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代表性詩詞往往筆勢騫騰,興象超妙,以清雄曠達之風(fēng)盡顯剛?cè)嵯酀?。他的詩文有一個顯著特征,即常常以哲思超越人生的痛苦和悲憤,從而使其作品的情感歸于平和,更多地表現(xiàn)出理性的光輝。
蘇軾學(xué)識淵博,不僅對儒、道、釋三家都了然于胸,而且看到了三家之間“不謀而同”“相反而相為用”的關(guān)系。這樣一種通達的思想不僅構(gòu)成了蘇軾人生觀的哲學(xué)基礎(chǔ),也成為他在詩詞當中處理情感與哲思關(guān)系的基本模式。
他把儒家的堅毅精神、老莊的超越態(tài)度以及禪宗以平常心對待一切變故的觀念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消解痛苦,蔑視丑惡,既執(zhí)著于人生,又超然于物外。
需要注意的是,理性和情感往往是沖突的。理性色彩過分濃厚,雖然表現(xiàn)了作者曠達高遠的胸懷,但也同時削弱了作品的情感力度和感染力量。
蘇軾一生宦海浮沉,屢遭貶謫。因為對王安石變法的實際效果心懷不滿,他自請外放;又因為對司馬光廢除新法秉持異議,他再次遭受排擠打擊,屢屢被貶。從仕途的坎坷、理想的破滅到遠離京城的放逐之感,從“烏臺詩案”到客死他鄉(xiāng),蘇軾的內(nèi)心痛苦萬端。
應(yīng)該說,蘇軾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具有很強的內(nèi)在情感根據(jù),但總體而言,蘇軾的文學(xué)作品缺乏直指人心的悲愴和慷慨激昂的力度,其中根本原因在于,他往往以哲思消解激烈的情感,以理性節(jié)制情感的力度。
1
消解悲歡離合之苦痛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水調(diào)歌頭》作于密州任上。中秋之夜,一輪明月映照人間的萬水千山。詞人在酒的沉醉和明月的審美中,展開對天上生活的熱切向往,“我欲乘風(fēng)歸去”。此出世之念曲折地表現(xiàn)了詞人在人間的不幸。“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這是對人間生活的重新肯定。
天上月圓,人間月半,地上的人看到月圓,會想到親人的團圓,但明月長圓而人情難圓,這不能不喚起游子的離愁別恨。
詞人在外任職,與弟弟蘇轍分別七年,兄弟骨肉情深。他對天各一方的弟弟充滿思念之情,此思念之情令人痛苦?!安粦?yīng)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問得無理,但自有情思?!叭擞斜瘹g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span>
首先,人的悲歡離合如同月之陰晴圓缺一樣是不可避免的。既然不可避免,就不應(yīng)為此過分傷痛。
其次,人的聚散和月的圓缺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人因月圓而引起離別的痛苦是不合理性的。
再次,親人雖然分離,但如果他們身體健康,生活幸福,共同沐浴一輪明月的清輝,也就得到了安慰?!暗溉腴L久,千里共嬋娟?!?/span>
總之,蘇軾在這首詞里以清明的理性消解自己仕途不遇和親人離別的悲痛,情感的表達較為清朗,理性的光芒燭照了情感的消沉幽暗。自然,詞人在理性的消解中也展現(xiàn)出不堪忍受情感的痛苦重負而所做的掙扎,但其情感的最終色調(diào)還是比較明亮的。
2
消解如煙往事之傷懷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
老僧已死成新塔,
壞壁無由見舊題 。
往日崎嶇還記否?
路長人困蹇驢嘶 。
人生的傷痛之一,莫過于對當初美好情事的追懷。
這首《和子由澠池懷舊》,一方面表現(xiàn)出美好情事失去的悲傷以及對故人離去的深摯思念,另一方面又對當下的不遇和失意寄寓悲憤。蘇軾用哲理化解了這些悲傷的情感。故人也罷,舊地也罷,無不是往事如煙,隨風(fēng)而逝,縱然有些微的痕跡,勾起回憶,亦已是如夢的虛無恍惚。
也許曾有一段情意,情深意摯,但今日回想起來,也只留下淡淡的印痕。既有今日,何必執(zhí)著于當初呢?因此,對生命的短暫和人事的得失,也沒有眷念、悲哀的理由,只要在世上放寬胸懷、平常而自然地生活下去就是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蘇軾的一生總是受到風(fēng)吹雨打,“一蓑煙雨”,但他曠達處之。
在這首《定風(fēng)波》中,他把自己的遭遇以及悲苦放在廣闊的時空中加以體認。他在道路上遇雨,在此短暫時間,無疑是不幸的,但就山頭斜照相迎而言,又是幸運的。如果把這兩個短暫的時間連為一體,即從更長遠的時間看,遇雨無須痛苦,斜照也無須快樂。此所謂“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陶淵明所謂“縱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懼”。時間和空間是相聯(lián)系的。站在更廣闊的時空中,人生的所謂窮達富貴皆沒有什么長遠的意義。
3
消解建功立業(yè)之執(zhí)著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一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首《念奴嬌》的情感基調(diào),不是悲憤激昂,而是力求在老莊的玄理中解脫人世的痛苦和不幸。
詞人開始由赤壁古戰(zhàn)場的歷史陳跡,追懷三國時名將周瑜所建立的豐功偉業(yè)。他不禁悲慨自身的失意、青春的流逝和功業(yè)的無成?!肮蕠裼?,多情應(yīng)笑我,早生華發(fā)?!钡K軾沒有沉淪于痛苦之中而不拔,他用哲思加以消解。
首先,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像周瑜這樣的風(fēng)流人物固然在當時立下了豐功偉績,又娶了美人小喬,非常得意。但周瑜的一切早已化成歷史的陳跡。因此,人生是短暫的,建功立業(yè)沒有永恒的意義。
其次,人間如夢,虛幻不實,恍惚而短暫,又如夢一樣荒誕不經(jīng)和非理性,這樣的人生是不值得我們執(zhí)著的。“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span>
要之,詞人認為,建功立業(yè)的歷史人物早已成為歷史的陳跡,現(xiàn)實的人生又荒誕如夢。因此,我們不必為功業(yè)無成的人生而悲痛。此詞的悲苦之情受到了嚴重削弱,留下的只是理性照耀的光輝,詞人胸襟因此顯得開闊、豁達。
4
消解人生幻滅之絕望
《前赤壁賦》作于元豐五年(1082)。蘇軾是一位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有著高遠的理想和遠大的抱負,但現(xiàn)實的處境是非常困厄的,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云泥之隔,使他痛苦和悲憤。
然而,對于自己的痛苦和悲憤,他也只能通過自己的思想體系和抒情模式加以消解。這一點從作品由“樂”到“悲”再到“喜”的內(nèi)在情感線索就能清楚地看到。
“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币惠喢髟聫臇|方升起,江天之間,皎潔的月光與明澈的江水交相輝映,境界澄澈空明。作者沉醉于山水明月的美景之中,飲酒唱懷,仿佛離開了紛擾苦痛的塵世(出世),“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他誦《詩經(jīng)?月出》一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边@是一首月下興懷、夜靜思人的詩歌。
作者望著天上一輪皎潔的明月,遙想美人風(fēng)神搖曳的綽約風(fēng)姿,但不能與之共度良宵,因從勞心傷懷,不能自己?!巴廊速馓煲环健保髡咴谌碎g是相當失意的。
客人“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簫聲和一番議論,又使作者跌回到現(xiàn)實人生之中。
首先是生命的短暫。當年曹孟德是一世之雄,而今早已化為塵土。其次是功業(yè)的虛無。固然曹孟德在當時建立了蓋世功業(yè),具有重大的意義,但現(xiàn)在早成為歷史的陳跡,他所建立的功業(yè)在今天已沒有什么意義。
再次是個人的渺小,“渺滄海之一粟”。生命是短暫的,人是渺小的,功業(yè)沒有長久的意義。人生的幻滅感是非常深重的,不能不使人感到悲觀絕望,失去了追求人生價值的積極樂觀精神。
主客問答的辭賦結(jié)構(gòu)和充滿詩意的景情融合,既表現(xiàn)出作者達觀通透的人生境界,又將作者深重的幻滅感和絕望感通過哲理化的思考加以消解: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如何理解這段話的哲理內(nèi)涵呢?從什么角度理解“變”和“不變”的含義呢?
首先,在歷史的長河中,個體的生命就像一滴水那樣很快就會消失,是有限的;但群體的生命如同日夜流淌的江水,綿綿無盡,是無限的。無數(shù)有限的個體生命匯成了無限的群體生命;正是個體生命的短暫才換來了群體生命的代代常新和綿延不絕,故個體生命的有限短暫是有意義的。
其次,個體的生理生命是變化有限的,就像月缺月圓一樣;但個體的精神生命是不變無限的,如同實際的月亮沒有變化。生理生命雖然消亡,但精神生命可以永恒。因此,個體的生命也具有永恒的意義?!肚f子?養(yǎng)生主》:“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span>
概而言之,“變”是指個體生命和生理生命;“不變”是指群體生命和精神生命。這種哲理消解了人生短暫的悲傷以及因人生意義失落而產(chǎn)生的痛苦,從而使自己的情感趨于平靜。
蘇軾以哲理來消解人生的痛苦和不幸,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情感往往是本源性的,非常難以割舍,道理雖明白了,并不表明就沒有苦痛。因此,蘇軾還借助酒的沉醉、清風(fēng)明月的審美,來忘卻世俗的痛苦和不幸。
然而,酒的沉醉、清風(fēng)明月的審美,皆是短暫的,當醒來之后,現(xiàn)實的處境依然故我,內(nèi)心的傷痕仍舊隱隱作痛。
蘇軾詩詞中這種“以哲思消解激烈的情感,以理性節(jié)制情感的力度”的抒情模式雖自成高格,但也不無遺憾?;蛟S,也正因為如此,藝術(shù)作品也才能夠常讀常新,魅力永駐。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