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述史官方原創(chuàng)
現(xiàn)在麻將桌上的老人大部分還在
只是很難見到五號樓的老伙伴了
老舊小區(qū)加裝電梯,這個多數(shù)人拍手稱快的惠民政策,正在遭受一股潛在的阻力。
低層與高層的利益糾紛,以及分攤費用問題,成了一個個棘手的難題。
舊小區(qū)大部分都是6層樓,據(jù)調(diào)查,一位60歲的老人平均每周下樓2-3次,上一次6樓中途需要休息15分鐘左右。
有些腿腳不便的老人,或許近七八年都沒下過樓梯,為了有個更好的養(yǎng)老環(huán)境,只好另尋住處。
一部看似不起眼的電梯,不知從何時起成了老人們提高生活質(zhì)量的剛需。
2017年,北京市朝陽區(qū)安苑路某小區(qū)的五號樓,將作為“老樓加裝電梯”的首個試點。
當時政策有規(guī)定,社區(qū)要爭取到住戶的簽字,業(yè)主們擁有一票否決權,只要有一人不同意,電梯就不能安裝。
但如何獲得全部業(yè)主簽字同意,成了一個難上加難的問題。
如今,形同虛設的家屬院大門里,老一輩“房奴”已經(jīng)很少出現(xiàn)了,只有部分老人還在艱難的爬著樓梯。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以不同的身份涌了進來,替換了“舊時代的公共生活方式”。
在拉扯的過程中,鄰里關系變得十分微妙,甚至有些老人已經(jīng)等不到電梯安裝的那一天了......
截止到2020年,新開工改造城鎮(zhèn)老舊小區(qū)超過了3.9萬個,涉及居民近700萬戶,比2019年翻了兩倍。
目前老舊小區(qū)的改造體量正在進一步擴大,當然,加裝電梯是改造中的“重中之重”。
“這么便民的事情怎么會有人不同意”?
住在五單元五層的何方田今年76歲,在她看來,加裝電梯對于住在高層的老人而言,可以使日常外出更加方便。
一些老人在突發(fā)疾病時,坐電梯也比走樓梯快得多,而且高層的房價也會隨著增長。
但對住在低層的業(yè)主來說就不同了。
由于電梯設在單元樓的外部,采用的是玻璃幕墻,很容易暴露隱私,噪聲也會持續(xù)不斷。
而且房價很有可能因此下跌,就算不跌,出租和專賣都會變得艱難。
所以這是場少數(shù)人對多數(shù)人的利益持久戰(zhàn),鄰里關系因為一部電梯變得微妙起來,大概拉扯了3年后,五號樓的其余5個單元都裝上了電梯。
只有5單元依然有人反對,成了整棟樓中唯一一個沒有電梯的單元。
何方田在十多年前跟著兒子和兒媳搬到了五單元,這是一棟建于80年代的老樓,棗紅色的外墻上到處都是磨掉的墻皮和小廣告貼紙。
何方田一家住在6層頂樓,老太太每次回家都會停下休息一兩次,然后再扶著樓梯手一步步的往6樓挪。
這棟樓里原本住著很多“第一代房奴”,基本都是老人,樓梯扶手被磨锃光瓦亮,像包了一層漿一樣。
在得知五號樓將作為“老樓加裝電梯”的試點后,何方田激動了好幾天。
由于他們是小區(qū)里第一批實行政策的人,住戶們無需承擔安裝費用,只需定期交維修費和使用費就好。
但前提是,需要整個單元的業(yè)主同意才能實行。
一樓的101住著一對50多歲的夫妻,多年前繼承了父親的房產(chǎn),生下了一個女兒,整個單元里他們反對聲最大。
何方田和對門的鄰居買了水果去拜訪他們,直接被夫妻倆堵在了家門口:“我們不同意,買什么都沒用”!
后來何方田和鄰居分析,北京的房價寸土寸金,安裝電梯對一樓來說弊大于利,“咱們合伙給他們點補償金怎么樣?愿意的一戶出一萬”。
商量好后,何方田帶著蒸的窩窩頭和酒又來到了101,男人隔著鐵欄桿門喊道:
“我就一個女兒,電梯正對她的臥室,你們別再來了”!
來找101的還有住在5層的夫妻,30多歲,名牌大學畢業(yè),盼著裝了電梯把父母接過來,但遲遲沒有結果。
“父母年紀大了,等不起還躲不起嗎”?
不久后,5樓賣掉了房子,離開了小區(qū)。
何方田最后一次去101是在去年,對方打開門一臉冷漠的說道:“您要真有事知會一聲,我上去背您,不行你也賣掉房子走吧”。
何方田氣的直哆嗦,從那之后再也沒去過101。
其實除了101外還有幾戶不同意安裝電梯,他們都住在3層以下,有著不同的顧慮和理由。
三層的老李和住在四層的張萍萍家走得最近,張萍萍曾是社區(qū)主任,今年85歲,滿頭白發(fā)的她如今已經(jīng)退休了。
她的丈夫是附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誰不舒服了張萍萍的丈夫都會親自上門問診,鄰里關系維持的特別好,尤其是跟老李家,每年端午他們都會互送粽子,整整持續(xù)了30多年。
自從加裝電梯政策下來后,一切就都變了。
老李患有心臟病,腿腳也不怎么利索,老伴去世后他的兒子和兒媳就搬了過來,投票時兩人為老李投了反對票,這讓張萍萍非常震驚。
老李偷偷給張萍萍發(fā)了信息:“電梯什么時候安?我盼著嘞,還準備了6000塊錢,可孩子們不同意”。
第二天張萍萍去了老李家:“為你們的父親考慮一下吧,你們也有老的時候”。
“不用,他要是出門我們抱他下去就行,況且不同意安裝電梯的還有別人”,兒媳婦的話瞬間讓張萍萍愣住了。
一旁的老李咽了口唾沫,低下頭揉了揉眼睛。
去年端午張萍萍去送粽子,老李的兒媳婦沒有開門,她只好原封不動的拿回了家,30多年的關系就這么斷了。
2019年,五號樓的其他單元都裝上了電梯,張萍萍看著很是羨慕:“別人買東西幾斤幾斤的買,坐上電梯就到家了,我買個西瓜都得掂量掂量”。
這些年來,住在老樓里的老人走得走,死的死,如今住的大多都是年輕的租客,他們關起門來過日子,絲毫不關心電梯的事情。
小區(qū)周圍環(huán)繞著十幾個幼兒園,房價也漲到了六七萬,大批新一代的年輕人正在涌入,代替了“舊時代的公共生活方式”。
而像何方田和張萍萍這樣留下來的老人,依然期盼著早日裝上電梯。
她們一同找到了六單元的老周,想請他幫幫忙,老周是出了名的“厲害人物”,也是他們的最后一絲希望。
老周70多歲,經(jīng)常穿著白色吊帶背心和黑褲子,臉上布滿了老年斑,但還保留著做工程師時那雙敏銳發(fā)亮的眼睛。
當年西德和伊拉克工程師來北京交流學習,老周一邊聽著翻譯說話,一邊用諧音學會了幾句外國話,后來外國人找出機器的毛病時,老周用一口流利的英語說道:
“我來修,修不好扣我的錢”,機器修好后,老周成了幾個場子里公認的“名人”。
平日在小區(qū)里,幾乎看不見老周的身影,他不喝酒也不抽煙,更不喜歡聚餐聊天,讓小區(qū)居民對他刮目相看的,大概是20年前發(fā)生的一件事情。
一家私企想在小區(qū)內(nèi)修建廁所,就在五號樓樓下,居民們的反對聲很大,老周多次給相關部門寫信都沒得到結果,后來他索性帶著幾個人把樓下修建廁所的磚墻推倒了。
這次6單元能順利加裝電梯,也是老周從中調(diào)解的,只可惜他的老伴沒能等到這一天。
十年前,老周的老伴做了心臟搭橋手術,肺部還動了兩次小手術,好不容易有了些精氣神又患上了心臟衰竭。
很多人不理解這個病,覺得老人嬌氣,可這個病就是很麻煩,老人不能受一點累,上下樓對他們來說就是超負荷運動。
2014年,老伴基本就不下樓了,因為已經(jīng)到了需要人背的程度,2017年,五號樓開始摸底調(diào)查,老伴也在這時住進了醫(yī)院,2018年的除夕,夫妻倆在醫(yī)院里吃了年夜飯。
“電梯安上了嗎”?每天老伴都會問老周,老周每次都說:“快了快了,你回家咱就能坐電梯下樓曬太陽嘍”!
實際上,五號樓六單元的電梯折騰了兩年才裝上,一些業(yè)主簽過字后又反悔了,在老周和社區(qū)的不斷調(diào)解下才落實下來。
可電梯運行的前一年,老周的老伴卻走了。
老周如今一個人守著空房子,他把臥室收拾的干干凈凈的,床單每周都會換洗,老伴的遺照就擺在桌子的正中央,正好沖著床頭。
“她不能再躺在我身邊了,有時醒來我就看看她,就像她還在家里一樣”。
六單元的電梯裝上后,有人說老周每天都會下去曬太陽,他的背佝僂了不少,但還是像從前一樣做事直來直去的。
張萍萍和何方田等住戶找他幫忙時,老周嘆了口氣:
“這棟房子的老人剩下的不多了,跟以前不一樣了,很難再跟他們提交情二字了”。
為了不讓大家白跑一趟,老周一一分析了幾戶人家的情況,他還說:
“你看住在二單元一樓的老薛,人家第一時間簽了名字,真不愧是黨員,國家有什么政策都沖在最前面”。
說道五單元101時,老周面露難色:“別的還好說,這家人向來執(zhí)拗,不過加裝電梯對他們來說的確不方便,實在溝通不了也沒辦法”。
很多老人都像老周一樣無奈,也有很多老人像他老伴一樣,抱著對電梯的期待和遺憾離開了人間。
老周的老伴出喪的那天,現(xiàn)社區(qū)主任徐鳳蘭來了,她今年60多歲,馬上就要退休了。她的父母住在6號樓頂層,兩人都90多歲了,上下樓全靠她攙扶著。
在徐鳳蘭為五號樓加裝電梯協(xié)調(diào)關系、登記信息時,母親問她:“咱們什么時候裝”?徐鳳蘭說應該也快了。
可惜后來母親患上了尿毒癥,從醫(yī)院回來后,由于她疼痛難忍上不了樓,徐鳳蘭只能和母親暫住在醫(yī)院附近的酒店里,然而母親卻再也回不來了。
“30年前,我的父母是第一代房奴,如今貸款還完了,電梯卻成了她的遺憾”。
之后,她對不同意加裝電梯的住戶都走訪過,為了打消他們心中的顧慮,徐鳳蘭還請來了相關團隊在樓下做解答,一忙就是一整天。
“住在低層的覺得不方便,可住在高層的老人也覺得不方便,中國老齡化正在加重,怎么也要為老人考慮一下不是”?
為了聯(lián)系到搬去外地或者身居海外的業(yè)主,徐鳳蘭跟周圍的中介人員都混熟了,在她的勸說下,很多人都改變了主意,在同意書上簽下了名字。
唯有五號樓五單元她實在想不出好辦法,101的住戶問她是不是收了“好處費”,氣的徐鳳蘭吃了一個月的降壓藥。
說到底,這是一場望不到頭的利益糾紛戰(zhàn),一位資深媒體人去年曾公開分享過自己的經(jīng)歷:
“我們也住在老樓一層里,加裝電梯的時候特意做了房價調(diào)查,其實房價不會跌,反而還會增加,只是相比起其他樓層來說,我們漲的非常少,你說誰愿意吃這個虧”?
人最要面子,巨大的懸殊感和不便感很難讓低層住戶快速接受。
在激烈的糾紛下,一個小區(qū)也因此換了模樣......
何方田搬離了五號樓,和兒子兒媳去了西城,租了個帶電梯的房子,但她每周都會回來,老房子也沒租出去,她說舍不得“剩在”小區(qū)里的老玩伴們。
何方田經(jīng)常帶孫子出去玩,因此結實了很多麻將桌上的伙伴,他們一起在樹蔭下打麻將,等待著孩子們放學。
而現(xiàn)在麻將桌上的老人大部分還在,只是很難見到五號樓的老伙伴了。
他們大多出去租房住了,只有張萍萍還在勸說老馬的兒媳裝電梯的事兒,聽說老馬的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了。
101的住戶還像往常一樣生活著,成了麻將桌上老人的新話題:“不同意咱們也理解,但是裝了電梯的單元走動的更親了,我們都很感激低層的住戶,沒事就送點吃的給人家”。
后來,政策廢除了“一票否決權”,改成了將原先的“100%同意”,調(diào)整為“100%告知”及“2/3業(yè)主共識”,且創(chuàng)立了“共享電梯”。
所謂的“共享電梯”,簡單來說就是“免費裝、刷卡坐”,電梯由第三方機構免費安裝,小區(qū)業(yè)主使用電梯和乘坐公交車一樣,上車刷卡,下車走人。
張萍萍聽說后重新燃起了安裝電梯的期盼,然而小區(qū)門前場地局促,五單元已經(jīng)失去了安裝電梯的機會。
她嘆了口氣,說道:“老馬的孩子小時候我還抱過,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好說話了,或許每個人都有身不由己的原因吧”。
現(xiàn)在小區(qū)內(nèi)依然很熱鬧,許久未出門的老人安上電梯后又重新跑去了小廣場,只有五號樓五單元的樓道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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