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開元《石亭記·千秋亭記》的逸聞往事 鐘力生 盛唐之時,文化興盛。唐開元十八年(730),西蜀梓州銅山縣(今中江縣廣福鎮(zhèn))的幾名基層官員,在離銅山縣城東北5里的玉江邊(郪江正源),修了一座石頭離亭,取名“石亭”。 離亭又叫驛亭、長亭,古人常在這里舉行送別儀式?!伴L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边@首弘一法師(李叔同)作詞、廣為傳唱的歌曲《送別》,充分展現(xiàn)了長亭送別的場景與心緒。 古人更加看重離別之情。那時交通不發(fā)達,所謂生離死別,或許一別即是永別,再見即再不能相見。送別是人生大事,所以修建這座送別之亭,也是銅山縣當時的一件精神文化大事,得到縣寮丞宋元愻(今常務副縣長)、主簿郭欽讓(今分管文教財政的副縣長)、縣尉崔文邕(今分管政法民政的副縣長)的大力支持,縣尉崔文邕是發(fā)起人和實施者。當年12月,工程竣工,銅山縣舉行盛大的落成儀式,并請文筆出眾的鄰縣飛烏縣(今中江縣倉山鎮(zhèn))前主簿趙演作了一篇文采飛揚的文章《石亭記》,請銅山縣書法出眾的前主簿郭延瑾書寫,刻記于石亭旁的崖壁上。
清同治年間陸心源所編著《唐文拾遺》收錄的《石亭記》
《石亭記》引經(jīng)據(jù)典、文筆優(yōu)美、精干簡潔、結(jié)構緊湊,是一篇教科書般的范文,惜作者趙演官職和名氣太小,文章不能廣泛傳行于世,除《潼川府志》《中江縣志》外,其他典籍僅晚清古文獻學家陸心源所編著的《唐文拾遺》收錄此文。全文如下:
石亭記
蓋此石亭者,送別之地也。昔漢國二疏□郊,七子風流雨散,有追送之篇章;西倠□梁,是分歧之祖餞,何獨古之凄愴今之□凌乎?粵我縣寮丞廣平宋元愻、主簿太□郭欽讓、尉博陵崔文邕總括宏才,且安□秩,承凋弊之俗,行輯寧之化,政能垂綬,聲輟調(diào)弦。去來賓朋,不歡會于永日;遠近郊郭,惜悲離于一時。供帳雖開,野亭多闕,而乃春藉芳草,秋倚喬林,賦詩贈行,酌酒相勸,亦以別矣。然崔子名族之秀美,干于事,適于時,爰憑巖崖,用省結(jié)構,袥嵌巖以高敞,豁崆峒以傍開;種柳橫階,蒔蘭約砌;韶月則嬌花亂入,溽暑則新藤競垂;綠苔綴錢,紅癬織錦,俯伏江滸,編聯(lián)道周。是以駐征蓋于浮云,長鳴班馬;握離杯于溝水,促轉(zhuǎn)飛鸚。庶將來之吾賢,知有作之明悊;式刊古石,永烈聲徽。是時開元十有八年冬,星回大荒落,月應大呂,朔臨甲乙,日御戊辰。前飛烏縣主簿趙演詞也。前銅山縣主簿郭延瑾書。
文中“二疏□郊”用的是西漢高官疏廣、疏受叔侄辭官歸故里時,“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設祖道,供張東都門外,送者車數(shù)百輛”的典故;“七子風流雨散,有追送之篇章”和后來晚唐詩人羅隱《寄酬鄴王羅令公》詩中“書札二王爭巧拙,篇章七子避風流”的句子,都是出自東漢末年建安七子王粲《贈蔡子篤》詩中“風流云散,一別如雨”的典故?!伴L鳴班馬”“促轉(zhuǎn)飛鸚”則脫化于大唐宰相蘇颋《贈彭州權別駕》詩中“黃鶯急囀春風盡,班馬長嘶落景催”,同時代的詩仙李白在《送友人》中也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等送別詩句。文中駢文華麗,詞句優(yōu)美,“種柳橫階,蒔蘭約砌;韶月則嬌花亂入,溽暑則新藤競垂;綠苔綴錢,紅癬織錦,俯伏江滸,編聯(lián)道周”,生動地描繪出古道邊、石亭外的四季美景?!榜v征蓋于浮云”“握離杯于溝水”則描繪了士人們別離時,駐車于石亭,在水天一色、浮云入江的郪江畔,曲水流觴、賦詩贈行的高雅情趣。
第二年,開元十九年(731)五月,縣尉崔文邕仍覺意猶未盡,遂將“石亭”更名為“千秋亭”,在崖壁《石亭記》后親筆補題一首詩,進一步彰顯自己的功績,并追改石刻標題為《石亭記·千秋亭記》。補題詩文如下:
五言·千秋亭詠并序
朝散郎行梓州銅山縣尉博陵崔文邕
此千秋亭者,邕草創(chuàng)也。故得詞人刊其不朽,自茲作古,仍勒是詩,客歌郢中,庶有同唱者矣。
飲餞憑何地,依巖辟此亭,
玉江標勝讬,石壁效題銘;
秋染藤宜紫,春圖柳愛青,
樽來是離酌,皆為送歸情。
開元十九年歲次辛未五月五日
崔文邕官職雖小,卻出身顯貴,“博陵崔氏”在東漢即為名門,后發(fā)展為與隴西李氏、范陽盧氏、太原王氏等齊名的一流士族,在唐朝共出15位宰相。曾參與“神龍政變”逼迫周皇武則天退位,迎立中宗李顯復位的大唐宰相、博陵郡王崔玄暐和寫下“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的著名詩人崔顥,都出自“博陵崔氏”。崔文邕追改石刻的行為,反映了開元盛唐時士族子弟渴望建功立業(yè)、以圖千秋不朽的浮榮心態(tài)。
千秋亭并不能千秋永存,32年后的唐廣德元年(763),“安史之亂”中顛沛流離避禍梓州的詩圣杜甫在此送別友人,曾賦詩一首:
郪江亭送眉州辛別駕
柳影含云幕,江波近酒壺。
異方驚會面,終宴惜征途。
沙晚低風蝶,天晴喜浴鳧。
別離傷老大,意緒日荒蕪。
20世紀70年代前,成都青羊?qū)m附近的古玩市場間或有人在售賣一種碑帖拓片,有的裁切成冊,有的裱成橫幅,因其字體舒張遒逸、頗有古意,為書法愛好者追捧喜愛;因帖中題名“石亭記·千秋亭記”,人們簡稱為《千秋亭記》或《千秋亭帖》。
其實早在清道光年間,《千秋亭記》摩崖書法拓片就已逐漸在世間風行傳播。當時,四川按察使(今分管政法監(jiān)察的省級領導)劉喜海,對金石古泉、碑刻書法極有興趣和研究,得到《千秋亭記》摩崖書法拓片后,十分喜歡和重視,時時品讀把玩,并在拓片上鈐自己的私印“劉燕庭西蜀得碑記”“丙午”2枚,這是現(xiàn)今已知留存于世時間較早、存字較多、拓印清晰的版本。
劉喜海字燕庭,山東諸城人,家學淵源深厚,曾祖是劉統(tǒng)勛,叔祖是劉墉劉羅鍋。他以治金石學最有名,鑒賞金石,過眼即辨。任官職20余年,不慕榮利,篋中金石、古書,以車輛裝載,有“博古君子”之稱。他將自己喜愛的《千秋亭記》照原樣縮小摹寫,將自己收藏保存的四川(當時含重慶)漢至唐、宋的碑刻、器物等一并畫樣臨摹,編入自己著錄的《三巴孴古志·金石苑》(5冊)一書中,對四川地區(qū)重要碑刻等文獻的保存和傳承作出了莫大貢獻。《三巴孴古志·金石苑》在日本帝國圖書館有藏本,并鈐蓋“明治四三”印戳。劉喜海后來在浙江任職時,因“嗜古”被人彈劾去官。
南梁《瘞鶴銘》局部
清代對書法最重要的貢獻就是碑學的興起。清代乃至民國時期,學者們極其重視對碑石、摩崖、墓志等的訪碑考察和摹習,這極大地推動了《千秋亭記》碑帖的傳播。清末民初,大書法家康有為對《千秋亭記》十分鐘愛,據(jù)說他晚年得到《千秋亭記》拓片后,秘而不宣,“視為至寶,刻意摹寫,并在該刻筆勢的基礎上,予以進一步的夸張,遂成'康體’”。近代藏書家、??睂W家章鈺先生(1865—1937),古文字學家、金石篆刻家、書法家商承祚先生(1902—1991)都持這種觀點。
章鈺曾在所藏《千秋亭記》拓片上題簽道:“近康有為實習此刻而成一脈,乃所著廣雙楫有卑唐一篇,真欺人也?!保ā秶覉D書館章鈺藏拓題跋集錄》)
1943年,商承祚在重慶購得《千秋亭記》拓片,一見大為驚訝,認為印證了康有為習練《千秋亭記》的說法,并在拓片上題跋稱:“康有為書法自詡宗魏,遂有尊魏卑唐之論,今見此知康書所自……師魏之說,夸誕大言,遂被揭破,可謂大愚不可及矣?!?/span>
這便引出書法界一段“尊魏卑唐”的歷史公案??涤袨樗帯稄V藝舟雙楫》書法專著中,“尊魏卑唐”是其核心思想。他在《尊碑》一篇中列舉了北碑五大優(yōu)點,認為唐宋兩代無此境界,極力抑唐;在《卑唐》一篇中,他認為唐代書法“專講結(jié)構”“整齊過甚”“澆淳散樸,古意已漓”。
這當然要引起崇尚唐代書法的愛好者們的反擊,尤其是得知康有為在習練唐代摩崖碑帖《千秋亭記》后,更認為康有為說一套做一套,“欺人”且“大愚不可及”。
其實書法入門練習中自古就有“習北碑”“尊二王”“崇顏柳”等各種不同觀點,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可強求?!肚锿び洝访黠@受到魏晉南北朝碑刻書法影響,是含“漢魏風骨、六朝古意”的唐代摩崖石刻,和唐代盛行“歐、褚、顏、柳”書體風格迥異,康有為“卑唐”而不是一概拋棄,也不能算“欺人”。
當代成都書家林魯辛這樣評價《千秋亭記》:“鑒賞其書法,其書風一反唐代碑刻莊重規(guī)整之習,整個石刻書風的特點是散逸流宕,率真質(zhì)樸,方圓兼?zhèn)洌痪兄?,不做作。文之部分以圓筆居多,楷行相參,結(jié)體欹斜別致,似有南梁《瘞鶴銘》遺韻,但更具神奇的變化;詩之部分以方筆為主,開張舒和而不失整飭,用筆入收轉(zhuǎn)折健朗恣意,斬斫有勢,大有北魏諸刻之豪氣。如能認真研習領會《千秋亭記》的書法,可破板、刻、結(jié)的習氣。在用筆及結(jié)體的變化上、使才任情的镕鑄上,能得到很多啟發(fā)。難怪康有為晚年的書法有該碑刻的痕跡,可見影響不小?!?/span>
有詩贊曰:“石亭送別水悠悠,妙墨都從峭壁搜。留得開元真跡在,趙崔文字亦千秋。”(民國·銅山書院·黃鏡澄)
青山不改容顏,江河萬古奔流。從千秋亭故地旁不舍晝夜涌流不息的玉江水,見證了銅山縣文化的興盛繁榮與歷史變遷。
宋太平興國五年(980),20歲的梓州銅山人蘇易簡擢冠甲科,為宋代四川狀元第一人。蘇易簡的曾祖蘇振為銅山縣令,遠祖即是大唐宰相蘇颋,有詞句“黃鶯急囀”“班馬長嘶”為《千秋亭記》所借鑒。后來,蘇易簡、蘇舜元、蘇舜欽祖孫3人以書法、文章著稱于世,也許或多或少受到過家鄉(xiāng)《千秋亭記》的影響吧。
秉承《千秋亭記》的唐風,受“銅山三蘇”激勵,宋代銅山一域文化更加繁榮,玉江流域增添了更多文化印跡,既有摩崖題刻,又有摩崖造像,內(nèi)容涵蓋儒學經(jīng)典、詩文、宗教、記事、公約等諸多事物,是研究銅山歷史、人文、風物、金石等文化重要的歷史遺存,稱作“玉江石刻群”。
明嘉靖辛亥歲(1551),陜西布政司左參議、中江人王惟賢為祖先尋找一處風水寶地,見銅山(元初并入中江縣)“山川盤礴,形勢悠揚”,驚喜其為“鐘靈之府”,于是舉家遷來,在此定居,并考察記錄了銅山的石刻文化和歷史名人。他在修建祠堂時還掘得幾塊古碑:《宋進士題名記碑》記錄宋朝進士30余人,蘇易簡三世名列其中,《宋參軍趙鼎吉修尉廨碑》稱“蘇易簡,國初進士第一,蜀斯文發(fā)祥權輿此地”。王惟賢將這些寫進《銅陵紀勝碣》《銅山鄉(xiāng)賢祠記》,并和《千秋亭記》一樣刻于玉江畔的崖壁,用來“闡揚前烈,以開后人,實一方風化”。
清咸豐戊午(1858)九月十一日,中江縣令林振棨和銅山當?shù)匚幕它S世喆、劉開蒙、林捷升等,冒雨尋訪銅山文化遺跡菩薩崖、當陽石、飛來泉、龍隱洞等,并觀唐開元十九年千秋亭題詠石刻,“塵襟為之一爽”,賦詩贊道:“千秋亭廢剩青山,唐代名留管掃斑。曾見開元全盛日,韓陵片石在人間。”
20世紀70年代,農(nóng)業(yè)田土改造時,《千秋亭記》摩崖石刻遭到一定損壞,但仍不時有人前來拓印殘字。當?shù)剞r(nóng)人惱怒拓印者經(jīng)常踐踏土內(nèi)莊稼,遂用鐮刀將其殘字剜去。至此,存世1240余年的《千秋亭記》摩崖刻記完全消失,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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