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啟動前大約十分鐘,三號車廂21號座位一直沒人,這是個靠窗的座位。直到鬧嚷嚷的車廂平靜下來,才從車廂一頭匆匆沖進兩個女人。兩女人手里各提著幾個包,磕磕絆絆地一邊走一邊找著座號,走在頭里的年輕姑娘,穿短衫露著白皙的胳膊,說幾號?跟在后面的三十多歲胖女人說,21號。走到21號這排,年輕姑娘手上那個有點力不從心的包碰了一下鄰座客人的肩膀。她氣喘吁吁地趕緊道歉。胖女人說:“快下去吧,要開車了,快下去吧。”
年輕姑娘放下包,說:“那我下去了。”邊用白皙的手對著臉扇風。“下吧下吧,快開車了。”胖女人嗓門挺大,地道東北口音。
胖女人把幾個包放上行李架,開始一邊向過道對面的窗外使勁搖她那只胖乎乎的胳膊,一邊往這邊靠窗子的21號座位擠進去。擠進去時,身旁的男乘客望著她短至大腿的短褲和露出肥嘟嘟肉的腰部,站起來讓著。胖女人歪著身子坐下,繼續(xù)使勁向?qū)γ娲白訐u著那只肥嘟嘟的胳膊。
“走吧走吧。”邊嘴里不停地說著。她忽然意識到窗外聽不見,就把一只有著金屬鏈帶子的精致黑皮包放在小桌板上,掏出一只紅蓋手機,撥通:“回去吧,回去吧。好好的啊,好好的啊!”她對著窗子繼續(xù)搖那只肥嘟嘟的胳膊。旁邊的男乘客使勁歪著身子躲著。窗外剛才那個年輕姑娘也接著電話,使勁晃手。
車終于開了。胖女人重重地出口氣,臉對著窗外出神。車速似乎瞬間就加快了。
前兩排一對年輕夫妻抱著的一個小肉團似的小孩,不一會兒哼哼唧唧鬧起來。年輕媽媽站起來抱著小肉團在過道上走來走去。
胖女人把手機放在小桌板上,臉還對著窗外出神。過會兒,她好像不太放心,又拿起手機撥通。
“喂,路上慢點啊,讓他開車慢點啊。”說著話,窗外匆匆閃過片片綠樹。
車廂入口門框上的紅色顯示屏顯示著速度,160公里。胖女人沒看其他地方,她收回眼睛,掏了掏小黑包,又拿起桌上的手機鼓弄兩下,貼在耳朵上。
“喂,???怎么了?我剛說了,怎么你倆又吵了?”她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一眼,又貼在耳朵上:“喂喂?”
車速又加快了,信號不好。她放下手機,嘴里輕輕唉一聲。
沒幾秒鐘,她又拿起手機接通:“你們倆怎么回事?我剛走就又吵,怎么回事?你把手機給小雅,你把手機給小雅……喂喂?”信號又斷了。胖女人嘴里又輕輕唉一聲。
她望著窗外,窗外黑洞洞的,正過一個隧道。
窗外一見亮,她趕緊撥通手機:“喂?怎么回事?他向外借錢?……應該沒事,以后告他注意點別往外借不就得了。”說著又唉一聲??赡苁悄莻€送她站的姑娘手機又被別人拿去,胖女人聲音高了點,嚷道:“你把電話給小雅,你把電話給小雅,……你那借出去的錢,有多少收回來的?老板還不往外借錢呢,你還借?你把電話給小雅。”頓了頓,她接著說:“我意思讓他以后不要往外借錢。什么?他摔門下車了?”
她把手機貼在耳朵上,有一陣沒說話。看得出,她在聽那個送她站的小雅說。她想插話:“我給你說,給誰借錢,借給誰錢也不對,本身就不對。嗯,行了,你也別哭了。我沒想到,你倆因為這點事兒吵成這樣,難以想象以后怎么過日子。喂?什么?”信號又沒了。
她并沒去注意車門上方的顯示屏。顯示屏上的紅字顯示每小時238公里。
她有點執(zhí)拗地把手機和耳朵粘在一起,終于又接通:“喂,你把手機給他,我和他說。”她干脆把一條光光的胖腿盤在座位上,這樣一來,肥嘟嘟的腰就直接擠進了鄰座。鄰座的男客人使勁盯兩眼她腰間的肥肉,向旁邊再挪挪。
她一會兒把手機貼在耳朵上,一會兒拿下來,顯得心煩意亂。她側著身子臉對著窗外,又接通了。
“你們倆,能不能好好說?錢都借出去了,至于嗎?怎么?警察來了?違章了?你說你倆這是干什么!你說為這點事兒,大吵大鬧有意義嗎?也怪我……”頓了頓,她似乎想把聲音放低點,但可能平時習慣了的大嗓門不知該怎么壓,聽起來顯得怪怪的:“泉生,你也別太壓抑了,有什么話說出來。啊!你把電話給小雅,……小雅?不跟我說話了?……小雅,我給你說,你說你倆為這點事兒,吵架有意義嗎?剛才我問他了,問他怎么吵起來的,他說就是一上汽車就……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他剛才說一上車就,說讓他那一千塊錢,……啊,啊,……對對,……”她在聽小雅說話,“嗯,我也說他來著,小雅,小雅,我給你說啊……,小雅,……你聽我說,……你倆別吵了,你倆……啊,嗨!……要不我下車了啊,要不我下一站下車回去了啊,你說你倆這是,錢都借出去了,至于嗎?行了行了,你把電話給他。……” 她乘這個間隙里又重重地嘆一聲,接著說:“哎,泉生,你行不行啊,你能不能讓她一步?都在氣頭上呢,泉生,泉生,這樣,你先上班去,晚上回家再說,不能不上班呀,老板讓我管……,你倆真是!你先打個車去上班去。……你給她解釋解釋不就完了嗎?泉生,泉生,你給她解釋解釋,你倆都消消氣兒,你先給她解釋為啥借錢,就說借給朋友了,??!”說這話時,她的聲音壓低了許多。“喂?聽見沒有?你給她解釋解釋,……你先上班去,上班不能耽擱呀,不然讓老板怎么說我呢。行了行了,你別嚷了!……喂?喂?……信號又沒了,這車,唉……”胖女人把紅蓋手機哐當扔在小桌板上。她依舊面朝窗外,沉思著。
有一陣子,她就這么直著身子面朝窗外發(fā)著呆。
前排的小肉團在年輕夫妻手里不停地抱來抱去,小肉團在他們身上扭鼓來扭鼓去,不知道怎么個不舒服,哼哼唧唧不停。年輕媽媽抱著他走到車廂門口,又折回來。小肉團干脆哭了,越哭越兇。人們不住地回頭望望哭鬧的小肉團。胖女人并沒被吸引。
胖女人顯得還是不放心,心事重重地長嘆一口氣,又拿起紅蓋手機,半天才接通:“喂,小雅,消氣兒了吧?…?。浚∷厝ナ帐皷|西去了?你把電話給他,你把電話給他……”電話又斷了。
過一會兒,胖女人拿起手機翻找著什么,顯然是翻找電話薄。翻翻又放下,又拿起來翻找,又放下。
這時,廣播里傳來柔和的聲音:“前方到達是保定車站,保定車站停車較短,大約停車一分鐘。”
胖女人拉開小黑皮包,伸進手掏一掏,掏出又一個手機,是個黑蓋手機。她迅速撥通:“嘿,馬上到保定了,我下車了啊……”她的口音瞬間變成了河北普通話,“你不信?。壳疤熨I的票,今天下午四點半的車,現(xiàn)在幾點?七點不到,我還沒吃晚飯呢,你請客啊,…你看你就是不信,就是今天下午四點半上的車,現(xiàn)在剛七點,到保定就是不到七點呀。……還八九個小時呢?那都是些哪輩子的事兒啊,這是動車。怎么樣?住一起啊,見你一面就那么難呀,行了行了,又想借錢?7號?見一面啊。行了行了。”她無聲息地將黑蓋手機合上放到了包里。
車箱里涌進幾個剛上車的客人。胖女人面朝窗外望著站臺,左右看看,像是找人的樣子。車開了。
她又拿起小桌板上的紅蓋手機貼在耳朵上,好半天功夫:“小雅,泉生呢?走了?!去哪兒了?啊呀!你倆為這點事兒,你說,就是呀!行了行了,你也消消氣兒,啊,啊。不是,也是我多嘴,我要不說也沒這事兒。他說,主要是你口氣那什么,傷了他自尊心了。行了行了,你也別生氣了,…你說你倆,都一年多的感情了,說分就分?就為這點小事。你也別生氣了,我再說了,啊,啊,啊,我一會兒給你打啊,我說說他。”她摁掉電話。
然后她利落地又接通,劈頭就問:“你怎么回事兒???”但語氣里聽不出一點氣憤,“什么情況?你倆怎么說的?人家說你提出來的分手。???!你都把東西搬出來了?還有一部分沒拿?沒找見?那怎么會沒找見呢?……你就不能給她解釋解釋?就這點事兒。你現(xiàn)在在哪兒呢?你換了個手機?”說著,胖女人把貼在耳朵上的手機迅速地放在眼前看一眼,“剛才她說,給你說了,她說你出了這個門就別回來了。……嗯,那你晚上住哪兒?。?#8230;鞋沒拿出來?怎么,還有一件衣裳沒拿出來,那你打算怎么辦?…你不說說軟話人家是不會主動說軟話的,喂,喂,喂……”
又沒信號了。
胖女人開始鼓搗紅蓋手機。她的胖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跳動。她在發(fā)短信。
接著她又撥通電話:“看見給你的短信了沒有?我也沒想到這家伙這么犟。你們倆都夠犟的。那你怎么辦?”看得出她在很專心地聽著對方的話。
“你的其他東西,她說放在麗麗家。……你們倆怎么吵起來的?”胖女人問這話時,鄰座的男客人看一眼胖女人。心想,這話她都問了N次了。
胖女人只是一味地面對著窗外:“怎么吵起來的?從一上汽車就吵起來的?嗯,嗯,嗯她說怪你借出去一千塊錢,嗯,人家說你先提出分手的,啊,是你提出的?啊,啊,你傻呀你。……你就給她解釋解釋,啊,那你往哪兒住啊?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你先租個房子吧,好吧,先這樣。”
沉默。胖女人對著窗子。傍晚的窗外,綠野在落日余暉下一片閃亮。
一會兒,她還是拿起紅蓋手機撥通,馬上說:“在哪兒呢?一會兒給我這個電話充點話費,就這個手機。”放電話。這時廣播里又傳出柔和的聲音:前方到站是北京西,北京西是終點站,北京西馬上就要到了。
胖女人這回像是注意地看了看前方門框上的顯示屏。她站起來把手機放進小黑包,挎在肩上對鄰座說:“我出去一下。”
前兩排的年輕夫妻還在把小肉團從手里倒來倒去,小肉團好像消停了許多,從年輕爸爸的襯衫口袋里掏著手機玩。
不一會兒,胖女人返回,她費勁地從鄰座的小桌板前擠進去,肥嘟嘟的腰蹭著鄰座的肩膀。她坐下并沒急著開始收拾東西,而是再次拿出紅蓋手機,撥通。好一會兒沒人接,她極有耐心地等著,通了。
“你倆,怎么?鐵了心了?誰也不理誰了?……???你們又打電話了?”
她把胖身子扭動一下,顯得有點意外:“誰先給誰打的電話?…啊,嗨,那個,你今天太沖動了。啊,你晚上還回她那兒去?啊,?。苦?,是她給老板打電話了?她和老板說你們分手了,啊,嗷,她給老板打電話,老板說啥了?……啊,嗷,你晚上回去,你晚上回去,嗯,好好和她談談,回去吧。……我剛才又給她發(fā)了個短信,我說,嗯,她回短信說,‘我不愿在痛苦中…’什么,你就說個軟話唄,啊啊…就這啊,拜拜。”
說完,胖女人放下手機,那個紅蓋還那么張著,像個張著的大口。她發(fā)了一小會兒呆,然后把紅蓋啪地重重合上。
車廂門框上方的顯示屏顯示,每小時30公里。
(崔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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