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圍繞著朝代興衰、政權(quán)更迭而作，自有他的規(guī)矩。史家惜字如金，有時會舍棄掉某個歷史人物的某個片段，情有可原。如果要求記載得面面俱到，豈不要累死史官。

中唐時期，有一位頂天立地的牛人段秀實，《舊唐書》對他的記載不夠完整。令人意外的是，唐宋八大家、“千古文章四大家”中的三位，韓愈、柳宗元和歐陽修共同出手，補充了段秀實的史料。

唐宋八大家

能驚動三大文壇宗師的人物必定有非同尋常之處。

唐憲宗元和九年（814年），被貶官在永州、擔任州官助理（司馬）的柳宗元，給他的鐵哥們韓愈寫了封信，鄭重其事請韓愈保管好信中附著的一篇文章，《段太尉逸事狀》。

段太尉就是段秀實，“狀”是記述人物、事件的文字。柳宗元這篇“紀實文學”有千余字，寫得頗為不易。這是他不遠千里，采訪關中、河北地區(qū)的許多知情人得來的材料。那時段秀實已經(jīng)去世三十年。

柳宗元擔心段秀實的事跡被湮沒，想起來韓愈正在國史館工作，趕忙把這份珍貴的史料寄了過去。韓愈不敢怠慢，將史料藏入檔案庫。

《舊唐書》成書于唐宋之間的五代時期，主編劉昫沒有把《段太尉逸事狀》收入其中。但柳宗元的大作不會被埋沒。到了北宋，歐陽修主編《新唐書》，幾乎原封不動把《段太尉逸事狀》添進了段秀實列傳。

有柳宗元的生花妙筆、韓愈和歐陽修相助，段秀實差點被遺忘的一段傳奇不但彪炳于史冊，更是廣為流傳。

言歸正傳。用“名將”兩個字概括段秀實并不準確。正如柳宗元所說，世人不知段太尉，以為他不過是一介武夫。

唐玄宗開元七年（719年），段秀實出生在汧陽（今陜西千陽縣）。段秀實六歲時，因母親生病，他整整七天沒吃飯。直到母親病情好轉(zhuǎn)，他才肯吃東西。六歲的孩童胸中就有這份堅毅，可敬又可嘆。用現(xiàn)代的說法，段秀實太早熟了。

段秀實長大后投筆從戎。他并不是沖鋒陷陣的猛將，但他處事沉著果斷，頗有智謀。他先后跟隨過大唐威名赫赫的驍將高仙芝和李嗣業(yè)。正是段秀實成就了李嗣業(yè)的功名。段秀實前后輔佐過三個節(jié)度使，在軍中很有威望。他善于鎮(zhèn)撫將士，數(shù)次化解軍中危機。

公元777年，那場毀掉盛唐的安史之亂過去了十余載。唐代宗李豫的日子已經(jīng)安寧了許多。

一天，長安西北的邠州城內(nèi)（今陜西彬縣），市集上甚是熱鬧。小商小販們吆喝著招攬生意，行人熙熙攘攘。突然，不遠處傳來喧嘩聲，一群身著戎裝的大漢結(jié)伴而來。

集市口售賣酒水、飯食的幾個商販臉色大變，趕緊收拾東西準備推車離去。但已經(jīng)晚了，那群士兵搶上前來，大呼小叫著索要東西，又吃又拿。他們并不理會賣酒老者的求告，有的抱走酒壇，有的則坐下來開喝。

商販們領教過這群士兵的厲害，哭喪著臉不敢阻攔。稍遠點的商販早已逃之夭夭。有行人忍不住上前質(zhì)問，頓時被士兵們棍棒齊下打翻在地，手腳都被打斷。

集市被這些人鬧得雞飛狗跳，一地狼藉。許久，他們吃飽喝足，脫去上衣打了赤膊，狂笑著揚長而去。

圍觀的百姓目送惡霸，面帶怒色，紛紛搖頭嘆息。不遠處，有個須發(fā)花白的老頭剛進城，冷冷注視著那群兵丁的背影。有個仆從模樣的人牽著馬，氣恨恨說道：“段大人，就是這些兵痞。聽說他們前幾天還當街撞死了一個孕婦，沒事人一樣就走了！”

古代集市

老者就是段秀實。他聽了這話，沒有言語，只是眼角微微顫動，眉宇間透出一股陰冷的殺氣。

段秀實這會兒的身份是涇州刺史，他的轄區(qū)在西北方，與邠州接鄰。他專程來邠州見一個老戰(zhàn)友，邠寧軍節(jié)度使白孝德。

白孝德能當上邠寧節(jié)度使，是因為當初這里發(fā)生兵亂，段秀實鎮(zhèn)住了場子，推舉他上任的。后來白孝德舉薦段秀實做了涇州刺史。

邠州這個地方比較復雜，集市上鬧事的軍人，并不是白孝德的手下。他們的老大是天下兵馬副元帥、汾陽王郭子儀的三公子郭晞。

郭子儀堪稱中唐時代的定海神針。他在安史之亂、抵御吐蕃入侵的戰(zhàn)爭中立下蓋世之功，唐代宗對他極為倚重。他的公子們也炙手可熱，郭晞身兼當朝尚書和副元帥府行營節(jié)度使，率領大軍駐防邠州。

段秀實找白孝德正是因為邠州那些橫行不法的士兵。嚴格來說，那些人并不是軍人。他們原本是附近的地痞流氓，花了點錢混進行營部隊，仗著郭家的威名干壞事。郭晞對部下比較縱容，從不過問。

郭子儀劇照

此前段秀實已經(jīng)聽說了邠州的情形，給白孝德寫信，要求他嚴懲那些惡徒。但白孝德生怕得罪郭家，不敢出面。段秀實大怒，說我這刺史先不做了，去你手底下當個都虞侯，你只管給我官印，余下的事你甭管了！

都虞侯掌管軍紀，這是段秀實的強項，早年他做都虞侯把將士們治得服服帖帖。白孝德當然沒什么可說的。

所以白孝德一見到段秀實，知道他動了真格，趕忙把都虞侯的大印交給了他。

段秀實天天領著一隊士兵在邠州巡邏。士兵們太熟悉這個老領導了，對他很是敬畏。

也活該邠州那群惡霸倒霉。沒幾天，他們又離開軍營到集市上搶東西。賣酒的老頭阻止他們搬走酒壇，被刺了一刀，躺在地上呻吟。

段秀實帶著他的執(zhí)法隊趕到了現(xiàn)場。惡霸們以為邠寧軍士兵不敢把他們怎么樣，叫罵著準備離去。只聽段秀實一聲令下，士兵們撲了上去，把這些冒牌軍人全部捆了起來。他們遠不是正規(guī)軍的對手。

冒牌軍人被押到城門口，一點人數(shù)，十七個。他們大喊大叫，說你們活得不耐煩了？膽敢惹到郭尚書頭上來？段秀實微微冷笑，一字一頓下令：把這些人就地斬首！

邠寧軍的士兵早就恨透了這些流氓，苦于白孝德不發(fā)話，他們也無可奈何。如今有段秀實做主，士兵們轟然應命。一群流氓已然嚇癱，先前的不可一世變?yōu)榘蠛涂藓?。哪有人可憐他們，士兵們手起刀落，一會兒工夫，地上骨碌了十七顆腦袋。

古裝劇處斬犯人畫面

在圍觀人群的叫好聲中，段秀實命人把那十七顆腦袋扎到長矛上，豎在城門口。他要以此震懾行營軍中余下的敗類。

次日，郭晞的大營里炸了鍋。全體將士披上盔甲，手握兵刃。只等郭晞發(fā)話，他們便要血洗白孝德的府衙。

郭晞氣呼呼地來回踱步，一時沒拿定主意。

另一邊，白孝德在府衙里聽說行營大軍要過來尋仇，嚇得亂了方寸，面如土色。他埋怨段秀實：“哎，你殺這么多人，現(xiàn)在可怎么收場！”

段秀實淡淡說道：“你放心。我正要去會會郭家那位公子哥?！?

白孝德原本癱坐著，又驚得站起來說道：“使不得！你這是去送死！”

段秀實微笑道：“不見得。你安心等著就是?！?/p>

白孝德攔不住，只好挑了一隊精壯的士卒護衛(wèi)著段秀實一起去。段秀實擺手阻止，故意選了一個跛腳的老仆人，為他牽著馬就走了。眾人面面相覷。

郭晞的大營里人聲鼎沸，憤怒的將士們正請求出動。郭晞鐵青著臉，不置可否。

古代兵營

這時，軍營外的大路上有兩個行人緩緩靠近。一個臉上寫滿滄桑的老頭子騎著馬，地上牽馬的仆人也是一把年紀，弓著背，走路還一瘸一拐。

快到大營門口，士兵將他們攔下，營中又沖出一群士兵。有人指著段秀實大喊，這就是殺我們兄弟的人！兩人一馬立即被包圍起來，刀槍如林。

段秀實神色自若，下了馬說道：“殺一個老頭子，用得著興師動眾嗎？我這不是扛著腦袋過來了？”

士兵們愕然。段秀實大踏步直入軍營，兇悍的士兵們給他讓開了道。段秀實訓斥他們說：“是副元帥對不起你們，還是郭將軍對不起你們？為什么要給郭家抹黑？讓你們郭將軍出來說話！”

郭晞出來了。他倒是聽說過段秀實的名頭，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會面。他不禁佩服段秀實的膽氣。

段秀實單刀直入，說道：“汾陽王的功業(yè)古今少有，難道不想善始善終嗎？邠州的奸惡之徒混入軍中，干下傷天害理之事。如果不制止，郭將軍不擔心以后惹出民亂嗎？到那時，世人不知有郭將軍，只會歸罪于汾陽王！郭家的功名只怕不保！”

郭晞頓時如醍醐灌頂，急忙向段秀實躬身行禮，說道：“在下三生有幸，承蒙段公指點迷津，大恩不言謝。今后全軍上下聽命于段公！”

段秀實緩和了神色，指了指老仆說道：“我們兩個還沒吃中午飯，叨擾郭將軍?！?/p>

郭晞趕緊把段秀實請進大帳，命人備了酒菜送來。段秀實吃完抹了抹嘴，對老仆說：“你牽馬先走，明日一早來接我?！?/p>

看見郭晞臉上的疑問，段秀實笑道：“天色不早了，我想在將軍營中借宿一晚?！?/p>

郭晞吃了一驚，張張嘴沒說話，只好點頭。他是擔心軍中有人加害段秀實。

夜晚，段秀實在軍營里睡得很香，鼾聲如雷。郭晞卻提心吊膽，不但安排了士兵在段秀實的帳篷外站崗護衛(wèi)，他自己也和衣而臥，一夜沒睡。

直到次日清早，那個老仆牽著瘦馬來接段秀實，郭晞才長舒了一口氣。他專程跟著段秀實去向邠寧節(jié)度使白孝德請罪，宣稱自今而后一定要嚴明軍紀，清除害群之馬。

連環(huán)畫里的段秀實和白孝德相關

且不說白孝德、郭晞和邠州百姓對段秀實的感激。雖然史料缺少這件事的后續(xù)報道，想必汾陽王郭子儀也要對段秀實心懷感佩。

我們再說一件段秀實的往事。

多年前，段秀實曾擔任涇源軍治所涇州的營田官，掌管農(nóng)事。

涇源軍大將焦令諶仗勢欺人，強占了幾十頃百姓的農(nóng)田，交給別的農(nóng)人耕種。雙方達成的協(xié)議是，出產(chǎn)的一半糧食歸焦令諶。

但這一年涇州一帶大旱，莊稼幾乎顆粒無收。段秀實不得不想辦法為涇源軍籌糧。

租種焦令諶土地的老農(nóng)顫巍巍趕去軍營解釋說，今年的糧食交不上了。不料焦令諶拍桌子吼道：“我只知道應當收多少糧食，不知道什么天旱。糧食必須給我交上來！”

老農(nóng)又驚又怕，只得離去。焦令諶卻天天派人去催要糧食，兇神惡煞一般。

老農(nóng)幾乎要被逼死，忽然想起營田官段秀實樂于助人，就去找他幫忙求情。段秀實沒有多想，給焦令諶寫了一封信，語氣謙卑，請求他放老農(nóng)一馬。

但焦令諶并不買賬。他大發(fā)雷霆，命人把老農(nóng)找來，斥責道：“你以為我怕段某嗎？膽敢背后說我壞話？來人，給我打！”

如狼似虎的士兵不由分說，把老農(nóng)按在地上打了幾十棍子，直打得皮開肉綻。老農(nóng)已是奄奄一息。焦令諶又命人把老農(nóng)裝上車送到段秀實那里。

段秀實見狀又驚又痛，大哭著說：“都是我害了你！”他親自給老農(nóng)處理傷口、敷藥，日夜看護。在段秀實的悉心照料下，老農(nóng)堪堪撿了一條命。

段秀實命仆人把自己的馬牽去集市換了糧食，送到焦令諶處。仆人按段秀實的指示，聲稱老農(nóng)變賣家產(chǎn)換了糧食。焦令諶大為得意。

焦令諶高興沒幾天，他的府中來了一個滿臉怒氣的人，橫沖直撞闖到他跟前。焦令諶一看，是涇源軍一個青年將領尹少榮。

焦令諶還沒開口，尹少榮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姓焦的，你還是個人嗎？涇州旱成這個樣子，餓死了多少人你不知道？你只恨沒把人逼死！知不知道你收的糧食哪來的？那是段公賣了自己的馬換來的！你幾乎打死無辜百姓，又害得段公出門無馬可騎，你究竟是不是人？”

尹少榮并不比焦令諶職務高，他只是聽說段秀實賣馬換糧，氣不過，來找焦令諶理論。

焦令諶素來兇悍狂傲，尹少榮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卻觸動了他的一絲良知。他慚愧得無地自容，出了滿頭大汗，口中只顧?quán)哉Z：“哎，我當真沒臉再見段公了?！?/p>

按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記述，焦令諶因羞愧過度，一夜之間就死了。

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

但活生生的人因羞愧而死又難以置信?！逗訓|先生集》中，關于這件事有一段宋代學者的注釋，專門提到焦令諶并沒有死，而是大病了一場。

柳宗元的文中，描述了段秀實最真實的一面。段秀實在生活中，為人謙卑有禮，沒有半分凌厲之氣，很多人把他當作文質(zhì)彬彬的儒者看待。不過段秀實一旦遇到大是大非，就像變了一個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段秀實之所以被稱為段太尉，跟他的脾氣有關。建中四年（783年），涇源兵變迫使唐德宗一度逃離帝都。段秀實當時遭到排擠，擔任司農(nóng)卿，被叛軍首領朱泚控制了人身自由。

段秀實曾任涇源節(jié)度使，朱泚清楚他在軍中的聲望，想脅迫他一起造反。起初段秀實不動聲色，裝作同意，實際上暗中阻撓叛軍的行動。隨后事情敗露，朱泚仍然不死心，當眾勸降段秀實。不料段秀實突然搶了一塊笏板，猛砸朱泚的腦門。

朱泚被開了瓢，血流滿面，連滾帶爬躲閃。他的部下嚇傻了，半天緩不過神。但是，與段秀實約好共同擊殺朱泚的戰(zhàn)友遲遲沒有出現(xiàn)。他們被捕了。

段秀實眼見殺不了朱泚，對叛軍黨羽傲然說道：“我不跟你們造反，還不殺我？” 朱泚的部下這才反應過來，將段秀實亂刀砍死。

唐德宗得知段秀實的死訊，哭了許久。他非常后悔當初撤掉段秀實的涇源節(jié)度使一職，不然哪來的兵變。直到段秀實壯烈殉難，德宗皇帝才知道眼前有過這樣一位世所罕見的忠勇烈士。于是段秀實死后被追贈太尉。

當年那個六歲的孩童，為母親生病而絕食，他這種堅毅果決的性情一生都沒變。

（全文完）

參考文獻：《舊唐書》、《新唐書》、《河東先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