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43

○元祐更化

神宗元豐八年三月，帝崩。皇太子煦即位，時年十歲。太皇太后高氏臨朝，同聽政。太后既聽政，即散遣修京城役夫，止造軍及禁廷工技，出近侍尤無狀者，戒中外無苛斂，寬民間保戶馬。事由中旨，宰相王圭等弗與知也。

司馬光聞先帝喪，入臨。時光罷官居洛十五年矣，田夫、野老皆號為司馬相公，婦人、孺子亦知有君實。至是入臨，衛(wèi)士見光，皆以手加額，民遮道呼曰：“公無歸洛，留相天子，活百姓。”所至，人聚觀之。光懼，亟還。太后遣梁惟簡勞光，問為政所當(dāng)先。光疏曰：“臣聞《周易》，天地交則為《泰》，不交則為《否》。君父，天也。臣民，地也。是故君降心以訪問，臣竭誠以獻替，則庶政修治，邦家乂安。君惡逆耳之言，臣營便身之計，則下情壅蔽，眾心離叛。自生民以來，治亂未有不由斯道者也。夫道猶岐路，近差跬步，遠(yuǎn)失千里。今陛下新臨大寶，太皇太后同斷萬幾，初發(fā)號令，斯乃治亂之岐途，安危之所由分也。當(dāng)以要切為先，以瑣細(xì)為后。臣竊見近年以來，風(fēng)俗頹弊，士大夫以偷合茍容為智，以危言正論為狂，是致下情蔽而不上通，上恩壅而不下達(dá)。閭閻愁苦，痛心疾首，而上不得知。明主憂勤，宵衣旰食，而下無所訴。皆罪在群臣，而愚民無知，往往怨歸先帝。臣愚以為今日所宜先者，莫若明下詔書，廣開言路，不以有官無官之人，應(yīng)有知朝政闕失及民間疾苦者，并許進實封狀，盡情極言。仍頒下諸路州、軍，出榜曉示。在京則于鼓院投下，委主判官畫時進入。在外則于州、軍投下，委長吏即日附遞奏聞。皆不得取責(zé)副本，強有抑退。群臣若有沮難者，其人必有奸惡，畏人指陳，專欲壅蔽聰明，此不可不察?！痹t從之。

夏四月甲戌，詔曰：“先皇帝臨御十有九年，建立政事以澤天下。而有司奉行失當(dāng)，幾于煩擾，或茍且文具，不能宣布實惠。其申諭中外，協(xié)心奉令，以稱先帝惠安元元之意?！?/p>

五月丙申，詔百官言朝政闕失，榜于朝堂。時大臣有不悅者，設(shè)六事于詔語中以禁遏之曰：“若陰有所懷，犯非其分，或扇搖機事之重，或迎合已行之令，上以觀望朝廷之意以僥幸希進，下以?；罅魉字橐愿扇√撟u：若此者，必罰無赦?！碧髲?fù)封詔草示司馬光，光曰：“此非求諫，乃拒諫也。人臣惟不言，言則入六事矣?！碧偾渌闻砟辍⑺繂T外郎王諤皆應(yīng)詔言事，有欲借此二人以懲天下言者，謂其非職而言，罰銅三十斤。光具論其情，改詔行之，于是上封事者千數(shù)。

丙辰，以蔡確、韓縝為尚書左、右仆射兼門下、中書侍郎，章惇知樞密院事。詔起司馬光知陳州，光過闕入見，留為門下侍郎。是時，天下之民引領(lǐng)拭目以觀新政，而議者猶謂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光曰：“先帝之法，其善者雖百世不可變也。若王安石、呂惠卿所建為天下害者，改之當(dāng)如救焚拯溺。況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也?！庇谑潜娮h少止。

羅從彥曰：孔子曰：“三年無改于父之道?！贝诵⒆泳訂剩敬娓冈谥?，不必主事而言也。況當(dāng)易危為安，易亂為治之時，速則濟，緩則不及，改之乃所以為孝也。天子之孝，在于保天下。光不即理言之，乃曰：“以母改子，非子改父?！币源硕舯娮h則失之矣。其后至紹圣時，排陷忠良，以害于治，豈亦光有以召之耶。

召程顥為宗正寺丞。時朝政方新，賢德登進，顥雖小官，特為時望所屬，故有是召。會顥以疾不行，尋卒。丁亥，詔中外臣庶，許“直言朝政得失，民間疾苦”。

秋七月戊戌，以呂公著為尚書左丞。初，公著知揚州，被召侍讀。太后遣使迎問所欲言，公著曰：“先帝本意以寬省民力為先，而建議者以變法侵民為務(wù)，與已異者一切斥去，故日久而弊愈深，法行而民愈困。誠得中正之士，講求天下利病，協(xié)力而為之，宜不難矣。”因上十事曰：畏天、愛民、修身、講學(xué)、任賢、納諫、薄斂、省刑、去奢、無逸。既至，遂有是拜。公著既居政府，與司馬光同心輔政，推本先帝之志，凡欲革而未暇與革而未盡者，一一舉行之。又乞備置諫員以開言路。民歡呼鼓舞稱便。

詔罷保甲法。初，保甲法行于京畿及河北、河?xùn)|、陜西三路，凡置會校、都保三千二百六十六，正長、壯丁六十九萬一千九百四十五人，歲省舊募兵錢六十六萬一千四百八十三緡，而民間應(yīng)調(diào)，不勝其苦。先是，司馬光言于太后曰：“兵出民間，雖云古法，然古者八百家才出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閑民甚多，三時務(wù)農(nóng)，一時講武，不妨稼穡。自兩司馬以上，皆選賢士大夫為之，無侵漁之患，故卒乘輯睦，動則有功。今籍鄉(xiāng)村之民，二丁取一以為保甲，授以弓弩，教之戰(zhàn)陳，是農(nóng)民半為兵也。三四年來，又令三路置都教場，無問四時，每五日一教。特置使者比監(jiān)司，專切提舉，州縣不得關(guān)預(yù)。每一丁教閱，一丁供送，雖云五日，而保、正長以泥堋、除草為名，聚之教場，得賂則縱，否則留之。是三路耕耘收獲稼穡之事幾盡廢也?！敝潦?，復(fù)力言其公私勞擾，有害無益。遂詔罷之。

十一月丙戌，罷方田。

以鮮于侁為京東轉(zhuǎn)運使。熙寧末侁已嘗為是官，至是，吳居厚貶，復(fù)用之。司馬光語人曰：“今復(fù)以子駿為轉(zhuǎn)運使，誠非所宜。然朝廷欲救東土之弊，非子駿不可。此一路福星也，安得百子駿布在天下乎？”

十二月壬戌，罷市易法。時言者交論市易之患被于天下。本錢無慮千二百萬緡，率二分其息，十有五年之間，子本當(dāng)數(shù)倍，今乃僅足本錢。蓋買物入官，未轉(zhuǎn)售而先計息取償，至于物貨苦惡，上下相蒙，虧折日多，空有虛名而已。監(jiān)察御史韓川論市易，以為“雖曰平均物值，而其實不免貨交取利。就使有獲，尚不可為，況所獲不如所亡。愿趣罷其法”。于是詔罷市易，而削前提舉市易光祿卿呂嘉問三秩，貶知淮陽軍。

罷保馬法。

哲宗元祐元年閏二月庚寅，右司諫王覿上疏言：“國家安危治亂系于大臣。今執(zhí)政八人而奸邪居半，使一二元老何以行其志哉?！币驑O論蔡確、章惇、韓縝、張璪朋邪害正，章數(shù)十上。會右諫議大夫?qū)O覺、侍御史劉摯、右司諫蘇轍、御史王巖叟、朱光庭、上官均等連章論蔡確罪，且言：“確在熙、豐時，冤獄苛政，首尾預(yù)其間。及至今日，稍語于人曰：當(dāng)時確豈敢言此。其意欲固竊名位，反歸曲于先帝也?！彼抉R光、呂公著進用，蠲除煩苛，確言皆其所建白，于是公論益不容。太后不忍斥之，但罷政，出知陳州。

以司馬光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時光已得疾，而青苗、免役、將官之法猶在，西夏未降，光嘆曰“四害未除，吾死不瞑目矣。”與呂公著書曰：“光以身付醫(yī)，以家事付子，惟國事未有所托，今以屬公?！奔榷t免朝參，乘肩輿三日一入省。光不敢當(dāng)曰：“不見君，不可視事?！痹t令子康扶入對。遼人聞之，敕其邊吏曰：“中國相司馬矣，慎無生事開邊隙?！?/p>

辛亥，章惇罷。言者論惇讒賊狠戾，罔上蔽明，不忠之罪與蔡確等，惇不自安。及確罷，論者益力。會與司馬光爭辯役法于太后簾前，其語甚悖。太后怒，斥知汝州。

三月，司馬光請悉罷免役錢，復(fù)差役法，諸色役人皆如舊制，其見在役錢，撥充州縣常平本錢。于是詔修定役書，凡役錢惟元定額及額外寬剩二分以下，許著為準(zhǔn)，馀并除之。若寬剩元不及二分者，自如舊則。尋詔耆戶長、壯丁仍舊募人供役，保正、甲頭、承帖人并罷。

侍御史劉摯乞并用祖宗差法。監(jiān)察御史王巖叟請立諸役相助法。中書舍人蘇軾請行熙寧給田募役法，因列其五利。王巖叟言：“五利難信，而有十弊?！陛Y議遂格。

司馬光復(fù)言：“免役之法，其害有五：上戶舊充役，固有陪備而得番休，今出錢比舊費特多，年年無休息。下戶舊不充役，今例使出錢。舊所差皆土著良民，今皆浮浪之人，恣為奸欺。又農(nóng)民出錢難于出力，兇年則賣莊田、牛具，以錢納官。又提舉司惟務(wù)多斂役錢，積寬剩以為功。此五害也。今莫若直降敕命，委縣令佐揭簿定差，其人不愿身自供役，許擇可任者雇代。惟衙前一役最號重難，今仍行差法，陪備既少，當(dāng)不至破家。若猶矜其力難獨任，即乞如舊于官戶、寺觀、單丁、女戶有屋產(chǎn)、莊田者，隨貧富以差出助役錢。尚慮役人利害四方不能齊同，乞許監(jiān)司、守令審其可否?？蓜t亟行，如未究盡，縣五日具措畫上之州，州一月上轉(zhuǎn)運司以聞。朝廷委執(zhí)政審定，隨一路、一州，各為之敕，務(wù)要曲盡?！背?，章惇取光所奏疏略未盡者駁奏之，呂公著言：“惇專欲求勝，不顧命令大體，望選差近臣詳定?！庇谑窃t以資政殿大學(xué)士韓維及范純?nèi)省未蠓?、孫永等詳定以聞。

蘇軾言于光曰：“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害，聚斂于上，而下有錢荒之患。差役之害，民常在官，不得專力于農(nóng)，而吏胥緣以為奸。此二害輕重蓋略等矣?！惫庠唬骸坝诰稳纭！陛Y曰：“法相因則事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三代之法，兵農(nóng)為一，至秦始分為二。及唐中葉，盡變府兵為長征卒。自是以來，民不知兵，兵不知農(nóng)。農(nóng)出榖帛以養(yǎng)兵，兵出性命以衛(wèi)農(nóng)，天下便之，雖圣人復(fù)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實大類此，公欲驟罷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罷長征而復(fù)民兵，蓋未易也。”光不以為然。初，差役行于祖宗之世，法久多弊，編戶充役，不習(xí)官府，吏虐使之，多以破產(chǎn)，而狹鄉(xiāng)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免役使民以戶高下出，錢而無執(zhí)役之苦。但行法者不循上意，于雇役實費之外，取錢過多，民遂以病。若量入為出，毋多取于民，則善矣。光知免役之害而不知其利，欲一切以差役代之，軾獨以實告而光不察。軾又陳于政事堂，光色忿然。軾曰：“昔韓魏公刺陜西義勇，公為諫官，爭之甚力。韓公不樂，公亦不顧。軾昔聞公道其詳，豈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耶？”光謝之。自是役人悉用見數(shù)為額，惟衙前用坊場、河渡錢雇募，馀悉定差，仍罷官戶、寺觀、單丁、女戶。尋以衙前不皆有雇直，遂改雇募為招募。

范純?nèi)手^光曰：“治道去其太甚者可也。差役一事尤當(dāng)熟講而緩行，不然，滋為民病。愿公虛心以延眾論，不必謀自己出，謀自己出則諂諛得乘間迎合矣。役議或難回，則可先行之一路，以觀其究竟?！惫獠粡?，持之益堅。純?nèi)试唬骸笆鞘谷瞬坏醚远?。若欲媚公以為容悅，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貴哉?！庇衷啤拔鯇幇磫栕允字?，既已改之，有司立文太深，四方死者視舊數(shù)倍，殆非先王寧失不經(jīng)之意?！奔?nèi)仕嘏c光同志，及臨事規(guī)正類如此。

初，差役之復(fù)，為期五日，同列病其太迫，知開封府蔡京獨如約悉改畿縣雇役，無一違者。詣?wù)绿冒坠?，光喜曰：“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p>

光居政府，凡王安石、呂惠卿所建新法刬革略盡。或謂光曰：“熙、豐舊臣多憸巧小人，他日有以父子之義間上，則禍作矣。”光正色曰：“天若祚宋，必?zé)o此事?！庇谑翘煜箩屓辉唬骸按讼鹊郾疽庖??！毙l(wèi)尉丞畢仲游與光書曰：“昔安石以興作之說動先帝，而患財不足也，故凡政之可得民財者無不用。蓋散青苗、置市易、斂役錢、變鹽法者事也，而欲興作，患不足者，情也。茍未能杜其興作之情，而徒欲禁其散斂變置之法，是以百說而百不行。今遂廢青苗、罷市易、蠲役錢、去鹽法，凡號為利而傷民者，一掃而更之，則向來用事于新法者必不喜矣。不喜之人必不但曰不可廢罷蠲去，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動上意。雖致石而使聽之，猶將動也。如是，則廢罷蠲去者皆可復(fù)行矣?？刹活A(yù)治哉。為今之策，當(dāng)大舉天下之計，深明出入之?dāng)?shù)，以諸路所積之錢粟一歸地官，使經(jīng)費可支二十年之用，數(shù)年之間又將十倍于今日。使天子曉然知天下之馀于財也，則不足之論不得陳于前，然后所論新法者，始可永罷而不可復(fù)矣。昔安石之居位也，中外莫非其人，故其法能行。今欲救前日之弊，而左右侍從、職司使者，十有七八皆安石之徒，雖起二三舊臣，用六七君子，然累百之中存其十?dāng)?shù)，烏在其勢之可為也。勢未可為而欲為之，則青苗雖廢將復(fù)散，況未廢乎。市易雖罷且復(fù)置，況未罷乎。役錢、鹽法，亦莫不然。以此救前日之敝，如人久病而少間，其父子、兄弟喜見顏色而未敢賀者，以其病之猶在也?！惫獾脮等?，亦竟不為之慮。

以劉摯為御史中丞。摯上疏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朝廷意在綜核，下必有刻薄之行。朝廷務(wù)在寬大，下必有茍簡之事。習(xí)俗懷利，迎意趨和，所為近似，而非上之意本然也。今因革之政本殊，而觀望之俗固在。昨差役初行，監(jiān)司已有迎合爭先，不校利害，一概定差，一路為之騷動者。以是觀之，大約類此。向來黜責(zé)數(shù)人者，皆以非法掊克，市進害民，然非欲使之漫不省事。昧者不達(dá)，矯枉過正，顧可不為之禁哉?！?/p>

壬寅，以呂公著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詔起文彥博平章軍國重事，班宰相上。

五月丁巳，以韓維為門下侍郎神。宗崩維，自提舉嵩山崇福宮入臨，太后手詔勞問，維對曰：“人情貧則思富，苦則思樂，困則思息，郁則思通，誠能常以利民為本則民富，常以憂民為心則民樂。賦役非人力所堪者，去之則勞困息。法禁非人情所便者，蠲之則郁塞通。推此而廣之，盡誠而行之，則子孫觀陛下之德，不待教而成矣。”未幾，起知陳州，召為資政殿大學(xué)士兼侍讀。及詳定役法，四方多言差役便民，維曰：“是小人希意迎合者也，不可盡信?！彼抉R光不能從。

六月甲辰，貶呂惠卿為建寧軍節(jié)度副使，建州安置。中書舍人蘇軾草其制曰：“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之智，諂事宰輔，同升廟堂。樂禍貪功，好兵喜殺，以聚斂為仁義，以法律為《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輸之政，自同商賈，手實之禍，下及雞豚，茍可蠹國害民，率皆攘臂稱首。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若轉(zhuǎn)圜，始以帝堯之仁，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尚寬兩觀之誅，薄示三苗之竄?！碧煜聜髡b稱快焉。時惠卿、章惇、呂嘉問、鄧綰、李定、蒲宗孟、范子淵等皆已斥外，言者論之不已。范純?nèi)恃杂谔笤唬骸颁浫酥^，不宜太深?！焙笕恢?，乃詔前朝希合附會之人一無所問，言者勿復(fù)彈劾?；萸潼h稍安?；蛑^呂公著曰：“今除惡不盡，將貽后患?！惫唬骸爸蔚廊ヌ醵?。文、景之世，網(wǎng)漏吞舟。且人材實難，宜使自新，豈宜使自棄耶？”

八月辛卯，詔復(fù)常平舊法，罷青苗錢。司馬光以疾在告，范純?nèi)室試貌蛔悖堅倭⒊Ｆ藉X榖給斂出息之法，限正月以散及一半為額，民間絲麥豐熟，隨夏稅先納所輸之半，愿半納者，止出息一分。臺諫劉摯、上官均、王覿、蘇轍交章論其非，光謂“先朝散青苗，本為利民，并取情愿。后提舉官速要見功，務(wù)求多散。今禁抑配，則無害也?！敝袝崛颂K軾錄黃，奏曰：“熙寧之法未嘗不禁抑配，而其為害至此。民家量入為出，雖貧亦足。若令分外得錢，則費用自廣。今若許人情愿，則未免設(shè)法罔民，使快一時非理之用，而不慮后日催納之患，非良法也?！睍_諫王巖叟、朱光庭、王覿等交章乞罷青苗，光大悟，力疾請對。太后從之，詔“常平錢榖止令州縣依舊法趁時糴糶，青苗錢更不支俵，除舊欠二分之息，元支本錢，驗見欠多少，分科次隨二稅輸納?！?/p>

九月丙辰朔，司馬光卒。時，兩宮虛己以聽光為政，光亦自見言行計從，欲以身殉社稷，躬親庶務(wù)，不舍晝夜。賓客見其體羸，舉諸葛亮食少事煩以為戒，光曰：“死生命也?！睘橹媪?。病革，諄諄如夢中語，皆朝廷天下事也。及卒，其家得遺表八紙，上之，皆當(dāng)世要務(wù)。太后為之慟，與帝臨其喪。贈太師、溫國公，謚文正。

十一月，以呂大防為中書侍郎，劉摯為尚書右丞。二年夏四月己丑，文彥博乞致仕，詔十日一至都堂議事。

三年夏四月辛巳，呂公著以老懇辭位，乃拜司空、同平章軍國事。詔建第于東府之南，啟北扉以便執(zhí)政會議，凡三省、樞密院之職皆得總理，間日一朝，因至都堂。其出不以時，蓋異禮也。

時，熙、豐用事之臣雖去，其黨分布中外，起私說以搖時政。鴻臚丞常安民貽公著書曰：“善觀天下之勢，猶良醫(yī)之視疾，方安寧無事之時，語人曰：其后必將有大憂。則眾必駭笑，惟識微見幾之士然后能逆知其漸。故不憂于可憂，而憂之于無足憂者，至憂也。今日天下之勢可為大憂，雖登進忠良，而不能搜致海內(nèi)之英才，使皆萃于朝以勝小人，恐端人正士未得高枕而臥也。故去小人為不難，而勝小人為難。陳蕃、竇武協(xié)心同力，選用名賢，天下想望太平，卒死曹節(jié)之手，遂成黨錮之禍。張柬之、五王中興唐室，以為慶流萬世，及武三思一得志，至于竄移淪沒。凡此者，皆前世已然之禍也。今用賢如倚孤棟，拔士如轉(zhuǎn)巨石，雖有奇特環(huán)卓之才，不得一行其志，甚可嘆也。猛虎負(fù)嵎，莫之敢攖，而卒為人所勝者，人眾而虎寡也。故以十人而制一虎，則人勝。以一人而制十虎，則虎勝。奈何以數(shù)十人而制千虎乎。今怨忿已積，一發(fā)其害必大，可不為大憂乎？”公著得書，默然。

以呂大防、范純?nèi)蕿樯袝蟆⒂移蜕浼骈T下、中書侍郎。大防樸厚戇直，不植黨與。純?nèi)蕜?wù)以博大開上意，忠厚革士風(fēng)。二人同心戮力以相王室，太后亦傾心委之，故元祐之治，比隆嘉祐。

四年二月甲辰，呂公著卒。太皇太后見輔臣，泣曰：“邦國不幸，司馬相公既亡，呂司空復(fù)逝。”痛憫久之。帝亦悲感，即詣其家臨奠。贈太師、申國公，謚正獻。

六月甲辰，范純?nèi)柿T。

冬十月癸丑，帝御邇英殿，講官進講《三朝寶訓(xùn)》。時呂大防見帝年益壯，日以進學(xué)為急，請敕講讀官，取仁宗《邇英御書》解釋上之，置于座右。又摭干興以來四十一事足為勸戒者，分上下篇，標(biāo)曰《仁宗圣學(xué)》。至是，帝御邇英閣，召宰執(zhí)、講讀官講《三朝寶訓(xùn)》。至漢武帝籍南山提封為上林苑，仁宗曰：“山澤之利，當(dāng)與眾共之，何用此也?！倍《冗M曰：“臣事陛下二十年，每奉德音，未始不及于憂勤，此蓋祖宗家法耳。”大防因推祖宗家法以進曰：“自三代以后，惟本朝百二十年，中外無事，蓋由祖宗所立家法最善。臣請舉其略。”因數(shù)其事親、事長、治內(nèi)、待外戚、尚儉、勤身、尚禮、寬仁八法以進，且曰：“虛己納諫，不好畋獵，不尚玩好，不用玉器，不貴異味，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致太平者。不須遠(yuǎn)法前代，但盡行家法，足以為天下?！钡凵钊恢?/p>

五年春正月庚戌，文彥博罷。

五月壬申，詔“差役法有未備者，令具利害以聞?！背酰K軾言：“差役之法，天下皆云未便。昔日雇役，中戶歲出幾何。今日差役，中戶歲費幾何。更以幾年一役較之，約見其數(shù)，則利害灼然。而況農(nóng)民在官，吏百端蠶食，比之雇人，苦樂十倍?！崩畛Ｒ嘌裕骸安罘◤U久，版籍不明，重輕無準(zhǔn)，鄉(xiāng)寬戶多者僅得更休，鄉(xiāng)狹戶窄者頻年在役。望詔一二練事臣僚，使與賦臣取差、雇二法便者行之?！庇谑钦摬钜畚幢阏呱醣?。遂詔“差役法有未備者，令中書舍人王巖叟、樞密都承旨韓川、諫議大夫劉安世同看詳，具利害以聞?！?/p>

以蘇轍為御史中丞。時熙、豐舊臣爭起邪說以撼在位，呂大防、劉摯患之，欲稍引用以平宿怨，謂之“調(diào)?！薄Ｌ笠刹粵Q，轍面斥其非，覆上疏曰：“親君子，遠(yuǎn)小人，則主尊國安。疏君子，任小人，則主憂國殆，此理之必然。夫以小人在外，憂其不悅，而引于內(nèi)，以自遺患也。且君子、小人，勢同冰炭，同處必爭，一爭之后，小人必勝，君子必敗。何者。小人貪利忍恥，擊之則難去。君子潔身重義，沮之則引退。先帝聰明圣智，疾頹靡之俗，以綱紀(jì)四方，比隆三代。而臣下不能將順，造作諸法，上逆天意，下失民心。二圣因民所愿，取而更之，上下忻慰。則前者用事之臣，今朝廷雖不加斥逐，其勢亦不能復(fù)留矣。尚賴二圣慈仁，宥之于外，蓋已厚矣。而議者惑于眾說，乃欲招而納之，與之共事，謂之調(diào)停。此輩若返，豈肯但已哉。必將戕害正人，漸復(fù)舊事，以快私忿。人臣被禍，蓋不足言，臣所惜者，祖宗朝廷也。惟陛下斷自圣心，勿為流言所惑，勿使小人一進，后有噬臍之悔，則天下幸甚。”疏入，太后曰：“轍疑吾君臣兼用邪正，其言極有理?！敝T臣從而和之，“調(diào)停?！敝f遂已。

六年二月，以劉摯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王巖叟簽書樞密院事。巖叟居言職五年，正諫無隱，及拜簽樞密，謝，因進曰：“太后聽政以來，納諫從善，務(wù)合人心，所以朝廷清明，天下安靜，愿信之勿疑，守之勿失。”復(fù)進言于帝曰：“陛下今日圣學(xué)，當(dāng)深辨邪正。正人在朝則朝廷安，邪人一進，便有不安之象。非謂一人能然，蓋其類應(yīng)之者眾，上下蔽蒙，不覺養(yǎng)成禍胎爾?！庇衷唬骸盎蚵動幸跃?、小人參用之說告陛下者，不知果有之否。此乃深誤陛下也。自古君子、小人無參用之理。圣人但云：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則《泰》，內(nèi)小人而外君子則《否》。小人既進，君子必引類而去。若君子與小人競進，則危亡之基也，不可不察?！?/p>

十一月乙酉，劉摯罷。七年夏四月丙午，王巖叟罷。

六月辛酉，以呂大防為右光祿大夫，蘇頌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蘇轍為門下侍郎，范百祿為中書侍郎，梁燾、鄭雍為尚書左、右丞，韓忠彥知樞密院事，劉奉世簽書樞密院事。

八年秋七月丙子，召范純?nèi)蕿樯袝移蜕浼嬷袝汤?。純?nèi)嗜胫x，太后謂曰：“或謂卿必引用王覿、彭汝礪，卿宜與呂大防一心?！睂υ唬骸按硕藢嵱惺客?，臣終不敢保位蔽賢，望陛下加察。”純?nèi)手畬⒄僖?，殿中侍御史楊畏附蘇轍，欲相之，因與來之邵上疏論純?nèi)拾碘豢蓮?fù)相，不報。純?nèi)始纫暿?，呂大防欲引畏為諫議大夫以自助，純?nèi)试唬骸爸G官當(dāng)用正人，畏不可用?！贝蠓涝唬骸柏M以畏嘗言相公耶？”轍即從旁誦其彈文，然純?nèi)食醪恢?。已而竟遷畏禮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