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 王
文/抱璞齋主
小時候,家里很窮。我是老大,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兄弟中只有我一人讀書。一九五三年春,我十三歲時,插班一年級讀書。三年級時,我開始勒工儉學,讓父親買一頭小豬,由我喂養(yǎng)。上學時帶個籃子,早晚放學,邊走邊拔豬草。小豬百十斤時,吃食不多,當它長到二百多斤時,一天要吃三大籃子豬草。每天放學拔來兩籃子,早飯前還要早起拔一籃子。早晨拔豬草時,籃子里帶著課本,邊拔豬草邊背書,忘了就拿起課本看一下。那時沒糧食喂豬,把豬草用刀剁好,放上刷鍋水,有時加一點食鹽,豬就會呱噠呱噠地直吞。豬身子長,一身油光光的黑毛,土話叫馬桿子豬,我喊它馬桿。它是小母豬,體重十來斤時就閹割了,這樣的豬叫豚豬。
馬桿很親近我,拴在門口的大木樁上,每見到我放學回來,就哼哼哼地迎接我。
馬桿長到三百多斤時,就越來越漂亮了:一米多長的身子,瞇瞇的眼晴,兩個圓耳朵,長腿,大腹便便,吃飽就睡,見到我放學回來,就搖著尾巴,哼哼地哼著小曲,親近我,吻我的手,身子磨蹭著我的腿,很是可愛。
那時二叔婚后分居了,我們和三叔、小叔一起生活。十幾口人就住四間房屋,馬桿只能在外面,陰雨天淋著大雨,我很心痛。
門前路邊有棵一百多歲的大槐樹,向南俯著身子。父親把一片爛掉一塊邊緣的大石磨盤,靠在老槐的南邊,冬天我弄些土灰雜草放在里邊為馬桿做窩,樹干東西兩側,父親用大石塊壘起,縫隙涂進泥巴,西頭門堵上,馬桿躺在里邊,滿可以防寒。那時社會太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況且我喂的四眼(黑圓眉的小狗,名叫四眼)和馬桿住在一起,不擔心馬桿會被人偷去。
當時靈南鄉(xiāng)公所就設在我莊中央。1956年夏天,鄉(xiāng)公所里住著一個縣里來的工作隊隊員孫股長,一天,他看到了我的馬桿,非常驚喜:“啊,從來沒看到這么大的豬,真是豬王啊…“中午,我正在給馬桿喂食,他問我:”小伙子,你這豬是怎么喂的?這么大?…”“喂的豬草刷鍋水,沒別的…"說實在的,那個年代很少吃小麥,磨面時連麩皮都舍不得喂豬。高粱麩皮倒是有點。到了吃白芋的季節(jié),馬桿的生活就大大改善了,烀白芋吃,剝下的白芋皮,白芋頭子,都是馬桿的美食。那時,父親拐小磨香油,蹓鄉(xiāng)串街叫賣。麻漿都舍不得喂豬,三分錢一斤,賣給人家做菜吃,加上鹽,放點辣椒面,和(hu0`)一和,就是下飯菜。有時,我偷舀一碗,放在馬桿的盆里,和野菜攪和在一起,它可喜歡吃了。
馬桿長到四百斤了,一天孫股長從縣獸醫(yī)站帶一個師傅來看馬桿,那個李師傅看了看說:“這是江淮黑豬,簡稱淮豬,土名馬來桿子,能長大個,但從未見過長這么大的。"說完他又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好生喂,這豬還能馱百十斤……"
家里沒錢用,好幾次,父親要賣掉馬桿,我哭鬧不讓賣。有一次,父親找一個屠戶來買豬。二弟聞訊跑到學校向我傳遞情報,我假也沒請,到家抱著豬脖子,不讓賣,恰好他們找來的大秤打不起,說是再找一桿秤,兩桿秤一起稱。我大喊不賣,趕那個屠夫滾蛋。這時奶奶發(fā)話了:“你就讓他再喂幾個月,城里來的那個人說這豬還能再長百十斤,孩子不容易,一邊上學,一邊喂豬,喂得這么大!"父親是個大孝子,聽了奶奶的話,不再要賣豬了:“好,死孩子,你就喂吧,你喂厭了,就自動不想喂豬?!?/span>
喂豬期間我生了兩次病。一次是重感冒,服藥后,還堅持上學、拔豬草。另一次是1956年暑假,我發(fā)了瘧疾,高燒不止,一天一場,二弟看我實在撐不起身子,于是他帶著三弟去拔豬草。剛一退燒,我就到湖野找二弟他們倆。拔豬草風雨無阻,雨天,頭戴斗笠,身披麻袋片也得去拔,不拔,就沒東西喂豬。立秋后,就可以揪白芋葉子喂豬了,冬天喂白芋葉子糠(碎葉子,整葉子留著人吃度春荒)。
馬桿很聽話:星期天或假期,我趕著它到荒灘地和老荒汪去放牧,它要是跑到人家莊稼地里了,我只須大喝一聲:“馬桿回來!“它就乖乖地回到荒灘。有一次,它在荒灘上吃野菜,我在麥地邊拔豬草,忽然一條大花狗一邊汪汪叫著,一邊向它狂奔過去。馬桿發(fā)現敵情,放聲大叫,倏忽跑到我的身邊,力求保護,那狗遠去了,它才回到荒灘上繼讀覓食。
1956年臘月,一天,奶奶對我說:孫子,今年白芋葉子好的留做菜餅子吃,白葉糠很少,快喂完了,這豬也有四百多斤了,你喂它二年零一個月了,該賣了,趁這年前賣個好價錢。賣過以后,再給你買個小的喂著。"我聽了奶奶的話終于同意賣馬桿子了。
父親帶信讓城里屠戶來買馬桿子,先后來了三個人。最先的那個人只出三毛錢一斤。父親說:“這豬沒有四毛錢一斤別想買?!边^幾天又來一個人買豬,他只出三毛二。晚上奶奶說:“別要崩了,我看三毛五一斤就可以賣了,年前不賣掉,年后肯定要掉價。"臘月二十五那天,靈城姓李的屠夫來了。他認識父親,那時我父親常到城里賣香油。他說:“老邵,說實話,你這豬架子大,肚子大,殺不到七成,看在我們是老熟人的份上,我給你三毛七一斤,再送你一掛心肺,留你過年,你四毛是賣不到的。"于是這大馬桿賣給了老李。兩桿大秤一起稱,473斤,賣了175塊錢。
那時,小磨香油四毛八一斤,豬肉也只賣四毛多一斤。家里三十多畝地,廣種薄收,又沒現在這樣的良種,化肥,小麥每畝只收七八十斤,每斤八九分錢。夏季,還要留十來畝曬垡不種秋季作物,進行歇茬,以便增強土壤的肥力。一家子一年的田地收入不到三百元,馬桿子賣了近二百元。先前周圍村莊,經常有人來看馬桿子。于是十里八鄉(xiāng)傳開了:“邵三先生(我祖父行三,解放前是塾師)的大孫子,邊上學,邊拔豬草喂豬,那豬長到500多斤,賣了300多塊……”添油加醋,越傳越離奇。
后來因為我勤學養(yǎng)豬的事傳揚開了,竟然有人央媒上門給我提親。那時我16歲,父母要我同意一頭。我說:“不忙說親,我要讀書。"父親說:“你弟們多,不好說人,趁這個機會,說一個擱那來。""不說,我心里有人?!啊坝质巧蚣夷茄绢^?那人家心里可有你?""我們是同學,相處很好,現在還小,以后再說吧。"此后,父母再也沒提說親的事了。
馬桿賣掉了,我心里悵惘好長時間。打那以后,和其他家庭一樣,再也沒養(yǎng)過豬,直到1962年,我家才開始養(yǎng)豬。一家一戶的,只養(yǎng)一頭豬,有的人家養(yǎng)一頭老母豬,繁育小豬,掙錢多些。
我的馬桿子啊,至今我還記憶猶新,有時夜里夢中還會出現馬桿子憨態(tài)可掬的形象,還會重現雨日拔豬草的辛酸情景。
2019.1.24.邵氏皓月齋發(f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