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探春的自強自尊
文/張曉冰
賈環(huán)和探春，同父同母的親姐弟，在賈府這個大家庭里，弟弟招人厭，姐姐卻討人喜。有的說，賈環(huán)之所以陰暗險惡，是因為他是姨娘養(yǎng)的被人歧視。如果把探春在賈府光彩照人的形象一看，就知道這句話不一定正確。還是過去有一句話說得很經(jīng)典：“出生不要緊，道路靠自己選擇?！碧酱汉唾Z環(huán)也可以說，“出生不要緊，尊嚴靠自己?！辟Z環(huán)選擇了仇恨與嫉妒，探春選擇了自強與自尊。
探春的母親趙姨娘是賈政的妾。探春深深地知道，在賈府這樣的家庭，妾的地位是很低的（當然是和主子比），妾所生的孩子，雖然是主子，但在人們的眼里，其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第五十三回，鳳姐和平兒就說：“好個三姑娘，我說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兒問：“不是太太養(yǎng)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和別的一樣看待？”請看鳳姐的回答：
你那里知道？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只女孩兒卻比不得兒子。將來作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
雖然探春以她的美貌和才干，不至于今后嫁不出去，但是如果做不到自強，那是一定沒有前途的。二姐迎春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嫁是嫁了，卻嫁給了一個中山狼，無情獸，“金閨花柳質(zhì)，一朝赴黃粱”。所以在探春的心里，只有自己強大，才能有尊嚴，有未來。
第一，勤奮好學，走向自強。探春時刻都記著自己在賈府這個家族中庶出的身份和地位，不像弟弟賈環(huán)一樣自暴自棄，而是自覺地學習，增長自己的知識和儲備，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出類拔萃，人們便會另眼相看，讓自己高人一等，探春的際遇印證了那么一句俗話：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的！在第三回林黛玉初進賈府時，寶玉給黛玉取字“顰顰”，探春問出自何處？寶玉說是《古今人物通考》。探春一聽就識破了：“只恐是你的杜撰！”試想，如果不是飽讀詩書，如何知道寶玉是杜撰？我們再看第四十回探春在大觀園秋爽齋的住處：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福干隙阎鞣N名人法貼，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lián)，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聯(lián)云：
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
在大觀園姊妹中，其住處有如此學習環(huán)境和文化品位的，只有探春。從這里，可以看出探春喜愛書法，并且喜愛顏真卿。寫字練書法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毅力，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是難以寫好字的。書上說寶玉的字寫得好，但是探春的書法水平并不輸于寶玉。第七十回，在外做學差的賈政來信說準備回家，回家是肯定要檢查寶玉的功課和寫字練習的。王夫人擔心臨陣磨槍會把寶玉趕出病來。探春說：“太太不用急。書雖替他不得，字卻替得的?！闭f出來的話非常自信，可以看出其字寫得可能要比寶玉好。元妃省親時的題詠，都是探春謄錄。另外，探春的詩詞創(chuàng)作水平，雖不能和黛玉、寶釵、湘云平起平座，但也是詩社的中堅力量，在第三十八回《詠菊》詩中，蕉下客的一首《簪菊》居然僅次于瀟湘妃子，得了亞軍。
第二，恪遵孝心，勇于擔當。應該說賈府的姊妹們都知禮教有孝心，但是在關鍵時候一以貫之的恪遵孝心卻是探春。第七十六回，賈母帶著全家人到大觀園嘉蔭堂月臺上焚香吃茶之后，賈母提議去山上賞月，來到凸碧山莊，賞月聽曲，時至四更，王夫人等道：“夜已深了，風露也大，請老太太安歇罷了，明日再賞：十六月色也好。” 姊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這里一方面可以了解探春比其他人更有孝心，一直守護著賈母，另一方面也應證了寶玉對探春的評價“最是心里有算計的人”，（第六十二回）能夠博得老太太喜歡，讓賈母欣賞自己，肯定自己。我相信，曹雪芹在這里決不是隨意安排探春一人深夜陪在老太太跟前的。說起擔當，請看第四十六回。賈赦要討賈母的丫環(huán)鴛鴦做小老婆，被賈母一頓臭罵，可是罵錯了對象王夫人。這時候“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李紈也帶了姊妹們出去?！蓖醴蛉穗m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是親妹妹，不好替王夫人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fā)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可是迎春老實，惜春又太小。這時候只見探春挺身而出，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這一下，賈母才醒悟過來：“可是我老糊涂了?！碧酱簽橥醴蛉藸幓亓嗣孀?，辯明了是非，王夫人當然會對三姑娘刮目相看。但是，要在賈母跟前為王夫人辯一個是非，如果沒有擔當?shù)哪懥渴菙嗳徊桓业模?/span>
第三，維護權利，悍衛(wèi)尊嚴。賈府里的人是看人下菜的。但是在探春這里，盡管是庶出，你可要高看一等。第六十五回，興兒向尤二姐介紹賈府里的姑娘，說到探春：“三姑娘的混名兒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上Р皇翘B(yǎng)的，‘老鴰窩里出鳳凰’?！碧酱鹤约壕驼f，“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保ǖ诙呋兀┮簿褪钦f，誰尊重我，我就尊重誰，我的心里就沒有什么偏的庶的。第七十三回，二姐迎春的奶媽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賬。探春過去為迎春撐腰，質(zhì)問王柱兒媳婦：“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本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有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說出這話來？我們奶奶如何擔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唇亡齒寒’，我自然有些心驚么?！痹瓉磉@王柱兒媳婦竟然是歸鳳姐管的，這一下子就把壓力加到鳳姐那里了，問題當然也就迎刃而解了。在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權利方面最經(jīng)典的場面則是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到秋爽齋的那一場戲。探春對抄家的無比地反感，說出來的話振聾發(fā)聵：“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 王善保家的素日雖聞探春的名，心里想，大家不敢惹她，那是沒膽量罷了，那里一個姑娘家就這樣利害？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著？自己又仗著是邢夫人的陪房，連王夫人也得要另眼相待，何況別人？便把手伸出去扯探春的衣服。哪知探春一時大怒，狠狠地煽了王善保家的一個巴掌！這一巴掌可以說讓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三姑娘的尊嚴！
探春的自尊自重還表現(xiàn)在對待自己親生母親的態(tài)度上。第五十五回，探春協(xié)理榮國府管事之后，探春的舅舅趙國基去世，按照貫例，賈府要給撫慰金。李紈參照襲人的媽死后的賞銀標準，準備給四十兩。探春一方面覺得這是管家吳新登媳婦在敷衍，并沒把兩個剛剛管事的人當一回事，另一方面堅持執(zhí)行制度，只能給賞銀二十兩。這個決定激怒了探春的母親趙姨娘，便來興師問罪。
趙姨娘說：“太太疼你，你該越發(fā)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
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這也問他們各人。那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一個好人用人拉扯呢？”
這分明就是說，母親你不是一個好人，是一個討人嫌棄的人！很多讀者和批評家對探春在這里的表現(xiàn)并不滿意，認為是為了出頭，連親生母親都不認。我倒覺得這要從當時的環(huán)境來考量。如果探春就是這么一個不講規(guī)矩的人，以權為自己的母親謀利，那么董事長王夫人還相信她嗎？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還尊重她嗎？不徇私情，也是為了自己的尊嚴！倒是她的母親根本就不知道尊嚴是什么，從來就沒有從女兒的角度著想，為女兒的未來著想。第六十回，趙姨娘因為什么薔薇硝之類的小事和芳官等女孩打成一團。探春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鐵不成鋼！
我們看探春怎么說：
“這是什么大事，姨娘太肯動氣了！” “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玩意兒，喜歡呢，和他玩玩笑笑！不喜歡，可以不理他就是了。他不好了，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不恕時，也只該叫管家媳婦們，說給他去責罰。何苦自不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體統(tǒng)。你瞧周姨娘，怎么沒人欺他，他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氣兒，別聽那說瞎話的混賬人調(diào)唆。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家做活。心里有二十分的氣，也忍耐這幾天，等太太回來自然料理?！?/span>
這里的中心詞就是“自不尊重”“惹人笑話”！把趙姨娘勸說走之后，探春仍然氣猶未平，對李紈傾吐苦衷：“這么大年紀，行出來的事總不叫人敬服。這是什么意思，也值的吵一吵，并不留體統(tǒng)！耳朵又軟，心里又沒有算計，這又是那起沒臉面的奴才們調(diào)唆的，作弄出個呆人，替他們出氣?！弊鍪隆安唤腥司捶保安涣趔w統(tǒng)”，責怪母親“沒有算計”被人調(diào)唆！母親沒有給女兒以尊嚴，倒是女兒對母親的這種狀況感到了一種無可奈何地惋惜和心痛！
第四，敢于創(chuàng)新，敢于實踐。探春的創(chuàng)新是在大觀園內(nèi)實現(xiàn)的。一是在大觀園首先發(fā)起建詩社。第三十七回，探春把建詩社的創(chuàng)最先發(fā)給了寶玉，向男兒挑戰(zhàn)：“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須眉；不教雅會東山，讓馀脂粉？”寶玉高興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痹娚绨汛笥^園內(nèi)的兄弟姊妹們聯(lián)合起來一起學習一起進步，同時也為兄弟姐妹們建立了一個追求雅致的精神家園。第二項改革更加驚天動地：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偨?jīng)理王熙鳳生病不能理事，董事長王夫人便安排長嫂李紈代理，并要探春協(xié)助。探春卻把權力拿了過來，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除了減少小姐們的姻脂錢和公子哥們的開銷之外，最大膽的舉措，就是把大觀園的管理權與經(jīng)營權分離，把花草、樹木、竹林、稻田和河塘承包給在賈府上班的大媽大嬸們，既讓這些大媽得到了利益，又使大觀園內(nèi)的動物、植物、景觀得到了維護和保養(yǎng)，節(jié)約了經(jīng)費。讓大家都能夠享受到大觀園的美麗景致。這實在是一項重大的經(jīng)濟體制改革，是一個改革家的大動作。就連王熙鳳這么精明強干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探春：“他雖是姑娘家，心里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保ǖ谖迨寤兀?/span>
第五，格調(diào)儒雅，志存高遠。在第四十回秋爽齋的布局中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探春的品位和格調(diào)。探春創(chuàng)辦詩社追求的也是格調(diào)的高雅。在給寶玉的信中說：“妹雖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間，兼慕薛林雅調(diào)。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須眉；不教雅會東山，讓馀脂粉耶？”（ 第三十七回）探春所欣賞把玩的物件也要求格調(diào)的高雅。她要寶玉給她到園外去買些小玩物，“或是好字畫”，或是“好輕巧玩意兒”，“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兒，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子兒，就好了，我喜歡的了不的。” 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么，拿幾吊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碧酱旱溃骸靶P們知道什么？你揀那有意思兒又不俗氣的東西，你多替我?guī)准?。?（第二十七回）只有格調(diào)高雅的人，才能夠被人尊重，才能行穩(wěn)致遠。第七十一回，賈母八旬大慶，南安太妃前來祝賀，同時問到眾小姐們。賈母回頭命鳳姐“去把史、薛、林三位姑娘帶來。再只叫你三妹妹陪著來罷。” 史、薛、林是《紅樓夢》中女兒中最聰明、最美麗、最優(yōu)雅的姑娘，賈母要鳳姐把探春和這三個人一起叫來，這實際上也是向南安太妃展示賈府姑娘們的風采。探春這個庶出的女兒一點也不遜色。第五十五回，探春在臨時代理鳳姐管家時就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yè)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痹诘谖寤氐呐性~中已經(jīng)預示了探春今后的人生：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雖然生于末世，運勢偏消，遠嫁海疆，但是比起賈府里其他女兒們更加悲慘的命運來，探春的命運就算是幸運的了！
把探春的形象分析到這里，想到當前我國社會階層分化的現(xiàn)實，叮囑一下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孩子，或者所謂“寒門”的學子，可千萬不能像賈環(huán)一樣自暴自棄陰暗險惡喲，而應該像賈府里庶出的探春那樣，自強自立，只有這樣才能獲得人格的尊嚴，生活的體面！
作家風采：張曉冰，北京華樾教育研究院特聘專家，著有《鄉(xiāng)村筆記》《做一個理性的教育者》等，愛讀《紅樓夢》，近年有讀書隨筆在有關刊物和微信公號上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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