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老而弭篤的感情——讀陸游的愛情詩詞
在陸游的詩歌里有幾首愛情詩。這些愛情詩不是寫別人,而是寫他自己。宋人詩歌中愛情詩本來極少,寫自己的愛情詩就尤為難得。
陸游二十歲的時(shí)候,同一個(gè)姓唐的姑娘結(jié)婚,夫妻感情很好。后來有的記載說這姑娘叫唐琬,是陸游母親的內(nèi)侄女。陸游在結(jié)婚的時(shí)候曾寫有菊枕詩?!熬照怼笔怯镁栈ㄑb的枕頭。菊枕詩,大約是描寫陸游和唐氏夫妻恩愛的。這首詩沒有收入《劍南詩稿》當(dāng)中。陸游六十三歲時(shí)采集菊花做枕頭,忽然想起往事,“凄然有感”,又寫了兩首菊枕詩:“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四十三年的舊事,使他想起來十分傷心,原來這里面包含一出婚姻悲劇。
不知為了什么,陸游的母親對唐氏非常不喜歡,逼迫陸游休棄唐氏。陸游不敢違抗,表面上讓唐氏回自己的娘家,暗地里卻另外租一所房子給唐氏居住,二人常常私下相會。這事被陸游的母親發(fā)覺了,盛怒之下,硬是活活拆散了一對恩愛夫妻。此后,陸游另娶姓王的女子為妻,唐氏也改嫁了趙士程。大約在陸游三十一歲的時(shí)候,他到家鄉(xiāng)禹跡寺南邊的沈園去游玩,正好遇見了唐氏和趙士程。趙士程知道是陸游,便熱情邀請他同坐飲酒。唐氏怕陸游難堪,只叫家童給陸游送了一些酒和菜過去。陸游不禁悲從中來,百感交集,于是在沈園的墻上,提筆寫了一首《釵頭鳳》詞: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懷愁緒,幾年離索。錯(cuò)!錯(cuò)!錯(cuò)!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詩人以“紅酥手”,紅潤而細(xì)嫩的手代表唐氏,寫出唐氏的美麗,以“黃縢酒”,官家釀造的黃封酒,由唐氏派人送來,寫出唐氏的溫柔?!皾M城春色宮墻柳”,既交代地點(diǎn),在紹興古城的沈園,又交代季節(jié),在柳色新青的春天。他們當(dāng)初的結(jié)合,如今的相會,都同樣的一往情深,仿佛春色滿園。但下面筆勢陡然變化,“東風(fēng)惡”一句,有如一聲凄厲的呼喊。東風(fēng)可以送暖,帶來百花爭艷,東風(fēng)也能夠逞威,造成百花凋殘?!安坏脰|風(fēng)花不開,花開又被風(fēng)吹落”。詩人以“東風(fēng)惡”象征封建家長的專制淫威,硬是逼得他和唐氏分離,使得他們“歡情薄”。他們都是“一懷愁緒,幾年離索”,就是說為幾年的分離孤獨(dú),而滿懷著深深的哀愁。往事不堪回首,詩人怨恨交加,一疊連聲嘆道:“錯(cuò)!錯(cuò)!錯(cuò)!”誰錯(cuò)了呢?當(dāng)初不該結(jié)合嗎?現(xiàn)在不該相會嗎?是自己不該惹母親生氣嗎?是母親不該逼迫自己嗎?妙在都不明言,而既怨且恨之情見于言外。
詞的下片集中寫分離的痛苦。“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币荒辍鹊拇禾鞗]有什么變化,人卻是瘦了,因相思而瘦,帶著胭脂的眼淚,把絲織的手帕都濕透了。但這有什么用呢?白白地相思,再不能相合,所以說“人空瘦”?!疤一洌e池閣”,是以桃花凋謝,沈園里面顯得空蕩蕩的,來表示雙方愛情遭受了殘暴的扼殺,從此勞燕分飛,玉鏡無法重圓了?!吧矫穗m在,錦書難托”,就是寫的當(dāng)年雖有天長地久的海誓山盟,今天卻是難以傳遞表達(dá)相思的情書。詩人無可奈何地反復(fù)唱出“莫!莫!莫!”的哀音。莫什么呢?莫要再提起往事嗎?莫要再徒勞相思嗎?莫要再怨天尤人嗎?莫要再男婚女嫁嗎?妙在都不明言,而沉痛悲憤之情見于言外。有的記載說唐氏看到了這首詞,便和了一首,不多久,她就抑郁而死。
陸游和唐氏的遭遇,類似東漢末年《孔雀東南飛》詩中劉蘭芝和焦仲卿的悲劇。和唐碗分離的悲劇在陸游的心靈上留下了永遠(yuǎn)不能平復(fù)的創(chuàng)傷。宋光宗紹熙三年(1192)重陽節(jié)后,六十八歲的陸游又一次來到沈園,沈園已經(jīng)改變了三位主人,但三十多年前,題寫的《釵頭鳳》詞,已被刻在石上。詩人重讀之后,感慨賦詩,有“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之句,這不僅是懷念,而且是悼念了。直到詩人晚年,經(jīng)常登上禹跡寺的樓上眺望,寄托對唐氏的哀思。宋寧宗元五年(1199)春天,七十五歲的陸游閑居山陰,寫了一些追念前妻唐琬的詩。這些作品,異乎他那些勁健豪宕的憂時(shí)之作,一往情深,凄婉欲絕。但唐琬畢竟已被棄離,死后追悼,雖懷比翼連枝之心,終異弦鸞空之義。因此這些詩又不同一般悼亡之作,縱有如潭深情、似水長恨,卻不能直寫胸臆、追懷情事。如潘岳之撫悲遺物、元稹之歷數(shù)家事、厲鶚之追述歡愛,礙于當(dāng)時(shí)禮義,放翁均有所不能,惟有寓之于景,通過景物描寫,寄托哀思。在他人看來,似是觸景生情;就放翁來說,實(shí)是緣情寫景。情景相生,悱惻纏綿,是這些詩的共同特點(diǎn)?!渡驁@》二首七言絕句為其代表。
第一首:“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span>
驚鴻,是借用曹植《洛神賦》中形容洛神宓妃的“翩若驚鴻”的句子,指美麗的唐氏。該詩所寫的時(shí)間是夕陽西斜的黃昏,地點(diǎn)是“非復(fù)舊池臺”的沈園,聽到的是哀怨凄厲的畫角聲,所有客觀的景象都染上了詩人所固有的悲情難抑的主觀色彩。橋下綠波蕩漾,曾倒映過唐琬的倩影,而今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作者稱此橋?yàn)椤皞臉颉保褲饬业母星橹苯幼⑷胱匀痪拔镏?。詩中“春波綠”這一看似尋常之景,但放翁在上面加了“傷心”二字,其意殊深。此語出自江淹《別賦》:“春草碧色,春水綠波。”后人常用以喻別離之景。沈園正是放翁與唐琬永訣之所,故地重游,追思前事,傷如之何!這是第一層意思?!罢怯袢四c斷處,一渠春水赤欄橋?!?溫庭筠:《楊柳枝》)沈園又是唐琬生前小橋踽踽、瘦影自照、卿我相憐、淚浥紅綃之處。而今美人已泊然長化,空余陳跡,觸目傷心!這是第二層意思?!捌榷熘?,灼若芙蕖出淥波?!?《洛神賦》)是曹植想見宓妃躍出洛水之景。放翁與唐琬兩情篤好,卻又無法相親,與傳說中曹植與甄女情狀,有相似之處。而今沈園,但見春水又綠,驚鴻未來,情不能已,傷人心懷!這是第三層意思?!疤一ù核G,水上鴛鴦宿。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韋莊《菩薩蠻》)前人已有此恨。今唐琬之音容笑貌,不可復(fù)見,而在那暗淡的映照中,更傳來陣陣哀怨的鼓角之聲,這凄涼之景,更添人無限悲傷!這是第四層意思。
此詩在構(gòu)思上采取托今追昔的寫法,以今日沈園的衰颯、凄涼襯托昔日的美好、歡快,從而引出回憶,表達(dá)對往事的傷感。在表現(xiàn)方法上,詩的前兩句采取實(shí)寫的方法,寫自己七十五歲時(shí)眼中看到的沈園景物。時(shí)間選用黃昏,斜陽掛在城角,白晝就要過去,耳邊傳來哀厲凄長的畫角之聲,催人心傷。詩人用視覺和聽覺寫景,以光和聲烘托出今日沈園凄清的氣氛,而對于沈園的景物只總寫一筆:“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可見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唐琬去世后四十四年,沈園競成了一座荒園了。這是詩人移情于物,用凄涼的景物表達(dá)自己的傷感。第三,四兩句采取虛寫,回憶當(dāng)年唐琬的美麗和夫婦恩愛,同游沈園的情景?!皞臉蛳麓翰ňG”,沈園一切景物都變了,只有綠水不改舊貌。橋下的春波,怎能不令詩人傷心呢?因?yàn)楫?dāng)年陸游和唐琬曾鬧游水邊,唐琬曾借春波照影,恰如驚鴻翩然水上。物是人非,怎不令人傷感?從字面上看,第一句點(diǎn)時(shí),第二句寫地,第三句狀景,第四句言人,各有所主,但這四句詩又都浸漬著詩人的傷感之情,圍繞著“春波綠”三字展開,組成了一幅情景交融的畫面。上下兩聯(lián),前為實(shí)寫,卻是略寫,后為虛寫,卻是詳寫。特別是最后一句的“曾是”一詞將今昔結(jié)合在一起,感情極為豐富。
第二首:“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雖和第一首各自獨(dú)立成篇,感情上卻是銜接的,進(jìn)—步抒發(fā)了懷念愛人、至死不泯的感情。前兩句寫景,后兩句抒情,寫景中深含傷感,抒情中不離形象。第一、二兩句就唐琬和自己,兩面分說,前一句“夢斷香消四十年”寫唐琬?!皦魯唷闭f往日的幸福生活早已結(jié)束,“香消”指唐琬死去?!八氖辍毕蹬e成數(shù)而言。意思是往日恩愛久成過去,愛妻早已不在人間。后一句寫自己,以沈園的老柳樹象征自己雖然還留在世上,卻已進(jìn)入老境。
從陸游與唐氏在沈園相逢,到詩人寫這首詩的時(shí)候,已過了四十四年。時(shí)間相隔這么久了,當(dāng)年“滿城春色宮墻柳”,如今“沈園柳老不吹綿”。柳樹都老得不飛柳絮,人也衰老而不再掀起感情的波瀾了。詩人把自我形象融入客觀景物之林,以“沈園柳老不吹綿”描寫自己已經(jīng)衰老。第三,四兩句直抒胸臆。“此身行作稽山土”,就是不久于人世的意思。都是對“夢斷香消四十年”所抒發(fā)的感嘆。盡管“柳老不吹綿”、“行作稽山土”,詩人仍執(zhí)著地懷念著唐琬,更見當(dāng)初伉儷情深無比?!吧驁@柳老”具體印證了“夢斷香消”的年深日久?!傲喜淮稻d”,比照暗示著“行作稽山土”的詩人,也應(yīng)人老珠黃,夢斷魂消,再無年輕時(shí)綿綿情意。然而,一個(gè)“猶”字一轉(zhuǎn)。他不但“吊遺蹤”,而且還要“一泫然”,更加突出了詩人情意綿綿,日久彌篤,這句詩在整個(gè)詩中發(fā)揮了勾連、鋪墊和映襯作用。
上聯(lián)描寫了萬事皆非,不堪回首的眼前情景。下聯(lián)則抒寫了作者如春蠶吐絲、蠟炬流淚般的心中情意。他“美人終作不堪幽夢太匆匆!”(《春游》)昔日恩愛,如一場短夢,令人長恨。美人已長眠九泉,而“此身行作稽山土”,活著的時(shí)間不多了,行將埋在會稽山下變?yōu)槟嗤粒篮笾兄獰o知,畢竟難明。同穴育冥,尚難通達(dá);混同泥土,未必連枝。惟生前之情意綿綿,終難割棄,“猶吊遺蹤一泫然”,憑吊遺跡,還止不住老淚縱橫。直到詩人八十一歲時(shí),仍在寫著有關(guān)沈園的詩。陸游對唐氏的感情,可以說是老而弭篤了。上下兩聯(lián),形成比較。上聯(lián)描寫眼前景狀,休!休!休!下聯(lián)抒寫心中情意,難!難!難!但上下兩聯(lián),又不可分。從章法上看,第三句承第一句,言自身行將與唐琬同歸;第四句承第二句,言柳絮因枯老而難以飄舞,而自身雖垂危而情猶深長。以詩中所表現(xiàn)的情景看,從難堪之景到難已之情,下聯(lián)正是上聯(lián)的深入和提高。一切景語都化為情語,詩人借以抒發(fā)了自己對唐琬深切的思念和無限傷感的情懷。作品因情而寫景,又借景以抒情,措辭平易樸實(shí),而感慨分外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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