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一幅官場現(xiàn)形圖—— 讀 孟子的《齊人有一妻一妾章》
《齊人有一妻一妾章》 又叫“齊人乞墦”， 是 一篇文學價值很高的寓言故事 ， 也可以說是一篇諷刺小品文 。 文中敘寫了一個日日求乞在外，而回家又向自己妻妾百般炫耀體面的齊人的故事，借以揭露和諷刺當時的一些追求富貴利達之徒，背地里營營茍茍，五態(tài)百出，而在人前又百般炫耀，自以為體面得很。但只要一下被揭穿，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人實際丑陋無比，可恥得很。故事精煉生動，寓意深刻 。
孟子是一位傲岸的儒者，講道義，不茍且，他以“不召之臣”自命，決不做趨附權貴的小人。他曾說：“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nbsp;(意思是向諸侯游說，要輕視他，不要把他顯貴的地位放在眼里。見《孟子 · 盡心下》)這是一位傲然儒者的尊嚴，他之所以能自尊，是因為他有道義，有修養(yǎng)，有操守，他還說： “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意思是那些諸侯們奢侈淫靡的享受，都是我不屑于做的，我所做的，都符合古代制度和圣賢之法，我為什么要畏懼他們呢？ 出處同上。)有一次齊王想召見孟子，而孟子決不屈尊朝見，并且發(fā)表了一番議論，他十分贊同曾子的話， “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 ？ ” (他們有他們的財富，我有我的仁，他們有他們的爵位，我有我的義。我為什么覺得比他們?nèi)鄙偈裁茨?nbsp;？ 見《孟子·公孫丑下》。)他認為 “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 ， 欲有謀焉，則就之?！?nbsp;(大有作為的國君一定有他的不能召喚的臣子，若有事要商量，就親自到臣那里去。出處同上。)并指出現(xiàn)在之所以不能出現(xiàn)“大有為”的國君，就是因為他們 “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nbsp;(意思是只喜歡以聽他話的人為臣，而不喜歡以能夠教導他的人為臣。出處同上。)他所理想的品格是能夠堅持仁義的原則，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意思是富貴不能亂我心，貧賤不能變我志，威武不能屈我節(jié)。見《孟子·滕文公下》)。孟子從這樣的思想節(jié)操和道德標準出發(fā)去觀察當時的現(xiàn)實，發(fā)現(xiàn)許多對上脅肩諂笑、趨炎附勢、看人眉睫，對下卻大擺其臭架子的卑鄙之徒，抓住他們的共同特點，然后提煉成為這樣一篇具有典型意義的諷刺小品。全文如下：
“齊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 有一個齊國人，他有一個妻子、一個妾而住在一起。她們的丈夫每次出去總是飽吃了酒肉而后返家。 ）其妻問其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當他的妻子問他是些什么樣的人同他吃飯喝酒的，他回答都是些富貴的人。 ）其妻告其妾日：“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澗良人之所之也?！保?nbsp;他的妻子告訴他的妾：“咱們的丈夫每次出去，總是說吃了酒肉而后回家的，當問他是些汁么樣的人同他一塊吃飯的，他回答都是些地位高的人。可是沒有看見過一個顯貴的人到我們家來。我將要看看我們的丈夫究竟到哪兒去了?！?nbsp;）蚤起，施從良人之所之，遍國中無與立談者。（ 早晨起來，悄悄地跟著她的丈夫到他去的地方，遍走城中，沒有一個人站住和他一起說話的。 ）卒之東郭墦間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顧而之他。此其為饜足之道也。（ 最后到了東郭的墳地里，向祭墳的人乞討剩下來的東西，沒吃飽，又到別處再去乞討。這就是飽吃的辦法。 ）其妻歸，告其妾日：“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者也，今若此!”與其妾訕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 他的妻子回來把看到的事情告訴他的妾：“丈夫本來是我們終身的依靠，沒想到他卻是這種人！”和妾一起諷刺她們的丈夫，在庭院中相對著哭泣。 ）而“良人”未知之也，施施從外來，驕其妻妾。（ 而她們的丈夫并不知道，從外面高興自得地回來了，對他的妻妾很高傲的樣子。 ）由君子觀之，則人之所也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幾希。” 隨后，孟子評論道：（由君子看來，人們對于追求升官發(fā)財?shù)氖侄?？而不使他們的妻妾感到羞恥、在一起哭泣的是很少的。）
該文就其思想內(nèi)容說，與《莊子》一書中 “曹商使秦” 的寓言頗有相似之處。當曹商由秦返宋，得車百乘，洋洋得意地向莊子炫耀時，莊子說： “秦王有病召醫(y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 ？ 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意思是秦王有病召請醫(yī)生，能夠治好毒瘡的可獲得一乘車，舔痔瘡的可獲得五乘車，所醫(yī)治的病愈卑下，得到的車愈多。你難道是舔痔瘡嗎 ？ 為什么得到這么多的車呢 ？ 去你的吧！見《莊子 · 列禦寇》)而就其 藝術性 說，“齊人乞墦”又遠遠超過了“曹商使秦”。
首先， 寓言的形式，一般是用一則短小的故事反映一個道理，很少有這樣曲折復雜的情節(jié)。
本篇為充分暴露“齊人”的丑惡靈魂而安排了 五個情節(jié)：
一、齊人饜足酒肉而返的驕態(tài)和交游富貴的夸口；
二、妻子發(fā)現(xiàn)破綻，與妾商量準備跟蹤；
三、妻子一路追蹤，種種丑態(tài)暴露無遺，揭開了“饜足酒肉”之謎。文章寫到這兒，疑團已解，從故事發(fā)展上說似乎本應結(jié)束了，但從“齊人”丑惡面貌和骯臟靈魂的徹底揭露上說，則尚嫌不足，所以又安排了兩個富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
四、妻妾仰望終身的良人竟是這般卑下的東西，又羞又惱，哭罵不休 ；
五、而“齊人”還蒙在鼓里，恰恰在這個時候，神氣十足地走進家門，大擺其臭架子 。 這樣匠心獨運的情節(jié)安排，使這則寓言故事在尖銳的矛盾和鮮明的對比中把“齊人”的無恥嘴臉和丑惡靈魂活脫脫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真是既幽默又辛辣，簡直可以說 ， 短短的二三百字足以和果戈里一出《欽差大臣》媲美。
其次，在人物形象的描寫上也非常成功。
“齊人”媚上驕下的兩面嘴臉勾勒得十分鮮明突出。孟子所要鞭撻的對象是卑己求榮的無恥之徒，這種人的基本特征就是： “昏夜乞哀以求之，而以驕人于白日?！?nbsp;他們暗中干盡見不得人的勾當，對上厚著臉皮，搖尾求憐，乞人祭余，無所不用其極，轉(zhuǎn)過頭來，又擺出一副交游富貴、饜足酒肉的神態(tài)，驕其妻妾，可以說概括了從古到今一切不擇手段追求富貴利達者的丑態(tài)，確實具有廣泛而深刻典型意義。
再次，最后一句評論式的結(jié)語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點出卑己求榮之徒用以獲取富貴利達的一切手段，都是些使其妻妾深感羞愧而相泣于中庭的卑劣行徑。
這是一幅發(fā)人深思、引入發(fā)笑，具有高度概括性的官場現(xiàn)形圖。明代孫仁孺根據(jù)這則寓言和其他一些材料改編成傳奇《東郭記》，清人蒲松齡又據(jù)此寫了《東郭簫鼓詞》，足見其影響之深遠。直至今日，在我們的周圍，雖不好說這位“齊人”子孫繁多，但是具有“齊人”某些特點的人也還是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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