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很簡單,因為《登高》把格律詩的對稱美,做到了極致??梢哉f,杜甫的《登高》代表了格律詩的最高成就。
達文這么說,你可能覺得太夸張了。俗話講“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學作品藝術成就的高低,往往是憑借評論家的主觀判斷,你推崇杜甫,我就喜歡李白,孰優(yōu)孰劣難有定論。
你這話說得是有些道理,文學作品很難分出高下。但是,你別忘了,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是七律詩,屬于格律詩,即近體詩的范疇。
格律詩,是唐朝的新興的一種文體,因為是新興的,所以它被稱為“近體詩”,或是“今體詩”。相應地,把傳統(tǒng)的、寫法比較自由的詩歌寫法,稱為古體詩。
格律詩和古體詩有什么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格律詩是有格律的限制:“律”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每句詩的結構安排是固定的,二是每個字的聲調安排是固定的。
如果有任何一個細節(jié)違反了這些硬性規(guī)定,就叫“出律”,也就是在詩歌世界里違法亂紀了,就甭想出頭。
而古體詩呢,它既不講究什么章法,也不大在乎音調,只要大體上每一句的字數(shù)相同,每兩句都押韻,就可以了。
所以自由散漫的詩人愛寫古體詩,比如李白。
而杜甫呢,則喜歡精雕細琢,將近體詩的聲律和對仗發(fā)揮到極致,所以后人尊稱他為杜工部。
所以說,近體詩和古體詩最大的不同就是追求對稱美,簡單講,就是把詩當成對聯(lián)來寫。既然格律詩有規(guī)則可循,那么,在格律的規(guī)則內,就可以論出高下了。
為何說《登高》是七律詩中當之無愧的第一呢?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登高》
這首詩的意思也不難理解,流落在夔州(重慶奉節(jié))的杜甫(杜甫此時已經(jīng)56歲了)生活困頓,又身患肺病,在九九重陽節(jié)那天,孤身一人登高遠眺,長江兩岸蕭瑟的秋景讓他觸景傷懷。
杜甫先寫到了他登高所見的景象:秋風凜冽,江邊的樹林里傳來猿猴的哀鳴,江心的沙洲上冷清清的,鳥兒正在還巢。無邊的落葉蕭蕭飄墜,江水滾滾奔流。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這前四句是通過對秋天景物描寫,來表達出意象。
秋日里天空澄澈高爽,凜冽的秋風中,夾雜著猿猴的悲鳴。這時候,登高遠眺的詩人就像突然靈魂出竅,附到從沙洲上突然騰空而起的飛鳥身上,在高空中用一種上帝的全景視角鳥瞰人間:
“無邊落木蕭蕭下”,落葉紛飛,無邊無際給人一種無盡的空間感受。流水是時間的傳統(tǒng)意象表達,“不盡長江滾滾來”,奔流的江水無窮無盡,就像無盡的時間,亙古不變。
這四句詩,就像是攝像機鏡頭從近景,遠景,到大全景的迅速切換。讓你注意的事物一下子就顯得渺小了,在無盡的空間、時間面前,人的喜怒哀樂,一下子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杜甫的《登高》這首詩之所以被稱為七律詩第一,在于它不僅句句形成對仗,甚至在每一句詩之內,不同的詞語,不同的意象,也會形成對仗。
“風急”對“天高”,和這一句相對的“渚清沙白鳥飛回”里,“渚清”和“沙白”對仗,一組小對仗組成的單元和另一組小對仗的單元形成更大的一組對仗。
更讓人拍案叫絕的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描寫秋天的悲涼,普通的詩人只會寫落葉,而像杜甫則用落木,僅僅一字之差,但落木(寒風凜冽摧殘下枯枝葉——連枝帶葉落下)和落葉(飄飄灑灑,一落三蕩),二者所表達意象的蕭瑟悲涼程度卻相差很多。
通常,人們描寫長江都是“大江東去”。但在杜甫眼里卻是“滾滾奔來”。從客觀上講,去和來對江水來說都是一回事兒,然而,對于觀看江水的人來說,二者卻是有著本質的區(qū)別:當你看到江水的流去,心里會泛起惆悵與無奈;而當你看到滾滾的江水朝你奔騰而來時,你的心里會是恐懼和悲哀。
落木和江水,無邊空間和無盡的時間,再加上巧妙的運用疊字,給人帶來一種巨大的壓迫感。當無依無靠,渺小的個體,眼睜睜地看著排空巨浪撲面而來時,只能屏住呼吸,靜待它的來臨,因為你已經(jīng)無處可逃。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萬里”所對應的不是“悲秋”,而是“常作客”。
杜甫一生輾轉漂泊、居無定所,晚年的時候到夔州,仍然只是“作客”而已。當他看到沙洲上的水鳥還巢,人不如鳥,更加深了“作客”的憂傷。
居家之人尚且悲秋,更何況萬里漂泊的客中人呢?更何況杜甫不僅是漂泊的客中人,還是個垂垂老矣的多病者。
“百年”是個略顯夸張的約數(shù),但它不是刻意的夸張,而是表達了客旅中的那個老人對時間產生的錯覺。因為萬里漂泊,嘗遍人世間的各種艱辛,幾十年的時間才如同百年一樣長。
重陽佳節(jié),本該是和家人團聚,或者與親朋一起登高,喝菊花酒的日子,但異鄉(xiāng)做客,孤苦伶仃的人,卻只有“獨登臺”,一個人眺望遠方,感受宇宙之無窮、盈虛之有數(shù)。
就像王維的那首:“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被蛟S只有在大年三十兒晚上,獨自一人站在樓頂,觀看漫天的煙花和萬家燈火的異鄉(xiāng)游子,才能理解杜甫這“獨登臺”的凄涼。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樣的苦難,這樣的凄涼,杜甫早就已經(jīng)習慣了。年輕時有過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志向,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實現(xiàn),但時間不等人,年老多病的杜甫,自知再也沒機會向著理想多走一步了。所以,他只能“苦恨”,深深地遺憾。
杜甫就是這樣的蕭瑟氣氛里,檢討了自己的一生,一年年顛沛流離、輾轉萬里,徒然羨慕還巢的鳥兒。忽然間人就老了,時間像無盡的江水一樣無情地流逝,自己也已經(jīng)迎來了人生的秋天,拖著病體獨自登高。一生的艱辛染白了鬢發(fā),只有酒可以澆愁,但病太重、人太潦倒,連酒也喝不得了。
詩歌的美在于它的形式美,而古漢語詩歌所達到的形式美,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一種語言都望塵莫及的。古漢語詩歌對于形式美的最佳表達,非唐詩莫屬了。因為,唐詩把對稱的形式美探索到了極限。
而在唐詩的這一種探索的道路上,用力最勤、成就最高的詩人就是杜甫。在杜甫的所有詩篇里,這首《登高》又將對稱的形式美做到了極致。所以說,讓這首《登高》來代表唐詩的最高成就,它是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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