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書之名#
文/青峰
在我的一生中,至少到現(xiàn)在為止,很少有一本書讓我讀過三五遍后還有濃厚興趣繼續(xù)再讀一遍的。
但是,有這么一本書,自2007年以來,我通讀了不下二十遍。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奇特的情況呢?
這一切要從2007年的春天說起。
2007年初,謀劃了一年多的從國企辭職的計劃終于塵埃落定。我內(nèi)心感到無比的輕松,盡管對于前往北京發(fā)展也有一絲擔憂,但是,我仍然充滿了信心。
對于一眼可望到頭的國企工作,我沒有了一絲一毫的激情,辭職去北上廣成為了我當時首選的目標。
經(jīng)過反復思考與權(quán)衡后,我選擇去了北京。
當時的北京,正處于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前夜,整個北京一片繁忙,熱氣騰騰。
到北京后,用了不到一個月,我很快在一家私營企業(yè)安頓下來。
初去這家私營企業(yè)后,由于事件也不太多,每周休息2天,盡管當時收入還不高,但工作的環(huán)境與可預見的發(fā)展前景令我頗為滿意。
初去北京,朋友與熟人極少,應酬與交際自然也少得可憐。
不過,這也正好合我的心意。
工作之余,我有大把的休閑時光可供揮霍。
干什么呢?答案只有一個:廣泛閱讀。
電子的、紙質(zhì)的,只要合我口味的,我是來者不拒。
這一時期,是我平生閱讀書籍量比較多且較集中的一個歲月。
突然,有一天,從電腦上閱讀到了一篇較長的文章,文章標題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標題——《中國近代史》,作者蔣廷黻。
那時,我對蔣廷黻是何許人矣,還并不熟悉。但這篇不短的“文章”完全吸引了我。
我連續(xù)花了大約7個多小時,一口氣通讀完了全文。
讀完后,我調(diào)閱資料,了解作者蔣廷黻的生平,才發(fā)現(xiàn)我剛才讀完的“文章”是一本關(guān)于中國近代史的歷史專著,書名就叫《中國近代史》。
圖:蔣廷黻(1896年一1965年),湖南邵陽市人,中國現(xiàn)代歷史學家,外交家
這本書的文字一共不過才5萬多字。但是,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讀完后的感受:吃驚、震撼、困惑、感嘆、慚愧、自責等等各種各樣的心情充斥著我內(nèi)心。
原來,歷史可以這樣寫,中國的近代歷史是這樣的,歷史原來如此生動有趣。
蔣廷黻這本薄薄的史學專著,從此開啟了我學習歷史的方法,讓我有醍醐灌頂之感,有一種“任督”二脈被打通的感覺。
這種感覺非常非常之好。
為了反復閱讀,我決定盡快購買到此書。
在當時,淘寶與京東線上購物還處于原始的初級階段,此書無法從線上購買獲得。
為此,我跑遍了北京王府井與東單、西單各個書店,只為找到這本書。
很可惜的是,偌大個北京城,我找了好幾周,也沒有發(fā)現(xiàn)各個書店有這么一本薄薄的、署名作者是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史》。
仿佛這么一本在中國近代史學上有重要價值的歷史著作,從來未曾出現(xiàn)在人間。
失望之余,我只好在電腦上下載后,計劃通篇打印。
好在單位打印機十分先進,我向單位說明情況后,取得了老總的理解,同意我打印出來閱讀學習。
由于電腦上的此書,排版與文字字體及大小,我并不滿意。于是,我又不得不花費兩個晚上,邊再次閱讀邊加以排版,并對我有啟示或令我耳目一新或令我震撼的史學史料加以文字調(diào)色,以備再次閱讀時有重點或?qū)κ妨虾喡缘牟糠謱ふ屹Y料,加以延伸閱讀。
圖:筆者本人擁有的第一本打印版的《中國近代史》,“書”中彩色部分為第二次閱讀后,認為精彩的部分
經(jīng)過兩晚的辛苦,終于排版并將重點內(nèi)容完成調(diào)色。
在單位打印出來后,我開心極了。整個打印耗費A4紙張50多頁,消耗彩色油墨也不少。
這次打印版的《中國近代史》成了我收藏的此書第一個版本。
圖:筆者本人擁友的打印的第一本《中國近代史》
此后的五年中,我一有大段的空閑時光,便一個人靜靜地閱讀“此書”。并對書中所涉及的史料,找來相關(guān)書籍或文章,加以延展閱讀。
可以說,這本小小的《中國近代史》完全開啟了我對中國近現(xiàn)代的一扇大門,同時也讓我告別并徹底拋棄了過去中學時代、大學時代所學的歷史與歷史學習的方法。
對于歷史,我從過去似陷莽莽森林,完全找不到方向與出口的狀態(tài),一下子變得前方有光,胸中有路,腳下平坦的景像。
這本書從此不只是改變了我對歷史學習的認識,也從此開啟了我對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人物研究與解讀的方法。
過去了無生氣如同畫像的近現(xiàn)代史上各領域的著名人物,一個個開始如此生動鮮活,仿佛能感受到他們從歷史中走了出來。
五年后的2012年,我才購買到此書的第一個版本,武大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接著,是2016年中國華僑出版社發(fā)行的版本。再后來是2017年江蘇人民出版社的版本;2020年民主與建設出版社的版本;2022年貴陽人民出版社的版本。
圖:《中國近代史》2012年版
到今天,這本書我前前后后擁有了五到六個版本。每次拿到書,盡管書中的內(nèi)容,我早已爛熟于心,但仍然是愛不失手,如同見到多年未見的好友,有一種“人生若止于初見”的感覺。
這本書真有我說的這么好嗎?
我只能回答:它不僅僅是只有我說的這么好。
該書的精彩對于熱愛閱讀研究歷史的人來說,是一把打開近代歷史的鑰匙,是閱讀歷史的讀者朋友們的燈塔,是開啟普通歷史愛好者的密碼。
在此,筆者我本人不妨分享一下我對此書的理解與感受。
作者蔣廷黻,寫作此書時,正值全面抗戰(zhàn)的第二次。那時的中國國內(nèi)各種“亡國論”、“投降論”、“議和論”、“技不如人論”盛囂塵上,只有極少數(shù)具有遠見的知識分子對延安提出的抗戰(zhàn)最后一定會勝利充滿信心。
在這種背景下,自少年青年時代起,就充滿家國情懷與憂患意識的蔣廷黻,面對國內(nèi)輿論上的混亂與哀嘆,其內(nèi)心充滿了憂慮。開始思考一個重大的社會政治課題:近代中國為什么會落后衰敗到如今這個局面?我們這個民族到底在近代史上范過什么樣的錯誤?我們這個古老而又輝煌的文明古國,在近代史上喪失了哪些寶貴的歷史機遇?
帶著這一連串的思考,時年33歲的學者蔣廷黻于1938年5月至6月間寫出了這一部被后世好評如潮的、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力作,該著作于同年一經(jīng)出版發(fā)行,震動中國當時整個史學界。
年輕的蔣廷黻以其獨特的視野,在這本在其還只認為是初稿、僅僅5萬多字的《中國近代史大綱》中,以高屋建瓴的歷史大視野,舉重若輕地為中國近代史劃下了一個大致的輪廓,對近代史上發(fā)生的歷史事件細節(jié)的描述和對某些看似輕微實則重大的事件做了全面的解讀,讓我們認識到了歷史的復雜性,以及歷史事件之間的邏輯性。
比如,作者對近代史上有重大影響的歷史人物如林則徐、李鴻章等人的描述與解讀,遠遠超過我們過去從正規(guī)歷史教科書所獲得的認知。
他在書中講到林則徐時說道:
林則徐實在有兩個,一個是士大夫心中的林則徐,一個是真正的林則徐。前一個林則徐是主剿的,他是百戰(zhàn)百勝的,他所用的方法都是中國的古法。真的林則徐是慢慢覺悟了的。他到了廣東以后,他就知道中國軍器不如西洋。
林雖有這種覺悟,他怕清議的指責,不敢公開提倡(改革)。
換句話說,真的林則徐,他不要別人知道。林文忠無疑的是中國舊文化最好的產(chǎn)品。他尚以為自己的名譽比國事重要,別人更不必說了。
在談到鴉片戰(zhàn)爭失敗時,蔣廷黻在書中道:
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的根本理由是我們的落伍。我們的軍器和軍隊是中古的軍隊,我們的政府是中古的政府,我們的人民,連士大夫階段在內(nèi),是中古的人民。
我們雖拼命抵抗,終歸失敗,那是自然的,逃不脫的。從民族的歷史看,鴉片戰(zhàn)爭的軍事失敗還不是民族致命傷。失敗以后還不明了失敗的理由,力圖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傷。
倘使同治、光緒年間的改革移到道光、咸豐年間,我們的近代化就要比日本早二十年。(那么)遠東的近代史就要完全變更面目。
可惜道光、咸豐年間的人沒有領受軍事失敗的教訓,戰(zhàn)后與戰(zhàn)前完全一樣,麻木不仁,妄自尊大。直到咸豐末年,英法聯(lián)軍攻進了北京,然后有少數(shù)人覺悟了,知道非學西洋不可。
所以我們說,中華民族喪失了二十年的寶貴光陰。
此文中蔣廷黻所提出的“鴉片戰(zhàn)爭的軍事失敗還不是民族致命傷。失敗以后還不明了失敗的理由,力圖改革,那才是民族的致命傷”,這句話如此簡單,卻是如此的震耳發(fā)聵,擲地有聲!
筆者以為,就這一句話比起某些史學專家動輒幾十萬字、長篇大論的一本書還有價值,來得也深刻得多。
在談到中國十九世紀以前中國的外交時,蔣廷黻先生他寫道:
那時中國不知道有外交,只知道“剿夷與撫夷”。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我們不肯給外國平等待遇;在以后,他們則不肯給我們平等待遇。
他的一切解讀都嚴格地建立在嚴謹更充分的史料基礎之上,決不泛泛而談,也不憑空論斷。真正做到了“有幾分史料,就講幾分話”。
圖:《中國近代史》2016年版
在我們過往所讀到的近代歷史書籍中,由于作者往往堆砌史料,在一些枝微末節(jié)中打滾,抓不住歷史進程的宏觀主線,使讀者陷入繁雜無又可有可無的史料泥沼之中,讓人四望茫茫,不知所歸。
該書則在史料的運用與剪裁中往往點到為止,決不廢話啰啰嗦嗦。
在此書中作者在講述中國近代歷史時,完全不同以往歷史中重點講歷史事件的結(jié)果如何如何,而是找尋歷史事件為什么會發(fā)生,中國近代史上對外的不斷失敗,是什么原因形成的?我們能不能從中找出其中的教訓?對我們抗戰(zhàn)建國有何貢獻?
在講到近代史上的一些不平等條約簽訂中的條款時,作者心情沉痛地指出:
協(xié)定關(guān)稅和治外法權(quán)是我們近年所認為不平等條約的核心,可是當時的人并不這樣看。治外法權(quán),在道光時代的人的目光中,不過是讓事人管夷人。他們想那是最方便,最省事的辦法。
總而言之,道光年間的中國人,完全不懂國際公法和國際形勢,所以他們爭所不當爭,放棄所不應當放棄的。
對于中國近代史上的洋務運動,為什么不能成功?為什么沒有再進一步由物質(zhì)方面的改革推進到制度方面的改革?作者在該書中指出:
同、光時代李鴻章所領導的自強運動限于物質(zhì)方面,是很不徹底的??墒?,李鴻章的物質(zhì)改革已遭時人的反對,倘再進一步的改革政治態(tài)度,時人一定不容許他。
對此,蔣廷黻引用梁啟超批評李鴻章的話道:
(李)知要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nèi)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知有洋務而不知有國務,以為吾國之政教風俗無一不優(yōu)于他國,所下及者惟槍耳、炮耳、船耳、機器耳。吾但學此,而洋務之能事畢矣。
該書在探求講述中國近代失敗的根源時,所引用的史料皆為第一手材料,決不找第二手甚至第三手材料,更不會做搬運工,流于人云亦云。
蔣廷黻的這本“小書”,雖說寫成于八十多年前的抗戰(zhàn)初期,可是其對歷史的剖析與對國運論斷,至今讀來仍感新鮮與親切,沒有時代的隔閡之感。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這一點上與蔣廷黻的求學之路和后來的經(jīng)歷有很大的關(guān)系。
蔣廷黻,1896年出生于湖南邵陽市,1906年,在其11歲時進入了湖南湘潭的長老教會性質(zhì)的學校,從小便接受到了比較先進的西方式教育。1911年,16歲時便由基督教青年會介紹,只身赴美求學,先后在俄亥俄州奧伯林學院和哥倫比亞大學研修歷史,師從當時著名的卡爾頓·海斯教授。
圖:美國歷史學家卡爾頓·海斯,蔣廷黻的老師
海斯是美國20世紀著名的歷史學家、外交家、民族主義史學研究專家。在其嚴格的學術(shù)熏陶下,蔣廷黻得其學術(shù)真?zhèn)?,尤其是西歐國家外交史、政治史深有研究。
蔣于1923年博士畢業(yè)后回國,旋即由南開歷史系再到清華歷史系任教,度過了11年的純粹學者生涯。
1934年,因得蔣介石的青睞,轉(zhuǎn)而以學者身份投身政界。1934年夏,蔣廷黻以蔣介石私人代表身份赴蘇聯(lián)與歐洲訪問,同時收集蘇聯(lián)、歐洲關(guān)于中國外交史的資料。
抗戰(zhàn)前夕的1936年10月,蔣廷黻被政府任命為中國駐蘇聯(lián)大使,從此走上了職業(yè)外交家的道路。
我們了解了蔣廷黻這一背景與經(jīng)歷,就不難明白,為何蔣廷黻在其《中國近代史》、《中國與近代世界的大變局》、《最近三百年東北外患史》等著作中,會出現(xiàn)大量的第一手外交史料,且能闡人所之未見,議人所之未議,得人所之未得之判斷與結(jié)論。這一切的得益,無不源于此處。這些都是其它史學家所不具備的條件與資源。
該書中,作者一開篇便緊扣了“中國與西方的差別,本質(zhì)上是'中古’與'近代’的差別”這一宏觀的主線,逐步深入展開,從而最終得出結(jié)論:中國要改變落后的現(xiàn)狀,只有努力去消除這一差別,使中國盡快實現(xiàn)近代化。要實現(xiàn)近代化,那我們就非要承認我們的落后不可,接受西方的近代的先進文化,實實在在地向西國家學習。
在某種程度上,《中國近代史》這本史學著作,是蔣廷黻以一位職業(yè)外交家的眼光與視野寫就,所以它能令讀者讀來耳目一新,80多年過去,仍然讓人回味無窮。
由于此書成書時間倉促,作者蔣廷黻是利用從蘇聯(lián)莫斯科回國敘職,在武漢漢口等待新的任命這一個短暫的休閑間歇期勿勿寫就。從醞釀到成稿,前后只用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所以該書的許多章節(jié)與作者的研究思考未能來得及全面展開,使得該書中的不少觀點及論述都只是點到為止,讓讀者有隔霧看花,隔紗觀景的感覺。
這是此書的缺憾。對于這一缺憾,作者是心明如鏡的。所以,蔣廷黻先生在寫成此書后,書名最初叫《中國近代史初稿》,以示未最終定稿成書。
1949年,該書第二次付印時,作者蔣廷黻曾這樣交待過此書的寫作動機與心愿。他說:
“我在清華教學的時候,原想費十年功夫?qū)懖拷贰?箲?zhàn)(開始)以后,這種計劃實現(xiàn)的可能似乎一天少于一天,我在漢口的那幾個月,身邊圖書雖少,但是我想,不如乘機把我對我國近代史的觀感作一個簡略的初步報告。”
所以,書中呈現(xiàn)給讀者的缺憾,正是因為作者當初只是把此書作一個“簡略的初步報告”來完成而造成的。
不過,在筆者我本人看來,這個缺憾正是此書的優(yōu)點之一。這此作者來不及展開的東西,正好讓我們后來的讀者順著作者的手指方向,去探求與發(fā)掘,從而帶來更多更豐富的意想不到的收獲。
這就好比采礦,有人已經(jīng)明確指出了礦場寶石的選采區(qū)間與范圍,有什么樣的礦場寶石,我們只要順著他的指點去一心一意開采就好了。我想,這個過程并不比作者把一堆礦石珠寶直接堆在我們的面前要快樂吧。
人一生中,在學習與求索的過程中,有時過程往往比結(jié)果更重要,更讓人心馳神往,更讓人著迷。
與書為友,我們永遠不會孤寂。
一本好書便是一位好友,它讓我們?nèi)松鷱拇瞬辉俟聠?,?nèi)心從此變得豐盈。它是寒夜中遠望可見的一團篝火,它是沙漠中影約可見的一片綠洲,它是歸航之人站在船艄遠遠望見的故鄉(xiāng)風景,它是久別孩子的母親見到孩子時天真的笑臉。
在這個宣囂的世界,讓我們以書為友,從現(xiàn)在開始,去讀一本好書。(全文完)
——筆者青峰2023年4月23日于手機屏寫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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