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凌,教師,《讀者》等簽約作家,《語文報》等專欄作家。數(shù)十篇美文被選作中考閱讀文或各種考試閱讀文,收錄進寒、暑假作業(yè)、地方語文精英教材及多種課程輔導資料。出版散文集三部,《回眸·凝望》一書獲第二屆杜鵬程散文優(yōu)秀獎,《時光深處的柔軟》入圍“第三屆葉圣陶教師文學獎”?!?/span>
孩子說,老師,您是作家,我想讓您寫寫我媽。于是,我提起了筆。所以我不是講故事,只是轉述孩子給我說過的話。孩子14歲,我的學生,再寒磣的衣衫遮不住的是她的清秀,再苦焦的日子抹不去的是她燦爛的笑容。說起她的媽媽,卻是滿臉與年齡不相稱的悲傷。
我想說說我媽
文 ‖ 張亞凌
我今年14歲,上初二。我媽媽55歲,幾乎滿頭白發(fā),視力不好,行動也很遲緩,有時候腦子還有點亂,比起班里有些同學的奶奶看著還面老。當我將很多記憶的碎片連綴在一起時,才理解了媽媽的蒼老:
媽媽心里裝著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苦腌漬著媽媽的心,不蒼老才是怪事。
媽媽曾一直想不明白,家里姊妹八個,為什么偏偏把她給了別人家?為什么只有給了別人家的她現(xiàn)在日子難熬?為什么日子那么難熬她還要死皮賴臉地活著?后來,媽媽攬著我說,我想明白了,我遇到這么多災災難難,原來就是為了等我娃到媽跟前來。有我娃,媽吃再多的苦,也值了。
我有多好,好到值得我媽站在那么多的苦難里來等待?
聽外公說,外婆癱了14年,媽媽15歲就輟學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著外婆,直到把外婆送走,把自家耽擱成了快30歲的老姑娘。這事,一直是外公的一塊心?。汉ε聞e人說到底是抱養(yǎng)的孩子,只操心老了的媽,不在乎年輕的娃。事實上,外婆一走,媽媽就成了舅舅妗媽眼里的負擔:不至于老死在娘家吧?
以前媽媽是一心伺候外婆,只怕人家說自己閑話,說“豬肉貼不到羊身上,要的娃就是心遠”。送走了外婆,媽媽也覺得自己在那個家里真是個多余的人,好歹嫁出去,就不招哥嫂的冷眼了。媽媽出嫁得很倉促,連外公都跺著腳說,急婆娘嫁不了好漢,實在把我女子虧了。
媽媽的第一次婚姻維持了八年,直到今天媽媽也想不明白,自己當初怎么就能忍受八年才離婚的:滿地里的菜,只讓你割兩鐮韭菜,你不敢割兩鐮半;就那一點油你得吃幾個月,還嫌炒的菜不油不香;有沒有身孕不管,該干的重活累活少不了……媽媽說咋樣都行,可就是一樣她受不了,公公對她說打就打,再小心還是防不勝防,沒來由就挨了打。這些都是若干年后媽媽哭訴給別人時我偷聽到的。
媽媽的公公很霸道,只要不合他的意或是看著不順眼,就起手打媽媽,即使媽媽懷著孩子也不例外。直接后果就是媽媽懷了兩個男孩,不是胎死腹中,就是生下不久死去。每每說起那倆孩子,媽媽就撩起衣襟抹眼淚,說多恓惶的娃,媽沒本事,娃就沒活路。
媽媽整天擔驚受怕如履薄冰,卻常常是禍從天降。她可以不睜眼睛猜準今天會不會下雨,卻猜不出好好地干著活下一刻會不會挨公公的打。
第三個孩子七個月就生下了,三斤四兩,連指甲蓋都沒長上來,跟貓一般大小。接生的說,活不了,甭費心了??蓩寢層矊⑺B(yǎng)活了,——我應該喊他哥哥,盡管我們從未見過面。媽媽后來總說,養(yǎng)活了娃才是害苦了娃,沒媽的娃,都不值錢。
外公也曾找過媽媽的公公,說娃有不對的,你盡管指教,誰家的娃都是娃,不能老打。媽媽的公公回了句:我把你女得是打死了?打死了也有國家管,打死了那屋里你剛見到的是豬還是狗……話難聽得讓外公無法忍受,就起了爭執(zhí)。結果是,身板瘦瘦小小的外公也被打了一頓。
第七年,媽媽也變了,變得不大正常,莫名其妙地她就哭了,有時又沒緣由地傻笑起來。外公說他發(fā)現(xiàn)后嚇壞了,他當時就給媽媽說,我娃得走,這屋里再待不下去了,我娃再不走的話連這半條命也歿了。哪怕打得血里撈骨頭,咱都要走。
媽媽想帶上那個可憐的先天營養(yǎng)不良后天也沒有得到很好照顧的孩子走。她的公公說,孩子得是你從橋上帶下來的野種?你憑啥帶走?你不值錢還當我孫子也不值錢?
媽媽離開時那個孩子一歲半。
媽媽說她還見過那個孩子,是在幼兒園里偷偷見的。老師把孩子給她叫了出來,孩子已經(jīng)五歲了還像豆芽菜,長得讓人看著心疼。媽媽買了好多好吃的,那孩子天真地問,你是誰呀?媽媽說,我是你姨。媽媽說那孩子的褲子拎不起來,松緊早松了,臉、脖子也很臟。她借了老師的針線把褲子收拾了一下,也在老師房子里給他洗了頭,脖子。臨走時,那個我應該叫哥哥的孩子拉了一下媽媽的衣襟問,姨,你多會再來看我?媽媽說她都沒敢低頭看孩子,說姨有空就來看你。
實際上那是媽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那個孩子。因為她一周后再去看時,幼兒園的老師滿臉歉疚地說,孩子被他爺爺打得一周都沒能上學來,你知道,那家人下手重……
從此,媽媽再也沒有看過那個孩子。只是一個勁地想,想孩子拉著自己的衣襟問“姨,你多會再來看我”,想得流淚,想得流干了眼淚,以至于眼睛哭壞了,到現(xiàn)在還霧蒙蒙的看不清東西?,F(xiàn)在媽媽遇到再難過的事,也流不下眼淚,媽媽說她的眼淚都流在了那個家里,那個孩子身上。
第二次,媽媽狠了心,說嫁就嫁得遠遠的,就斷了念想,——生娃不養(yǎng)娃就沒資格想娃!
媽媽的第二次婚姻只持續(xù)了一年半,我剛生下不久,我的生父突然病故。媽媽說那個村子在山溝里,連用的水都得去別處挑。她一個婦道人家就沒法過日子,不滿兩個月的我還離不開她照顧。媽媽想找個男人搭伙過日子??晌业哪棠滩煌?,說她還有親親的三個兒子,外姓人不能進她的門。
為了活下去媽媽只能選擇再次離開。我的奶奶同樣不讓媽媽帶走我,說要給我的生父開個門?!拔乙亲叩侥陌淹蘧蛠G到哪,老天都會把我雷劈了!我要真只生娃不養(yǎng)娃,都不配當人……”媽媽至今給我說起我應該叫奶奶的那個老人不讓她帶走我時,還咬著牙,好像誰再要奪走她的孩子,她就會拼命一般。
媽媽帶著不到周歲的我走進她的第三次婚姻。我的爸爸,我記憶里唯一的爸爸,盡管他不是我的生父,卻給了我所有的父愛。
媽媽進這個家門時已經(jīng)42歲了,爸爸44歲,44歲的爸爸還是單身。他一直做泥活掙錢,他沒小家小舍吃飽就行,一年年掙的錢都被自己的哥哥弟弟們“借走用了”。媽媽跟我的到來,原本很平靜的一大家有了波瀾。爸爸的兄弟們最不歡迎我們的到來,找媽媽的茬,搬弄是非,說爸爸養(yǎng)人家的娃是白下苦,哪里能比自家的侄兒們離他心近?結果就是,大伯把爸爸的地全占了,叔叔們得空就把爸爸干活的工錢偷偷領去花了。一成不變的,是爸爸的憨厚老實,還有無奈。
他們是爸爸親親的兄弟,為什么愿意看著爸爸打一輩子光棍也見不得爸爸過正常的日子?我實在想不通,看著他們那些嘴臉,讓我對親情第一次發(fā)生了懷疑。
爸爸多年都是一個人生活,人又不多話,也不太會跟人溝通,有事悶在心里又喘不出。即使跟媽媽,他也很少說話,只是陪我玩。
錢,永遠是惹得窮人家鬧矛盾的東西。媽媽總嫌爸爸看不住門戶,被大伯叔叔們占盡了便宜。其實爸爸心里也不舒服。他的家人,村里人,總當著爸爸的面說爸爸冤大頭,替別人養(yǎng)孩子還那么上心……那些話讓老實巴交的爸爸很不是滋味,也很傷害一心跟爸爸過日子的媽媽。為了媽媽耳根清凈,爸爸找人把我轉進城里的學校,讓媽媽在城里陪我上學。城里不如鄉(xiāng)下,走步路都得花錢。租房子,吃喝,開支也不少。媽媽又身體不好,啥也不能干,爸爸就繼續(xù)在工地做泥活,給我們掙錢。
媽媽有時就嘆息,說你爸沒本事歸沒本事,人家有本事的男人也不會屁股撅起管咱娘倆,——你爸是個好人。
遇見同樣命苦的爸爸,是媽媽跟我的福分。
后記:記得年前,我在“金水群”里說了孩子的事,短短幾分鐘,我收到了幾個文友發(fā)的七百元紅包,送給了孩子。生活有苦難,還有,美好。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會沮喪,會傷心,卻不至于絕望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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