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六兒是西門慶勾搭的第四個有夫之婦,在潘金蓮這里,武大被毒死了;在李瓶兒這里,花子虛被奪了家財,又氣病身亡;在宋惠蓮這里,來旺兒被抓進(jìn)監(jiān)獄遞解回鄉(xiāng),宋惠蓮自己也自縊身亡了。似乎每一段關(guān)系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那么在王六兒這里會是怎樣一種情況呢?韓道國是生還是死?西門慶與王六兒的關(guān)系又將以怎樣的一種方式發(fā)展呢?結(jié)果是西門慶、王六兒、韓道國三人之間獲得一種奇妙的平衡,彼此相安無事,彼此各取所需,這又是王六兒與別的婦人不一樣的地方了。
不幾日,韓道國送了女兒從東京回來了,王六兒“見他漢子來家,滿心歡喜。一面接了行李,與他拂了塵土,問他長短,'孩子到那里好么?’這道國把往回一路的話告訴一遍”?!督鹌棵贰分饕獙懙氖俏鏖T家的生活,但全書最富家庭色彩的不是西門慶一家,而是韓道國一家。西門慶在書中好像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有幾個老婆,有一個女兒。跟老婆之間并沒有家長里短的閑聊,與吳月娘聊的是家中的大事,與潘金蓮聊的是性事,與女兒西門大姐更是沒有任何交接。西門家雖然熱鬧喧囂,雖然繁花似錦,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家庭。真正的家庭生活在我們看來應(yīng)該平淡而溫馨,有夫妻間的絮絮叨叨,也有夫妻間的爭吵逗趣,有分離時的思念牽掛,有父母子女間的關(guān)愛。韓道國與王六兒也許是書中最無恥的一對夫妻,一個甘心做烏龜,并且鼓勵妻子這么做;一個毫無廉恥地出賣肉體,并不對丈夫隱瞞。他們雖然無恥,但他們有著共同的生活目標(biāo),所以他們互相理解、互相扶持,也就成就了書中最奇特的現(xiàn)象,本來應(yīng)該如同水火的夫妻卻營造出最溫情的家庭氛圍。
當(dāng)韓愛姐遠(yuǎn)嫁他鄉(xiāng),王六兒很失落,“在家,前出后空,整哭了兩三日”(第三十七回),她對馮媽哭訴說:“自從他去了,弄的這屋里空落落的?!?倒不如他死了,扯斷腸子罷了。似這般遠(yuǎn)離家鄉(xiāng)去了,你教我這心怎么放的下來?急切要見他見,也不能夠?!蹦敲葱〉呐⒆颖贿h(yuǎn)嫁異鄉(xiāng),在現(xiàn)在看來簡直是販賣幼女,太過殘忍,但在那時候,這可能是所有平凡女性注定的命運,所以我們不能以此來責(zé)怪王六兒,她的連哭了兩三日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母親的心腸。
這時候王六兒看到丈夫回來,滿心歡喜,噓寒問暖,問長問短,韓道國也是一五一十詳細(xì)地回答。王六兒也將自己跟西門慶勾搭的事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韓道國:“自從你去了,來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但來一遭,帶一二兩銀子來。韓二的不知高低,氣不憤,走來這里放水,被他撞見了,拿到衙門里打了個臭死,至今再不敢來了。大官人見不方便,許了要替咱們大街上買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里住去?!彩俏逸斄松硪粓?,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這里王六兒的態(tài)度很明確,她跟西門慶之間就是一場交易,如張竹坡所言:“王六兒與西門慶交,純以利者也?!彼鲑u了身體,換來西門慶買丫環(huán)買房子。王六兒非常清楚自己在西門慶的人生中所扮演的角色,她不動情,不妄想成為西門慶的女人,因為她堅守著這一點,所以在她與西門慶的關(guān)系中,她是最終的勝利者。由王六兒提到韓二鬧事,我們知道韓道國很清楚妻子與弟弟的關(guān)系,他并不介意。得知妻子與西門慶私通,他不但不生氣,反而大力支持:“等我明日往鋪子里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賺錢,怎么趕的這個道路!”韓道國與妻子有著一樣的人生目標(biāo),在他看來,妻子出賣身體只不過是賺錢的一種方法。在這一點上,他們是戰(zhàn)友,所以能夠互相理解。王六兒說:“賊強(qiáng)人,倒路死的!你倒會吃自在飯兒,你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這句話雖有向韓道國撒嬌的成分,我們也能知道王六兒在床上對西門慶的曲意奉承并非她的真心,而是將顧客視為上帝的一種無可奈何的行為。潘金蓮讓西門慶在自己身上燒香、用嘴巴為他接水,希望的是能將男人的心留在身邊,這是近乎奢侈的想法。王六兒只不過想從西門慶的口袋里多掏出一點錢來,這樣的代價就太大了一些,所以對這些近乎變態(tài)的床行為她并不是真心承受。這樣我們就能夠理解,在西門慶死后,韓道國還建議將做生意的銀子歸還一半給西門家,王六兒卻決絕地要將錢獨吞。在那一刻,她在西門慶身邊所忍受的屈辱大概全部涌上了心頭,報復(fù)的決心也就更為強(qiáng)烈。
我們常說“好有好報,惡有惡報”,在《金瓶梅》一書中,宋惠蓮與王六兒都是西門慶的女人,但一個落得自縊身亡,一個卻過上了幸福的人生。仔細(xì)分析起來,王六兒大概是要比宋惠蓮更壞的女人,那為什么“好報”、“惡報”卻是如此不同?這跟她們的人生追求多少有些關(guān)系。宋惠蓮在跟西門慶有了關(guān)系以后,是張揚的、自視甚高的。她厭惡自己的丈夫來旺兒,想將他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自己好名正言順地成為西門慶的女人。但來旺兒并不能容忍她的背叛,視她視西門慶為仇誰,兩個人這時已開始分道揚鑣。而宋惠蓮不安分的想法又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內(nèi)外交困讓她走上了絕路。王六兒與宋惠蓮不一樣,她的人生是與丈夫韓道國緊緊連在一起的。她看得很清楚,西門慶只是自己的金主,是可以給自己買房子,讓自己穿好吃好的男人,她并不奢望成為西門慶的有名分的女人。這樣的行為方式與青樓女子并無差別,所以她不會引起西門慶身邊的女人們的敵視,也就不會給自己帶來危險。
潘金蓮現(xiàn)在難得跟西門慶在一起,偶爾一次,“恨不得鉆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牢籠,·····實指望買住漢子心”(第三十九回),但西門慶豈是她能留得住的?他現(xiàn)在更迷戀的是王六兒,花一百二十兩銀子,為她在獅子街石橋東邊買了一所門面兩間、倒底四層房屋居住。宋惠蓮憧憬了幾個月,最終付出生命的事情,王六兒只用了一個多月就辦到了,因為她做的是生意,她是個成功的商人。有錢也就有了臉面,“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以下者,趕著以叔、嬸呼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里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穿著器用,均比前日不同”,王六兒終于如愿以償,輸了身子,換來的是安居樂業(yè),吃好穿好用好。
書中的第三個元宵節(jié)了,這是西門慶得子又做官后的第一個元宵節(jié),西門家正是一幅“烈火烹油,錦上添花”的景象,所以作者從四十一回至四十四回花了不少筆墨來寫此次元宵節(jié)。西門家是客來客往;西門家的女人們也應(yīng)邀去了喬大戶家,兩家還結(jié)成了兒女親家;四個大丫環(huán)也為賁四嫂邀請,做了一回人上人。而在元宵節(jié)的另一處地點——獅子街,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景象。第一個元宵節(jié),西門家中的婦人除孫雪娥外都去獅子街賞燈,那次元宵節(jié)可分為上下半場,上半場的中心人物是潘金蓮,嬌俏可愛,吸引無數(shù)眼球;下半場的中心人物是李瓶兒,在床第間,第一次正式向西門慶提出要嫁給他為妾的要求。第二次元宵節(jié)婦人們先去走百病兒,然后去了獅子街。吳月娘、李嬌兒、孫雪娥都從畫面中消失了,西門家的女人只剩下了潘金蓮、孟玉樓與李瓶兒,她們也都成了陪襯,畫面的中心人物是宋惠蓮,她存著一顆與潘金蓮較量的心,一路與陳經(jīng)濟(jì)不停調(diào)笑,甚至一再炫耀她的小腳。這個女人雖然愚蠢,但畫面中的她是美麗的性感的光彩照人的。這是第三次元宵節(jié)了,西門家的女人們?nèi)繌漠嬅嬷邢Я?,連成為陪襯的資格都沒有,獅子街只剩下了唯一的王六兒。
西門慶這時已經(jīng)跟王六兒勾搭近四個月了,尚無厭倦之感,因為王六兒在床上有高度的服務(wù)精神,充分滿足了西門慶的一切需求,比如利用器具、后門、***等等,甚至怕西門慶累著,百般體貼溫存,如“婦人呼道:'達(dá)達(dá),我只怕你蹲的腿酸,拿過枕頭來,你墊著坐,等我婦自家動罷。’又道:'只怕你不自在,你把婦腿吊著合,你看好不好?’”婦人酷好后門,更讓西門慶欣喜若狂,“因叫婦人小名:'王六兒,我的兒!你達(dá)不知心里怎的,只好這一樁兒。不想今日遇你,正可我之意。我和你明日生死難開?!?第三十八回)這樣的一對,一個在性上有一些另類的需求,一個在性上有高度的奉獻(xiàn),所以一拍即合,頗有蜜里調(diào)油之感。再加上韓道國的支持幫助,二人的交往非常安全,這使西門慶很長一段時間不作他想,與王六兒打得火熱。如同李瓶兒“奴死也心甘”一語成讖,西門慶這里的“生死難開”似乎也是一種暗示,最終會由王六兒將他的一只腳送上黃泉路。
于是王六兒作為第三次元宵節(jié)的主角出場了,當(dāng)她聽說西門慶請她去獅子街觀燈時,她并不相信,“我羞刺刺怎么好去哩。你韓大叔知道不嗔?”(第四十二回)她的羞倒不是假話,因為沒名沒分啊,雖然二人背地里滾在一起,但讓王六兒公開露面還是有些駭人聽聞。這時韓道國回來了,“婦人向他漢子說:'真?zhèn)€教我去?’韓道國道:'老爹再三說,兩個唱的沒人陪他,請你過去,晚夕就看放煙火。等你,還不收拾哩!剛才教我把鋪子也收了,就晚夕一搭兒里坐坐?!边@樣一番曲折,王六兒去觀燈的理由就成立了。表面上是西門慶請了韓道國,也順帶請了韓道國的家眷王六兒;又因為明代官員不能嫖妓,只有在有女眷的情況下才能叫唱的,所以需要王六兒去作陪。正式的話語實際上是:西門慶要請王六兒,所以請了韓道國打掩護(hù);又因為要請王六兒,所以要請兩個唱的作陪。可見西門慶為了請王六兒一起賞燈看煙花,頗費了一番心思。
當(dāng)王六兒到了獅子街,被打發(fā)在這里看房子的一丈青心知肚明,“又早將房里收拾干凈,床炕帳幔褥被都是現(xiàn)成的,安息沉香薰的噴鼻香。房里吊著兩盞紗燈,地平上火盆里籠著一盆炭火?!庇兄勒嫦嗟娜?,也有被蒙在鼓里的人。兩個唱的董嬌兒與韓玉鈿兒被叫來了,二人“入房中,看見王六兒頭上戴著時樣扭心 髭 髻兒,羊皮金箍兒;身上穿紫潞 納 襖兒,玄色一塊瓦領(lǐng)披襖兒,白挑線絹裙子;下邊顯著透趕 兩只金蓮,穿老鴉緞子紗綠鎖線的平底鞋兒;描的水鬢長長的,紫膛色,不十分撈鉛粉;學(xué)個中人打扮,耳邊帶著丁香兒”,王六兒是這樣一種形態(tài),不時尚不年輕不漂亮,既不是女主人,也不是仆婦,身份讓人無法捉摸。于是“兩個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兩個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眱蓚€唱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看一看,又笑一笑,畫面非常生動,可以想見兩個人內(nèi)心的猜疑,以及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的輕視?!奥浜蟀策M(jìn)來,兩個唱的悄悄問他道:'房中那一位是誰?’安沒的回答,只說:'是俺爹大姨人家,接來這看燈?!卑驳幕卮鸱浅G擅?,不但表哥表妹這樣的稱呼可以用來幫助男男女女打掩護(hù),原來大姨也是一種掩護(hù)。兩個唱的重新跟王六兒打招呼見了禮,“拿樂器又唱與王六兒聽”,這種場面怎么看都讓人覺得分外尷尬。
兩個唱的一頭霧水,旁邊自有聰明的人,那就是應(yīng)伯爵,他問安兩個唱的唱給誰聽,安笑而不答,“伯爵道:'好賊小油嘴!你不和說,愁我不知道?’安笑道:'你老人家知道罷了,又問怎的?’”應(yīng)伯爵是個人精,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安同樣也是個人精,什么也沒說,什么也都說了。
相對于旁觀者的鬼鬼祟祟,莫名興奮,當(dāng)事人之一的韓道國則泰然得多,“不一時,韓道國到了,作了揖坐下。…·…伯爵與希大居上,西門慶主位,韓道國打橫,坐下,把酒來斟。一面使代安后邊請唱的去?!蹦腥藗冊谶@邊飲酒作樂,王六兒一人在屋中等待,她會想些什么呢?會有些不安,有些發(fā)窘嗎?應(yīng)該不會吧,用她的說法“咱行得正”。等小優(yōu)們唱完曲子,吃了元宵,韓道國等不及看放煙火,就匆匆回家去了,真是一個知情識趣的人。
吃完元宵放煙火,“西門慶與眾人在樓上看,教王六兒陪兩個粉頭,和來昭妻一丈青,在樓下觀看”,該男女有別的時候西門慶也能夠嚴(yán)格遵守。煙火雖壯觀絢爛,卻也稍縱即逝。等看完煙火,應(yīng)伯爵見王六兒在這里,拉著謝希大、祝日念,“也不辭西門慶就走了”,又是一個知情識趣的人。隨即西門慶將小優(yōu)跟唱的都打發(fā)了,“就往后邊房里去了”,剩下的時光就完全屬于王六兒與西門慶了。這次作者沒有直接寫兩個人的交歡,而是通過小鐵棍兒之眼來寫兩個人狂放的愛,這樣的寫作方法,使時空都有了一種疏離感。這個小孩子在西門慶家真是飽受摧殘,潘金蓮大鬧葡萄架他是見證者,王六兒的元宵之夜他又是一個見證者。
第三次元宵節(jié)在西門慶與王六兒的大戰(zhàn)三百回合中拉下了帷幕,這一次的元宵節(jié)也有飲酒唱曲,也有煙火表演,卻再也沒有第一第二次的喧囂熱鬧,也沒有第一第二次的明艷動人。第一次我們眼前有潘金蓮嬌俏動人的的身影,第二次我們有宋惠蓮張狂而有魅力的誘惑,第三次我們只有王六兒不尷不尬的笑容。如果第一第二次是絢爛的紅色,第三次的元宵節(jié)則是陰郁的灰色。本來這是西門慶得子又升官后的第一個元宵節(jié),但那一份喧囂熱鬧已經(jīng)從獅子街退去了,雖然還停留在西門慶家中的宴會以及婦人們馬不停蹄的作客交游中。
王六兒說事只是一個引子,我們真正要看的是西門慶在官場上上下經(jīng)營的手段。如果我們身邊有人犯了事,要想找關(guān)系該怎么辦?掌權(quán)的大人物我們也不認(rèn)識,只能通過他身邊的人去周旋了。他身邊什么人說話最有效?情人。男人有了權(quán)總是要用的,女人在男人面前得了寵也總是要吹吹枕邊風(fēng)的,所以現(xiàn)在貪官一落網(wǎng),都去查他有多少個情人,做了些什么事情。
故事的源起很簡單,有一個叫苗天秀的財主,家人苗青與他的小妾刁氏有奸情。一天,苗天秀帶著苗青與小廝安童出門,不想上了強(qiáng)盜陳三與翁八的船。苗青勾結(jié)匪人,將苗天秀殺了,將安童打落水中,三人分了苗天秀的財產(chǎn)與貨物。安童大難不死,為人所救,一天在街上發(fā)現(xiàn)了陳三、翁八的蹤跡,就去衙門告狀,將二人捉拿歸案。在陳三、翁八招供后,夏提刑派人捉拿苗青。此時苗青將貨物運到了清河縣,讓經(jīng)濟(jì)人樂三幫他銷售貨物。苗青見事發(fā),躲在樂三家,不惜一切代價只想死里求生。此案并不復(fù)雜,現(xiàn)在人證、物證俱在,同案犯也已落網(wǎng),苗青如何才能逃脫罪責(zé)?不用說要找關(guān)系,這是古今通則。
第一步是要找到打通關(guān)節(jié)的入口,王六兒就是那道通向入口的門。樂三家與王六兒家是隔壁,樂三的娘子跟王六兒是好朋友。于是苗青先送上五十兩銀子、兩套妝花緞子衣服。王六兒“喜歡的了不的”(第四十七回)。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一來看到有人請她在西門慶面前講話,感覺很受抬舉很受用。二來對于一心奔小康的她來說,有錢就是爹娘,完全不管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也不管證人、同案犯都關(guān)押著。她相信的是錢的力量,相信的是西門慶的力量。正月十七,王六兒先見到了安,將事情說了。安畢竟是在西門慶身邊混的人,知道事情不容易辦,說:“韓大嬸管他這事?休要把事輕看了。如今衙門里監(jiān)著那兩個船家,供著只要他哩?!彪m然知道事情的輕重,雖然知道這件人命官司不能“輕看了”,但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要拿錢過來,一切都好辦,安開出的價格是二十兩銀子,算是他的跑腿費,“等我請將俺爹來,隨你老人家與俺爹說就是了”,其他就跟他無關(guān)了。至于是否有人冤屈,是否有人作惡,都不是他需要知道的事情。貪官污吏不是一個人就能做成的,還需要周圍的人的推動、合作。一個人的壞只是一種壞,眾人加起來的壞才是真正的惡,才是社會墮落的更根本的原因。
第二步就是找對了人以后,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價。由安傳信,晚上西門慶果然去了王六兒家。“西門慶看了帖子,因問:'他拿了那禮物謝你?’王六兒向箱中取出五十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瞧,說道:'明日事成,還許兩套衣裳?!比绻f西門慶在處理女人們的關(guān)系時有些笨拙、有些被動,那在生意場上、官場上絕對是精明透頂?shù)娜耍吹教?,就知道王六兒拿了好處費。五十兩銀子西門慶當(dāng)然不放在眼中,所以笑了。這一笑含意豐富,是對王六兒眼眶淺的嘲笑,也是對苗青不知輕重的輕視。西門慶說道:“這些東西兒,平白你要他做甚么?你不知道,這苗青乃揚州苗員外家人,因為在船上與兩個船家商議,殺害家主,攛在河里,圖財謀命。如今現(xiàn)打撈不著尸首。又當(dāng)官兩個船家招尋他,原跟來的一個小廝安童又當(dāng)官三口執(zhí)證著要他。這一拿過去,穩(wěn)定是個凌遲罪名。那兩個,都是真犯斬罪。”西門慶將苗青的罪行說得清清楚楚,大抵是罪責(zé)難逃,必死無疑。這些話在苗青聽來肯定要透心涼了,但穩(wěn)定凌遲的罪名在西門慶這里并非沒有回旋的余地,就看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價,所以最后一句話才是重點:“兩個船家現(xiàn)供他有二千兩銀貨在身上,拿這些銀子來做甚么?還不快送與他去?!蔽鏖T慶的話中之意是:苗青你有兩千兩的銀貨,只用五十兩就想讓我替你辦事情,也太看不起我了。
苗青和樂三都是在生意場上混的人,個個都是人精,立刻明白了西門慶的真實意圖,“因使過樂三嫂來和王六兒說:'老爹就要貨物,發(fā)一千兩銀子貨與老爹。如不要,伏望老爹再寬限兩三日,等我倒下價錢,將貨物賣了,親往老爹宅里進(jìn)禮去?!比绻鏖T慶要貨物,就將值一千兩銀子的貨物給他;如西門慶不要貨物,就等他將貨物賣了再親自上門送銀子。大家都心領(lǐng)神會,一點就通。西門慶自然要現(xiàn)銀子不要貨物,所以給了苗青幾天時間。西門慶倒不是貪得無厭的人,明知苗青有二千兩的貨物,他只要一千兩就滿足了。
第三步,禮物該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出去,又如何將上上下下的人打點妥當(dāng)。苗青趕緊托樂三將貨物賣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把原與王六兒的不動,另加五十兩銀子,又另送他四套上色衣服”,“十九日,苗青打點一千兩銀子,裝在四個酒壇內(nèi),又宰一口豬,約掌燈已后時分,抬送到西門慶門首。手下人都是知道的,安、平安、書童、琴童四個禁子,與了十兩銀子才罷。安在王六兒這邊,梯己又要十兩銀子”。這樣一件人命官司,丟了性命的人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活著的人,于是見者有份,將一件命案化解于無形。
拿了錢就要替人辦事幫人消災(zāi),西門慶說:
既是人說,我饒了你一死。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我還把一半送你掌刑夏老爹,同做分上。你不可久住,即便星夜回去。
西門慶對人性也很了解,“此禮我若不受你的,你也不放心”,說得又清楚又實在?!澳萌说氖周洠匀说淖於獭?,只有接受了苗青的賄賂,他們才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西門慶才能盡力辦事,苗青也才能安心。西門慶做事也挺上規(guī)矩,自己只是副千戶,幫苗青脫罪也不是他一個人能說了算的,所以要將一半的銀子分給夏提刑。這時候他也沒有暗中做手腳,說自己多拿一點,讓夏提刑少得一些,所以說盜亦有道,貪官也有貪官的法則。
西門慶辦事也很有效率,第二天就把“夏提刑邀到家來”,“還把禮物兩家平分了,裝了五百兩在食盒內(nèi)····隨即就差安拿了盒,還當(dāng)酒抬送到夏提刑家。夏提刑親在門上收了,拿回帖,又賞了安二兩銀子····”夏提刑親自在門上收了,一來是要防人耳目,二來也是對這五百兩銀子很看重。畢竟是靠朝廷俸祿生活的人,總不如官商一體又“多得妻財”的西門慶在錢財上來得寬松。等到衙門審斷時,“那提控節(jié)級并緝捕觀察,都被樂三替苗青上下打點停
當(dāng)了”,對陳三、翁八一頓痛打,“這里提刑連日做了文書,點過贓貨,申詳東平府。府尹胡師文,又與西門慶相交,照依原行文書,疊成案卷,將陳三、翁八問成強(qiáng)盜殺人斬罪。只把安童保領(lǐng)在外聽候?!本瓦@樣主犯苗青逃之天天,并被洗刷得一清二白,罪行全部推給了兩個船夫。
苗天秀被害死了,冤屈無處申。主犯苗青安然無恙,并且按照他最初的設(shè)想,還會害了苗天秀的妻子,霸占苗家的家產(chǎn),與刁氏雙宿雙棲。不知道苗青是如何一步步實施他的計劃的,此后他搖身一變成了苗員外,還與蔡京扯上了關(guān)系。江山代有能人出啊。
苗天秀死了,卻有太多的人因他的死獲得了好處,王六兒拿到了一百兩銀子,四套衣服,“與他漢子韓道國就白日不閑,一夜沒的睡,計較著要打頭面,治簪環(huán),喚裁縫來裁衣服,從新抽銀絲髭髻?!庇钟檬鶅摄y子買了個丫環(huán)叫春香,“早晚教韓道國收用”(第四十八回),這對恩愛夫妻從此要更加恩愛了。此后又用三十兩銀子蓋了兩間平房。小人發(fā)財如受罪,平時西門慶一次才給她二三兩銀子,現(xiàn)在她只是動了動嘴皮,搭了條線,憑空就掉下來一百兩銀子,怎不欣喜若狂?全不管這些錢背后是一個無辜的冤魂。如果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她肯定更要積極主動地從中牽線搭橋了。
其他人,夏提刑拿了五百兩銀子,“把兒子夏承恩,年十八歲,幹入武學(xué)肄業(yè),做了生員”,安得到二十二兩銀子,琴童、書童、平安各十兩,樂三夫妻拿到至少一百兩銀子外加幾匹緞子…··…在這個事件中,大家都是局外人,但又都是當(dāng)事人。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但在金錢面前都犯下了為虎作的罪行,普通人的罪惡才是真正的罪惡。
西門慶發(fā)了一筆橫財,也要好好地利用一下,三月初六日清明上墳祭祖,聲勢極為浩大,叫了樂工雜耍扮戲的,叫了小優(yōu)兒,叫了唱的,請了男賓也請了女賓,“里外也有二十四五頂轎子”。但樂極生悲的事情發(fā)生了,當(dāng)有人不安本分,偏要雞蛋里挑骨頭,有了冤情不是含冤認(rèn)命而是不斷上訪怎么辦?所以第四步就要看萬一有人不聽話時是否有足夠大足夠抗風(fēng)雨的保護(hù)傘。安童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人,也是唯一沒有被苗青收買的人,從清河縣出來,念念不忘的還是主人死得不明不白,一番曲折,案子告到了山東巡按御史曾孝序這里。這是書中唯一一個“清廉正氣的官”,將案情審理明白,一面派人捉拿苗青,一面向朝廷上參本,參劾西門慶、夏提刑在內(nèi)的貪肆瀆職武官。參本還沒送到朝中,神通廣大的的夏提刑已打探到消息,立刻通知了西門慶。西門慶雖然驚慌,倒也沒亂了方寸,立刻找到了計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事到其間,道在人為,少不的你我打點禮物,早差人上東京,央及老爺那里去”,于是自己拿出三百兩銀子、夏提刑拿出二百兩銀子,各派家人來保、夏壽前往東京找蔡京。
二人趕到東京,先見到翟謙,交割了禮物,翟謙看了西門慶的信,根本不以為意,說:“曾御史本到,等我對老爺說,教老爺閣中只批與他'該部知道’。我這里差人再拿我的帖兒,盼咐兵部余尚書把他的本只不覆上來。叫你老爹只顧放心,管情一些事兒沒有?!弊屛鏖T慶驚慌不安的事,到了太師府,只要一個管家就可以打點停當(dāng),不會有任何麻煩。來保等人回家,不但人命官司不值一提,還帶來更大的喜訊,蔡京給皇上陳奏的七件事都被批準(zhǔn)了,其中一條:“老爺親家戶部侍郎韓爺題準(zhǔn)事例:在陜西等三邊,開引種鹽;各府州郡縣設(shè)立義倉,官糧米。令民間上上之戶,赴倉上米,討倉鈔,派給鹽引支鹽。舊倉鈔七分,新倉鈔三分。咱舊時和喬親家爹高陽關(guān)上納的那三萬糧倉鈔,派三萬鹽引,戶部坐派。倒好趁著蔡老爹巡鹽,下場支種了罷,倒有好些利息。”鹽業(yè)本是國家壟斷行業(yè),現(xiàn)在朝廷要部分開放鹽的經(jīng)營權(quán),只要你捐了足夠多的糧,你就有了資格。就這樣西門慶進(jìn)入了國家壟斷行業(yè),并且管事的還是他的舊相識。西門慶現(xiàn)在大發(fā)了,就像我們現(xiàn)在可以私下去建鐵路,開采石油一樣,這還了得?
西門慶一場弄權(quán),因為過硬的后臺,雖有驚卻無險,并且因禍得福,獲得了鹽的經(jīng)營權(quán),結(jié)交了更多的高級官員,可謂商運亨通官運亨通。書中唯一的清官曾孝序卻因觸怒蔡京,結(jié)果先被貶職,然后“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于嶺表,以報其仇”,曾公的家人被陷害被關(guān)押,自己也被除名發(fā)配到廣東一帶,最后大概也只能老死于此了。一斑窺全豹,由這樣一位清官的遭遇大可窺見明代中后期朝政的腐敗官場的黑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