疑,只有在大功告成之后,人們才能心悅誠服。所以“革”卦的卦辭說:“巳日乃孚,元亨利貞,悔亡?!彼热眨敢迅镏?。孚,信也。亡,通無。變革之舉,須到完成之日,民眾才會信服,才會顯示出元亨利貞的好處,才會消除民眾的悔吝猶豫之心。所以,《革·彖》將這種現(xiàn)象稱之為“革而信之”。正如孔穎達(dá)在給“革”卦正義時闡釋的那樣:“夫民情可與習(xí)常,難與適變;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故革命之初,人未信服,所以即日不孚,‘巳日乃孚’也。”這就是變革的艱難性。然而,當(dāng)變不變,反遭其殃;當(dāng)變而變,“變則通,通則久” (《周易·系辭下》) 。因而,人們總是禮贊那些在革命之初高瞻遠(yuǎn)矚,頂住眾人懷疑、猶豫的壓力,勇敢地領(lǐng)導(dǎo)起革命大業(yè)并取得成功的領(lǐng)袖。商湯王、周武王就是這樣地領(lǐng)導(dǎo)人民反抗夏、商暴政,“革其王命”的英明領(lǐng)袖。據(jù)《尚書·仲虺之誥》記載,商湯在革命成功后,因自己作為夏朝的臣民以武力革命的方式推翻夏桀而有“慚德”。左相仲虺安慰他說:夏桀天怒人怨,討伐、推翻夏桀是人心所向,不必慚愧。然而臣弒其君,直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直是有爭議的。在位的統(tǒng)治者也不想賦予臣弒其君的合法性,因為這對他們來說有風(fēng)險,是不利的?!兑讉鳌访鞔_聲稱“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給臣弒其君的革命公開正名?!独ぁの难浴芬苍隙?“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睙o論是君主還是父親,如果失去了道德,背離了君子之道,作惡太多太甚,那么,臣子就有理由或權(quán)利起來反抗、革命??梢姡吨芤住酚绕涫谴呵飸?zhàn)國時期逐漸誕生的《易傳》在周代的“革命”學(xué)說整體中做出過重要的思想貢獻(xiàn)。
輪值主編 | 陳 喬 見
編輯 | 宋 金 明 李 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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