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呂思勉先生
“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問題時代,一個問題很大的時代。在科技的神奇影響下,一切都在經(jīng)歷著變革。如果我們愿意在生活中睜大雙眼,每天都有問題等著我們?nèi)パ芯?,去解決。” 教皇保羅六世說的這段話,被美國歷史學家斯塔夫里阿諾斯作為卷首語引用在其著作《全球通史》第7版前序“致讀者”一文中。
的確,生活中問題無處不在,人生就是一個面對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就讀書而言,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我們?nèi)绾巫x史書?是象讀小說一樣追逐著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隨著進程的跌宕起伏而變換著腦細胞的活躍程度和血液的流速?還是始終用一種平和的心態(tài),帶著自己的思考去解析、辨識政治和文化演變的深層原因?答案自然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想“以史為鑒”,我們就必須帶著問題和思考來讀。
第二個問題:史書大抵分兩類,一類原原本本地忠于史實記錄,另一類邊記錄邊評價議論,附加了作者的個人見解。到底哪一類更好一些?這個問題可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第一類當然純粹,著述也相對容易,只要素材充足,一個或一幫普通的刀筆吏甚至即可完成。如果只想了解簡單史實,那么這類史書就比較合適,直觀明了,讀起來也輕松;第二類對作者就有很高的要求了,不但要有淵博的學識、廣泛的素材,還要有深遠的歷史視野和客觀的歸納分析,要有自己獨到的歷史觀。唯如此,才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評議。這類史書的作者,才是我們通常所稱之的真正的“歷史學家”。對他們來說,史實只是為其歷史觀服務的道具。
近現(xiàn)代史學家的著作基本屬于第二類,他們已不滿足于簡單的記錄和陳述史實,而是把更多的問題和思考帶入到史書中,并呈現(xiàn)給讀者,給讀者以判別和想象的空間。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如此,下文將重點描述的呂思勉先生的《中國通史》亦是如此。而美國歷史學家伊恩·莫里斯的《西方將主宰多久》和以色列歷史學家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未來簡史》、《今日簡史》三部曲則更為夸張,史實性的陳述占全書的比例很少,問題、思考、方法、批判甚至想象反而占據(jù)了全書的大部分篇幅。這類史書讀起來時而讓人熱血澎湃,時而讓人扼腕嘆息,時而讓人豁然開朗,又時而讓人陷入沉思??傊?,趣味性和可讀性大大地增強了,帶給讀者的知識也遠遠超出了史實本身。正如吉林大學劉德斌教授在《全球通史》第7版推薦序中所寫:“《全球通史》雖是史書,但卻具有強烈的現(xiàn)代意識。它雖然是一部歷史教科書,但并不是一味地把讀者拉向遙遠的過去,而是隨時把歷史上的重大變故與當今世界的現(xiàn)狀聯(lián)系在一起,提醒讀者認清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與歷史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而使讀者的思想能夠跨越時空的限制,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兩個時空里馳騁?!?/span>
劉教授所言同樣適用于呂思勉先生所著的《中國通史》。通讀全書,時時可見作者“強烈的現(xiàn)代意識”,可見作者的問題和思考,以及對歷史事件的深入剖析和解決方法的探索。我想,只有史學家自身首先“思想能夠跨越時空的限制”,讀者才能讀出“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兩個時空里馳騁”的味道來。
呂思勉(1884.2.27—1957.10.9),字誠之,筆名駑牛、程蕓、蕓等。漢族,江蘇常州人。中國近代歷史學家、國學大師。與錢穆、陳垣、陳寅恪并稱為“現(xiàn)代中國四大史學家”(嚴耕望語)。
對習慣了白話文的絕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初讀呂先生所著的《中國通史》可能會略感生澀。必竟呂先生所處的年代正是文言與白話文的過渡時期,雖然書中行文對其本人而言已是“白話”,但今天的人,因?qū)v史和古文知識的稍許欠缺,所以可能多少還會有些“難讀”的感覺。
而這種感覺也只是初讀時有罷了。一旦靜心深入下去,也就慢慢趨無了,我們會漸漸沉入史實以及問題、思考和見解當中,共鳴會越來越強烈。最有感觸的,是呂先生在民國時期的大部分觀點,在今天看來竟然仍然那么合理,那么恰如其分。雖然歷史從未間斷,但他卻能在他的當下看到近百年后的今天,非常了不起!
這是另外一種感覺,“預言家”的感覺。這種感覺在讀小說《動物莊園》時有過,在讀《西方將主宰多久》和尤瓦爾·赫拉利的“簡史三部曲”時有過。我想,但凡能讓讀者產(chǎn)生這種感覺的書,毫無疑問是一本能帶給讀者“養(yǎng)分”的好書,其作者無疑是具有真知灼見的,因為它們經(jīng)受了時間的檢驗。
假以分析,歷史學家之所以可以變成“預言家”,可以透視未來,誠如呂先生在《中國通史》“緒論”首頁所言:“歷史雖是記事之書,我們之所探求,則為理而非事?!笔朗聼o常,而理卻可以恒通。正因此,所以先生說:“史學之所求,不外乎:(一)搜求既往的事實(二)加以解釋(三)用以說明現(xiàn)社會(四)因以推測未來,而指示我們以進行的路徑?!保ā熬w論”第2頁)
下面就讓我們隨著書頁的翻動,跟隨先生的腳步和思考,來看先生是如何用歷史來“說明現(xiàn)社會和因以推測未來”的:
關于政體的民主與專制,呂先生說:“原始的制度,總是民主的。到后來,各方面的利害沖突既深,政治的性質(zhì)亦益復雜,才變而由少數(shù)人專斷。(39頁)……所以不論哪一國,其原始的政治,必為民主。后來雖因事勢的變遷,專制政治逐漸興起,然民主政治,仍必久之而后消滅。(46頁)”先生明確指出了封建君主制因世襲導致的種種弊端,說明了人類社會發(fā)展各階段國家政體演變的政治和文化原因,歸納出政體演變的循環(huán)軌跡:古代大同社會(原始民主) 奴隸、封建社會(君主專制) 近現(xiàn)代社會(半民主半專制) 未來大同社會(理想民主)。通過先生的分析,我們很容易得出在現(xiàn)階段,地球上的各個國家無論姓“資”姓“社”,還是政教合一,都不是完全意義上的民主。真正的民主只有在消除階級剝削、消除民族和種族差別、消滅黨治和宗教戒限,世界在文化上融合共通之后才能實現(xiàn)。而這,幾乎是一條讓人看不到希望的路。雖如此,先生仍滿懷信心:“然民主的制度可以廢墜,民主的原理則終無滅絕之理”(47頁),始終給我們以鼓舞,勉勵后人去努力。
關于階級,呂先生說:“平心而論,資本主義的慘酷,乃是積重以后的事。當其初興之時,較之武力主義(注:指掠奪),公平多了,溫和多了,自然是人所歡迎的。(52頁)……所以我們贊成改良制度,使大多數(shù)的中人,都可以做好人;不贊成認現(xiàn)社會的制度為天經(jīng)地義,責成人在現(xiàn)制度之下做好人,陳義雖高,終成夢想。(53頁)”既而先生總結(jié)道:“總而言之,凡階級的所以形成,其根源只有兩種:一種是武力的,一種是經(jīng)濟的?!N族的同異在體質(zhì)上,民族的同異在文化上?!保?/span>61頁)當階級形成以后,其對社會和生活的影響,先生這樣說:“社會地位的區(qū)別,顯而易見的是生活的不同。有形的如宮室衣服等等,無形的如語言舉動等等。期間的界限,為社會所公認。彼此交際之間,上層階級,會自視為優(yōu)越,而對方亦承認其優(yōu)越;下層階級,會被認為低微,而其人亦自視為低微。此等階級的區(qū)別,全由習慣相沿。而人之養(yǎng)成其某階級的氣質(zhì),則由于教育;維持其某階級的地位,則由于職業(yè)?!傊?,除特別幸運的降臨,凡社會上平流而進的,均必以經(jīng)濟上的地位為其基礎?!?/span>(62、63頁)先生舉例說:“昔時的小富,個人的能力及際遇,足以致之,今之大富則不然。現(xiàn)在文明之國,所謂實業(yè)領袖,多系富豪階級中人,由別階級升入的很少?!保?/span>63頁)先生這些話放在今天,仍是大道至理,致察周邊人事,無不入框。當我們還在為自己的出身低微而嘆息,為一些央企國企、官二代富二代賺錢之容易而心生不平的時候,不妨想一想先生所言,要明白其狀非今日所獨有,實是時代發(fā)展之必然。如其整日哀嘆、埋怨社會之不公,不如努力奮斗,躬耕以求變,寄絕望于希望。
關于社會發(fā)展變遷的深層次因由,先生寫道:“所以文明的進步,無非是人類聯(lián)合范圍的擴大。然人類控制自然的力量進步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卻并不能與之并進。于是天災雖澹,而人禍復興。(68頁)……所以在軍事上,或者進化較深的社會,反為進化較淺的社會所征服,在文化上,則總是進化較淺的社會,為進化較深的社會所同化的。(69頁)”評價可謂恰如其分。先生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但他們有一個通弊,就是不知道治者和被治者,根本上是兩個對立的階級。不知道領導被壓迫階級,以圖革命,而專想借壓迫階級之力,以進行社會改革。他們誤以為治者階級,便是代表全社會的正義的。而不知道這只是治者階級中的最少數(shù)。實際,政治上的治者階級,便是經(jīng)濟上的壓迫階級,總是想榨取被治階級(即經(jīng)濟上的被壓迫階級)以牟利的。治者階級中最上層的極少數(shù)人,只是立于兩者之間,使此兩階級得以保持一個均衡,而實際上還是偏于治者一方面些。要想以它為發(fā)動機,鼓動多數(shù)治者,為被治者謀幸福,真是緣木求魚,在理論上決不容有這回事。(73頁)”看了先生的話,也就理解了為何康有為梁啟超主張的戊戌變法終成夢幻泡影,理解了袁世凱的兩面性,理解了古代那些有志于社會革新的賢臣良士的無奈,理解了為何自古以來國家的內(nèi)部改革如此困難重重且效果極差,同時也就理解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必然。先生溯本追源,數(shù)言即明,可謂洞見高遠。
關于殯葬這一社會風俗,先生感慨:“然公墓究仍不免占地,深葬費人力過多,似仍不如火葬之為得。不過風俗是守舊的,斷非一時所能改變罷了?!保?/span>204頁)這已經(jīng)完全象是一個現(xiàn)代環(huán)保主義者發(fā)出的聲音了,先生對不合理的傳統(tǒng)風俗是立場鮮明的。
關于公眾言論,先生說:“而始皇、李斯不知‘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誤以為庶人不議,則天下有道。至少庶人不議,天下才可以走上有道的路。這就和時勢相反了?!保?/span>215頁)先生的意思很明顯:一個開明的社會,需要言論自由。唯允如此,才能“走上有道的路”。至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只會適得其反。先生進而舉例說:“秦朝的滅亡,固非儒生所為,然人心之不平,實為其最大原因之一,而儒生亦是其中的一部分?!?/span>
關于學術(shù)和教育的作用,先生的認知是清醒的:“生活是最大的教育。除少數(shù)學者外,讀書對于其人格的關系,是很少的。即使全國的人,都能讀相當?shù)臅?,亦未必其人的見解,就會有多大改變。”?/span>232頁)學以致用才是社會進步之源,中國幾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更注重在人文修養(yǎng)方面著書授教,而疏于科技、工藝、數(shù)術(shù)等實用學問的研究。諸子百家,“雖亦有其高遠的哲學,然其所想解決的,都是人事問題?!保?/span>240頁)諸子百家之后,儒家獨占文化鰲頭,“而于此種學問,所研究的,究屬宇宙間何種現(xiàn)象?研究之究有何益?以及究應如何研究?一概無所聞見。學術(shù)走入此路,自然只成為有閑階級,消耗日力精力之資,等于消閑遣興,于國家民族的前途,了無關系了?!保?/span>242頁)雖然儒學一直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但試問即便窮經(jīng)皓首,又能給社會發(fā)展帶來多大的助力?我們能肯定的,也只能是其宗旨和大綱:“學術(shù)思想,是一個民族的靈魂??此铺搼覠o薄,實則前進的方向全是受其指導。”(235頁)直到近代,清政府閉關鎖國,東西方列強用堅船利炮強行叩關,部分有識之士如李鴻章、張之洞、孫中山等,才逐漸意識到一個國家的實力,實唯科技工藝的發(fā)達為優(yōu)先,靠先賢哲學和儒家經(jīng)典是守不住國門的。于是才有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乃至“全盤西化”的說法和倡議。而所謂的“西學”和“西化”,我以為核心正是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shù)和先進生產(chǎn)工藝。
對盛行華夏兩千多年的儒家文化,先生更進一步總結(jié)道:“儒家的理想,頗為高遠。《春秋》三世之義,據(jù)亂而作,進于升平,更進于太平,明是要將亂世逆挽到小康,再逆挽到大同。(238頁)……其盛行于世,而大有裨益于中國社會的,在個人修養(yǎng)部分?!寮抑O害于后世的,在于大同之義不傳,所得的多是小康之義。小康之世的社會組織,較后世為專制。”(239頁)先生指出:“宋儒治心的方法,是有很大價值的,而其治世的方法,則根本不可用。……宋儒根本是不適宜于做政治事業(yè)的?!螌W是不適宜于競爭的,而從第十一世紀以來,中國的文化,卻受其指導,那無怪其要迭招外侮了?!保?/span>370、371頁)作為一個儒學大師,先生可謂具有勇敢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批判精神了。
對文學的體裁之一散文,先生筆下不吝贊美:“散文的發(fā)達,大約在東周之世,至西漢而達于極點。散文發(fā)達了,我們的意思,才能夠盡量傾吐,因為到這時候,文字和語言,才真正一致。所以是文學的一個大進步?!保?/span>254頁)由此言可見先生對發(fā)展白話文的贊賞態(tài)度。
關于宗教迷信,先生這樣總結(jié)道:“遇事都訴之理性,這只是受過優(yōu)良教育的人,在一定的范圍中能夠。其余大多數(shù)人,和這一部分人出于一定范圍以外的行為,還是受習慣和傳統(tǒng)思想的支配的。此種習慣和傳統(tǒng)的思想,是沒有理由可以解說的,若要仔細追究起來,往往和我們別一方面的知識沖突,所以人們都置諸不問,而無條件加以承認,此即所謂迷信。給迷信以一種力量的則為宗教。(328頁)……從古以來,所謂神權(quán)政府,都是建立在大多數(shù)被麻醉的人信仰之上的,然教中的首領,其實并不迷信,試看其爭權(quán)奪利,一切都和非神權(quán)的政府無異可知。(401頁)”先生以寥寥數(shù)言,即揭穿了迷信和宗教的本質(zhì),話語擲地有聲,足以給蕓蕓眾生以警醒。
先生以一個學者的羸弱之軀,在全書的末尾寫道:“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境界,誠極沉悶,卻不可無一百二十分的自信心。豈有數(shù)萬萬的大族,數(shù)千年的大國、古國,而沒前途之理?”他更以英國大文豪拜倫的詩作結(jié),猶如吹響戰(zhàn)斗的號角:“馬拉頓前??!山容縹緲。馬拉頓后啊!海門環(huán)繞。如此好河山,也應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軍墓門憑眺:難道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不信我為奴為隸,今生便了。”(427頁)
這是何其雄壯激昂的號角之音!這是何等振奮民族之心的吶喊!掩卷之際,余音繞梁,余味不絕,也讓我在熱血沸騰的當口,憑添幾多思緒:于己,我當何如?于國于民,我當何為?
先生永遠是我學習的榜樣!
謹以此文紀念先生。
公歷2019年1月22日
農(nóng)歷十二月十七(戊戌年乙丑月己未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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