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盒飯里的
大東北
盒飯,中國快餐中最基礎(chǔ)的形式之一。但對大部分人而言,其往往不過是繁忙工作或旅途中的權(quán)宜之選,并無什么特別的意義。
然而,在黑龍江省省會哈爾濱,盒飯,卻早已超出簡單的快餐概念,而成了一種頗具規(guī)模的市井食俗,一道讓人念念不忘的隱秘風(fēng)味。甚至,那些平日招搖于高級場所,開著豪車、身穿貂皮的大哥大姐,也不時要鉆進(jìn)那些毫無服務(wù)可言的自助盒飯店,揀一大盒十塊錢的飯菜,坐在那兒連菜帶飯地“扒拉”干凈,然后一臉滿足地癱坐一團(tuán)。
在短視頻平臺上,十個哈爾濱探店博主,有九個在吃盒飯:一個個滿面紅光的姑娘小伙兒,捧著一盒盒滿滿當(dāng)當(dāng)的飯菜,吃出了食欲的噴涌,吃出了虎咽狼吞的雄壯。惹得評論區(qū)里千里之外的南方人紛紛聲稱,必須要來哈爾濱感受一次這碳水與脂肪的世紀(jì)大碰撞。
在夜生活堪稱匱乏的東北,哈爾濱盒飯更是一枝獨(dú)秀,讓滴水成冰、八方肅殺的漫漫寒夜,總有那么幾處煙火升騰的熱烈據(jù)點(diǎn)。從燒烤店、洗浴中心里相互攙扶而出的酒醉客人,夜班出租車司機(jī),下晚自習(xí)的學(xué)生,夜場演員,行色匆匆的神秘過客,饑腸轆轆的旅人,乃至專程因短視頻而來打卡的外鄉(xiāng)客,在盒飯店中往來交錯,一座東北城市的曖昧底色,就在這樣被映在了聚光燈下。
盒飯在哈爾濱能夠形成如此規(guī)模,有一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在哈爾濱這座城市,原并無一種類似西南之米粉、山陜之面條、云南之米線,甚至沈陽的雞架抻面一樣,在城市餐飲生態(tài)中占絕對優(yōu)勢地位的粉面快餐文化。
而另一方面,東北人確實異常鐘愛炒菜+米飯的搭配,甚至,過去很多家庭吃早餐,其實就和午餐晚餐一樣,大張旗鼓地炒上幾個菜,就著大米飯吃,絲毫不給這睡眼惺忪的清晨第一餐留一點(diǎn)兒面子。
所以,哈爾濱的盒飯,本質(zhì)上并無什么新鮮的花樣,無非一些滋味厚重的“東北下飯菜”:溜肉段、紅燒肉、燒茄子、地三鮮、油燜尖椒、柿子雞蛋……配上香甜的、無限供應(yīng)的白米飯。東北菜與米飯,兩者如磁石一樣猛烈地黏合在一起,一口菜,三口飯,循環(huán)助攻,讓食客對來自胃部的脹滿警報置若罔聞。
而在盒飯內(nèi)必備的諸多經(jīng)典菜色之中,最值得一提的,必須是溜肉段。
很多外地人不清楚溜肉段與鍋包肉這兩道經(jīng)典東北菜的區(qū)別,簡而言之:鍋包肉是肉片,溜肉段是更厚實的肉段;兩者在調(diào)味前都被兩次過油炸得酥脆;鍋包肉是酸甜口,其滋味來自最后的烹汁,炸肉本身的酥脆絕少受影響。而溜肉段則是咸口的,其調(diào)味,則主要靠后面的一層勾芡。
溜肉段的微妙之處,就在于這層勾芡:一般而言,大館子里做溜肉段,強(qiáng)調(diào)這個上芡的功夫,得是薄而均勻的一層,完美裹上味道的同時,不失炸肉之酥脆。然而,這一原則,在盒飯界卻是徹底行不通的。
盒飯里的溜肉段,名義上是個肉菜,但粉面子(即外層用來油炸的面糊)必須占絕對優(yōu)勢,這種過去窮苦勞動者的狡猾傳統(tǒng),如今也只在這兒得到了保存;其次,芡汁必須濃厚無比,且經(jīng)過其長期浸泡,炸肉(面)本身的酥度要適當(dāng)降低,泡到neng(四聲)呼呼、粘稠無比的狀態(tài),和米飯一同送下,只有咬到那口由一大團(tuán)油面混合物包裹著的一小塊肥肉,吃出小時候吃大席第二天折籮菜的那個感覺,才算是一勺說得過去的盒飯肉段。
除了肉段,任何進(jìn)入到盒飯領(lǐng)域的東北菜,幾乎都要被予以相應(yīng)的改良:譬如尖椒干豆腐,勾芡必須異常濃厚,以用來浸潤米飯;譬如柿子雞蛋(就是西紅柿炒雞蛋),為了適合澆飯,也必須稀呼呼,富含汁水,且雞蛋必須稀碎,不然成本劃不來(在哈爾濱盒飯里這道菜算素菜,屬于免費(fèi)無限續(xù)杯的范疇)。又譬如燒茄子,必須炸得油香四溢,爆咸爆油,把下飯屬性點(diǎn)到極致……
值得一提的是,哈爾濱盒飯里還有一個不見于外地的大殺器——扒肉。這種看上去就極其過癮的超大塊鹵五花肉,由山東把子肉演變而來,是哈爾濱最有特色的小吃之一。傳統(tǒng)的扒肉館子一到飯點(diǎn)兒,屋子里便坐滿大漢,絕少有人點(diǎn)蔬菜,每桌都是幾大盤子的肉,一人一碗米飯,咔咔就是干。這種肉片質(zhì)感軟糯,充滿草藥和香料的芳香,是真正的“肥而不膩。一盒配備扒肉的盒飯已屬極品,再澆上一勺鹵扒肉的靈魂老湯,咬上一口大蒜,更是香得天理難容。
總之,如果說東北菜的本質(zhì),就是用高熱量的菜送下更高熱量的飯,那么,菜飯一體、渾然天成的盒飯,無疑就是東北菜的終極形態(tài)。畢竟,把東北菜和大米飯分裝在兩種不同的容器里,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哈爾濱盒飯的生意,堪稱滿城開花。而按其售賣形式,大體可以被分為固定門店與流動攤販兩大類。
在通達(dá)街一帶,云集著大大小小、動輒店齡20年的盒飯店,號稱“盒飯一條街”,一到飯口,整條街停滿了出租車,食客往來不絕,好不熱鬧。
通達(dá)街的盒飯店,基本就是自助形式。師傅一炒就是一大鍋,倒在大鐵盤子里。以葷菜數(shù)量定價,素菜、米飯無限供應(yīng),因此吃飽絕對有保障。而一般而言,只要十幾塊錢,你就可以吃得相當(dāng)高配,因此,哈爾濱盒飯也被稱為快餐界之性價比天花板,大胃王的夢幻樂園。
而據(jù)說,這種自助盒飯店的老板,有不少,其實就是過去單位食堂里的大師傅。
在東北各個城市,倒推二十年,大家?guī)缀跞?strong>供職于各個單位,在單位吃食堂,便成了一種集體記憶。譬如我至今記得我母親單位倆廚師都姓于,一胖一瘦,分別被職工取了胖頭魚,抽巴魚的外號。后來,隨著下崗、單位改制等一系列的變革,食堂逐漸消失,一些干食堂的大師傅便出來干了盒飯生意,而現(xiàn)在的大多數(shù)人,也只有在吃盒飯時,才能憶起過去的幸福時光的點(diǎn)滴。
除了固定的盒飯門店,大量的盒飯,其實由流動攤販售賣,他們神出鬼沒,閃現(xiàn)于鬧市區(qū)和深夜路口,只供應(yīng)附近的熟客和有緣之人。
而這樣的攤販大多并不具備打菜的功能,裝啥你吃啥,有種開盲盒的驚喜。其中最老派的,使用的容器是那種老式鋁飯盒,十塊錢滿滿登登一盒子,就像過去廠礦之中三班倒的工人、上學(xué)的孩子,家中的主婦,天不亮就起來忙活給做好飯、裝在這種飯盒里,中午放在廠里、學(xué)校里的爐圈子上熥熥(teng,一聲)。吃這種盒飯,飯菜倒還在其次,僅是這包裝帶來的穿越感,就足夠令人唏噓。
亦有一些比較有特色的盒飯店,比如如今已然“網(wǎng)紅化”的大客車盒飯,即把一輛廢棄的大巴車改造成了盒飯快餐店。其實在本世紀(jì)初,東北各地都有這種由廢棄大巴車改造而成的小吃店,只是現(xiàn)在不再多見了。到了冬天,大客車外面掛滿了大冰溜子,里面狹窄但熱鬧非常,也算是一道奇景。
“便當(dāng)”一詞,本是宋人的首創(chuàng),后來被日本人借用。近代日本鐵路發(fā)達(dá),行旅之人增多,便當(dāng)文化因此盛行,后來流播于慣吃水稻的東亞各地。而哈爾濱的盒飯,其實就是中國人自己的便當(dāng)文化,只不過,探討其淵源來,要比日本的便當(dāng),更復(fù)雜多元,更富有懷舊之情結(jié)。
深諳哈爾濱生活方式的人,最明白盒飯的精髓,其實并不在于充饑。夜半三更,又一日的酒局接近尾聲,三三兩兩迷醉的夜歸人,在回家之前,往往要在大街上找一盒盒飯“透一透”。再浮華的世界,再精致的宴席,最后,終歸要回到這一盒樸素的盒飯,踏實落肚,才能放心睡去。這是哈爾濱人的深夜溫情哲學(xué),也是一盒盒飯最隱秘的奧義。
文 | 大蹦驢
圖片編輯 | 奈福
文章首圖 | 大琳Darlin
封圖 | 大琳Da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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