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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思勉 | 《詩經(jīng)》解題

 
《詩》:今文有魯、齊、韓三家。古文有毛。

鄭玄初學《韓詩》;后就《毛傳》作《箋》,間用韓義。(《采蘋》《賓之初筵》兩詩皆難毛。)王肅作《毛詩注》、《毛詩義駁》,《毛詩奏事》、《毛詩問難》諸書,以申毛難鄭。

《齊詩》亡于曹魏;《魯詩》不過江東;《韓詩》雖存,無傳之者;于是三家與毛之爭,一變而為鄭、王之爭。諸儒或申鄭難王,或申王難鄭,紛紛不定。

至唐修《五經(jīng)正義》用毛《傳》鄭《箋》而其爭乃息。(王肅之書,今亦已亡。然毛、鄭相違處,《正義》中申毛難鄭之言,實多用王說。)


讀《詩》第一當辨明之事,即為《詩序》。
案:釋《詩》之作,凡有三種:

(一)釋《詩》之字句者,如今之《毛氏詁訓傳》是也。
(二)釋《詩》之義者,如今之《詩序》是也。
(三)推演《詩》義者,如今之《韓詩外傳》是也。

三家詁訓及釋《詩》義之作,今皆已亡。(三家詩亦有序,見《詩古微·齊、魯、韓、毛異同論》。)

魏、晉而后,《毛詩》專行者千余年。學者于《詩序》率皆尊信。

至宋歐陽修作《詩本義》,蘇轍作《詩傳》,始有疑辭。南渡而后,鄭樵作《詩辨妄》,乃大肆攻擊。朱子作《詩集傳》,亦宗鄭說。而《集傳》與毛、鄭之爭又起?!缎⌒颉分x,誠有可疑;然宋儒之疑古,多憑臆為說,如暗中相搏,勝負卒無分曉,亦不足取也。

清儒初宗毛、鄭而攻《集傳》。后漸搜采及于三家。始知毛、鄭而外,說《詩》仍有古義可征;而《集傳》與毛、鄭之爭又漸變而為三家與毛之爭。時則有為調(diào)停之說者,謂《詩》有“作義”“誦義”;三家與毛所以異同者,毛所傳者作義,三家所傳者誦義;各有所據(jù),而亦兩不相悖也。

其激烈者,則徑斥《小序》為杜撰,毛義為不合。二者之中,予頗左袒后說。此非偏主今文,以事理度之,固如是也。何也?

《詩》分《風》、《雅》、《頌》三體。《雅》、《頌》或有本事可指;《風》則本民間歌謠,且無作者可名,安有本義可得。

而今之《詩序》,于《風詩》亦篇篇皆能得其作義,此即其不可信之處也?!对娦颉肪繛檎l作,說極紛紜。宋以后之說,亦多憑臆測度,不足為據(jù)。其傳之自古者,凡有四說:

以為《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者,鄭玄《詩譜》也。(《正義》引沈重說。)
以為子夏作者,王肅《家語注》也。
以為衛(wèi)宏作者,《后漢書·儒林傳》也。
以為子夏首創(chuàng),而毛公及衛(wèi)宏加以潤飾增益者,《隋書·經(jīng)籍志》也。

肅說不足信,《隋志》亦系調(diào)停之辭。所當辨者,獨《后書》及《詩譜》兩說耳。予謂兩說之中,《后書》之說,實較可信。

今毛《傳》之義,固有與《小序》不合者。(如《靜女》)且其序文義平近,亦不似西漢以前人手筆也。(毛《傳》之義,所以與《小序》無甚牴牾者,非毛先有《序》為據(jù),乃《序》據(jù)毛《傳》而作耳?!缎颉氛Z多不可信,決非真有傳授。鄭樵謂其采授古書而成,最為近之。)
 



《詩序》有大小之別。
今本《小序》分列諸詩之前,而《大序》即接第一首《小序》之下。(自“風、風也”以下。據(jù)《正義》。)《小序》之不足信,前已言之,《大序》亦系雜采諸書而成,故其辭頗錯亂。

但其中頗有與三家之義不背者。(魏源說,見《詩古微》。)今姑據(jù)之,以定《風》、《雅》、《頌》之義。

《大序》云:

“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

又云:

“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
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諷其上;達于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span>

此其言《風》之義者也。

又云:
“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堆拧氛?,正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

此其言《雅》之義者也。

又云:
“《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span>

此其言《頌》之義者也。

案:《詩序》言《風》與《頌》之義,皆極允愜,惟其言“大、小雅”則似尚欠明白。《史記·司馬相如傳》:
“《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已之得失,其流及上。”
分別大小之義,實較今《詩序》為優(yōu)。蓋三家義也。
今《詩》之所謂《風》者周南、召南、邶、鄘、衛(wèi)、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凡十五國。
周南、召南為《正風》。
自邶以下,皆為《變風》。
王亦列于《風》者,《鄭譜》謂“東遷以后,王室之尊,與諸侯無異;其詩不能復《雅》,故貶之也?!?/span>《正義》:普惡皆正人,故幽、厲亦名《雅》。平王東遷,政遂微弱,其政才及境內(nèi),是以變?yōu)椤讹L》焉。十五國之次,鄭與毛異。據(jù)《正義》:《鄭譜》先后鄭,王在豳后,或系《韓詩》原第邪。

《雅》之篇數(shù)較多,故以十篇為一卷。
其中《小雅》自《鹿鳴》起至《菁菁者莪》止為正,自此以下皆為變。
又分《鹿鳴》至《魚麗》為文王武王之'正小雅”。
《南有嘉魚》至《菁菁者莪》為成王、周公之”正小雅“。
《六月》至《無羊》,為宣王之”變小雅“。

《節(jié)南山》至《何草不黃》,申毛者皆以為幽王之變小雅,鄭則以《十月之交》以下四篇為厲王之變小雅。

《大雅》自《文王》至《卷阿》為正,《民勞》以下為變。

又分《文王》至《靈臺》,為文王之正大雅。
《下武》至《文王有聲》為武王之正大雅。

《生民》至《卷阿》為成王、周公之正大雅。
《民勞》至《桑柔》為厲王之變大雅。
《云漢》至《常武》,為宣王之變大雅。
《瞻印》《召旻》二篇為幽王之變大雅。(皆見《釋文》及《正義》。)

正小雅中,《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六篇,惟有《小序》。

《毛詩》并數(shù)此六篇,故《詩》之總數(shù),為三百十一篇。
三家無此六篇,故《詩》之總數(shù),為三百五篇。
《小大雅》諸詩之義,三家與毛,有同有異,不能備舉??梢浴度以娺z說考》與毛《傳》、鄭《箋》對勘也。

《頌》則三家與毛義大異。毛、鄭之義,謂商、魯所以列于《頌》者,以其得用天子禮樂;今文家則謂《詩》之終以三《頌》,亦《春秋》“王魯新周故宋”之意,乃通三統(tǒng)之義也。

又《魯頌》,《小序》以為季孫行父作,三家以為奚斯作?!渡添灐?《小序》以為戴公時正考父得之于周太師,三家即以為正考父之作。

詩本止《風》、《雅》、《頌》三體,而《小序》增出賦、比、興,謂之六義。


案:此蓋以附會《周禮》太師六詩之文。然實無賦、比、興三種詩可指。故鄭《志》:

“張逸問何《詩》近于賦比興?鄭答謂孔子錄《詩》,已合《風》《雅》《頌》中,難可摘別?!?《正義》引)“《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也。”(《正義》說)

因此故,乃又謂《七月》一詩,備有風、雅、頌三體,以牽合《周禮》簫章豳詩,豳雅,嘲頌之文。

案:賦者,敘事;比者,寄意于物;興者,觸物而動;(譬如實寫美人為賦。辭言花而意實指美女為比。因桃花而思及人面,則為興矣。)作《詩》原有此三法。



然謂此作《詩》之三法,可與《詩》之三種體制,平列而稱六義,則終屬勉強;一詩而兼三體,尤不可通矣。竊謂《周禮》之六詩,與《詩》之《風》、《雅》、《頌》,其詩,豳雅,幽頌,與《詩》之《豳風》;自系兩事,不必牽合。

鄭君學未嘗不博,立說亦自有精到處,然此等牽合今古,勉強附會處,則實不可從也又今文家以《關(guān)雎》《鹿鳴》、《文王》、《清廟》為四始,(見《史記》。蓋《魯詩》說。)乃以其《風》及《大小雅》、《頌》之首篇;而《小序》乃即以《風》《大小雅》、《頌》為四始,亦殊不可解。


治《詩》之法,凡有數(shù)種:



(一)以《詩》作史讀者。
此當橫考列國之風俗,縱考當時之政治?!稘h書·地理志》末卷及鄭《詩譜》。最為可貴。

案:《漢志》此節(jié)本劉歆,歆及父向皆治《魯詩》。班氏世治《齊詩》。鄭玄初治《韓詩》。今《漢志》與鄭《譜》述列國風俗,大同小異,蓋三家同有之義,至可信據(jù)也。何詩當何王時,三家與毛、鄭有異說。亦宜博考。

以《詩》證古史,自系治史一法。然《詩》本歌謠,托諸比、興,與質(zhì)言其事者有異。后儒立說,面面皆可附會,故用之須極矜慎。近人好據(jù)《詩》言古史者甚多。其弊也。

于《詩》之本文,片言只字,皆深信不疑;即視為紀事之史,不復以為文辭;而于某《詩》作于何時,系因何事,則又往往偏據(jù)毛、鄭,甚者憑臆為說,其法實未盡善也。

(二)以為博物之學而治之者。
《論語》所謂多識于鳥、善、草、木之名也此當精研疏注,博考子部有關(guān)動植物諸書。

(三)用以證小學者。
又分訓詁及音韻兩端,毛《傳》與《爾雅》訓詁多合,實為吾國最古之訓詁書。最初言古韻者,本自《詩》入,今日言古韻,可據(jù)之書,固猶莫如《詩》也。

(四)以為文學面研究之者。
當先讀疏注,明其字句。次考《詩》義,觀詩人發(fā)憤之由,(司馬遷云:《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由作。)及其作詩之法?!对姟繁疚膶W,經(jīng)學家專以義理說之,誠嘐不免遷腐。

然《詩》之作者距今幾三千年;作《詩》之意,斷非吾儕臆測可得。通其所可通,而其所不可遍者,是為善讀書,若如今人所云:“月出皎兮,明明是一首情詩”之類,羌無證據(jù),而言之斷然,甚非矩事無質(zhì)之義也
《王制》述天子巡守,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何君言采《詩》之義日:(《公羊》宣十五年《注》。)

“五谷畢入,民皆居宅。另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冒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xiāng)移于邑,邑移于國,國以陽于天子。故王者不出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麗知四方?!?/span>
其重之也如此。


夫人生在世,孰能無幽約怨排,不能自言之情?
而社會之中,束縛重重,豈有言論自由之地?斯義也,穆勒《群己權(quán)界論》(嚴復譯),言之詳矣。故往往公然表白之言,初非其人之真意;而其真意,轉(zhuǎn)托諸謠詠之間。古代之重詩也以此。

夫如是,《詩》安得有質(zhì)言其事者。而亦安可據(jù)字句測度,即自謂能得作詩之義邪?《漢書·藝文志》曰:

“漢興,魯申公為《詩》訓詁。齊轅固生、燕韓生,皆為之傳?;蛉 洞呵铩?,采《雜說》咸非其本意。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span>

此乃古學家攻擊三家之辭,其端已肇于班固時。

其后乃采取古書,附會《詩》義,而別制今之《詩序》,謂三家皆不知《詩》之本義,而古學家頗能得之也。其《詩》無本義。太師采《詩》而為樂,則只有太師采之之意;孔子刪《詩》而為經(jīng),則只有孔子取之之意耳。猶今北京大學,編輯歌謠,豈得謂編輯之人,即知作此歌謠者之意邪?

三家于詩,間有一二,能指出其作之之人,及其本事者。此必確有所據(jù)。此外則皆付闕如。蓋《詩》固只有誦義也。以只有誦義故,亦無所謂斷章取義。我以何義之,即為何義耳,今日以此意誦之,明日又以彼義誦之,無所不可也,以為我誦之之意,則任舉何義皆通;必鑿指為詩人本義,則任舉何義皆窒。

《詩》義之葛藤,實自鑿求其本義始也。
治詩切要之書,今約舉如下:

《毛詩注疏》今所傳《十三經(jīng)注疏》,乃宋人所集刻。其中《易》《書》、《詩》,《左》《谷》,皆唐人疏。

疏《公羊》之徐彥,時代難確考,亦必在唐以前?!墩撜Z》、《孝經(jīng)》《爾雅》皆宋邢疏,亦多以舊疏為本。惟《孟子疏》題宋孫奭,實為邵武士人偽托,見《朱子語錄》。其疏極淺陋,無可取耳。

唐人所修《正義》,誠不能盡滿人意。然實多用舊硫,為隋以前經(jīng)說之統(tǒng)匯,仍不可不細讀也。特于此發(fā)其凡,以后論治諸經(jīng)當讀之書,即不再舉注疏。

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宋人說《詩》之書甚多,讀之不可遍。此書多駁宋人之說,讀之可以知其大略。

馬瑞辰《傳箋通釋》陳奐《詩毛氏傳疏》以上兩書,為毛鄭之學。
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魏源《詩古微》,以上兩書,為三家之學。魏書駁毛、鄭,有極警快處。其立說亦有不可據(jù)處。魏氏之學,通而不精也。

輯三家《詩》者始于宋之王應麟。僅得一小冊陳氏此書,乃十倍之而不止。清儒輯佚之精,誠足令前人俯首矣。

三家之中,《齊詩》牽涉緯說。如欲明之,可觀迮鶴壽《齊詩翼奉學》,及陳喬樅《詩緯集證》兩書。

意在以《詩》作史讀者,于《詩》之地理,亦須考究??煽粗煊以对姷乩碚鳌贰R庠谘芯坎┪镎?毛《傳》《箋》而外,以吳陸璣《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為最古。與《爾雅》毛《傳》可相參證也。




本文選自呂思勉《經(jīng)子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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