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始料未及的是,那些暢銷作家寫的詩歌,其中不乏“反詩”、“禁詩”。
于是乎,市場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朝廷在查封,官府在行動,書商則在偷偷加印——這種書的銷路還算不錯。
連帶著,最原始的那本《江湖集》,一下子也變成了“搶手貨”。
嚴(yán)格來說,《江湖集》有“盜版”的嫌疑。經(jīng)過這么一鬧,市面上竟又出現(xiàn)了《江湖集》的盜版。一時之間,整個書市“真贗錯雜,莫詳孰為原本。”
由于這個美麗的誤會,一大批“江湖詩人”,也因此登上了歷史的舞臺。
今天我們要說的這位詩人,甚至算不上組織里最出名的那個。但他寫的那首小詩,我敢說,幾乎每個小學(xué)生也都會背,成年人則容易想歪了。
在以詞著稱的宋朝,他卻以詩文著名;作為當(dāng)時挺火的一個詩人,他的個人履歷,卻像是一個謎。
這樣的詩人,實在太有趣了。
“廟堂”和“江湖”,從來都是相互對立的存在。如果說前者指代權(quán)貴階層,后者則要卑微許多,多是些星命相卜、落魄游士、布衣韋帶。
這的確也是“江湖詩人”里的中堅力量。在中國歷史上,這一類人,往往是最脆弱的、最容易受壓迫的階層。
就是這些社會的底層力量,他們所組成的“江湖派”,前后持續(xù)了110多年,參與其中的詩人,人數(shù)多達(dá)一百三十八位。
前面說過,“江湖詩人”的出現(xiàn),源自一本詩集。但那個書商以及那本詩集,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悲劇的故事。
書商姓陳,他除了是一個商人,還是位文化人。《江湖集》付梓之前,他還偷偷夾帶私貨,塞進去自己的兩句殘句。
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風(fēng)楊柳相公橋。
——陳起《句》
姑且不去談?wù)撍乃囆g(shù)水準(zhǔn),畢竟,這兩句詩本身就是“借鑒”來的。
詩歌的原作者姓劉,乃是理學(xué)大儒朱熹的老師,該詩原題為《燕子》,其原文如下:
燕子營巢得所依,銜泥辛苦傍人飛。
秋風(fēng)一夜驚桐葉,不戀雕梁萬里歸。
陳書商擅自把“營巢”的位置,放到了“皇子府”與“相公橋”,殊不知,他這么一改動,把自己改成了牢獄之災(zāi)。
南宋末年,有個姓史的宰相,他把持朝政二十六載,甚至還害死了大宋的太子。
雖然在高位上坐得很安穩(wěn),但宰相心里其實也害怕,民間的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是對他權(quán)力的踐踏與威脅。
有善于奉迎的言官,向宰相舉報說,《江湖集》里抄襲來的這句“秋雨梧桐皇子府”,里面的所謂“皇子府”“相公橋”,有影射宰相大人的嫌疑。
他們還進一步“考證”說,《江湖集》里還收錄了一首《落梅》,同樣有謀反的意圖。
《落梅》詩的后四句,是這樣寫的:
亂點莓苔多莫數(shù),偶粘衣袖久猶香。
東風(fēng)謬掌花權(quán)柄,卻忌孤高不主張。
該詩的作者叫劉克莊,是南宋時最著名的詩人。但藝術(shù)圈的頂流,顯然沒法和掌管生殺大權(quán)的高官相提并論。
言官們污蔑劉克莊說,他表面在寫“東風(fēng)”多管閑事,暗地里諷刺的,依舊是宰相。
史宰相對此事相當(dāng)重視,他還親自下令嚴(yán)懲不貸。就因為這幾首小詩,陳姓書商坐罪流放,劉克莊則被閑廢十年。
幾本詩集被取締,幾個詩人被處置,但“江湖派詩人”不但沒有消亡,反而是越發(fā)展勢頭越強大。
一切就像劉克莊說的那樣:
“詩料滿天地,詩人滿江湖,人人為詩,人人有集?!?/span>
葉紹翁大約比劉克莊年輕七八歲,他最為后人所知的信息有兩條:其一,江湖派詩人的身份;其二,他寫過一首人人都會背的《游園不值》。
但是,坦率地說,葉紹翁還不算是“江湖派”的代表詩人。此流派的代表人物,以劉克莊為首,共計四位,其中并沒有葉紹翁的座次。
他最為人所知的一面,卻沒有什么參考價值,換言之,葉紹翁的一生,就像是一個謎團。
其實,他本來不姓葉。葉紹翁的祖父叫李穎士,是政和年間的進士,也就是說,“葉紹翁”應(yīng)該作“李紹翁”。
“政和”是個很好聽的年號,但擁有這個年號的皇帝,卻一點也不“政通人和”,他就是宋徽宗趙佶。徽宗治理中國時期,金兵攻下了大宋的都城。
金人俘虜了徽宗,卻還不知滿足,他們又把怒氣撒向了南宋開國之君宋高宗。
在高宗逃跑的路上,有一個文士招募了幾千名鄉(xiāng)兵,勇敢地?fù)踉诹嘶实鄣那懊妗_@個文人就是李穎士。
雖然沒怎么打過仗,但李穎士為人很機敏,他也不主動出擊,而是高高舉起反抗的旗幟,虛張聲勢而已,“列其旗幟以悍拒之?!?/span>
金人乍到,本來就不熟悉地形,見到此種陣勢,一下子慌了神,竟不敢貿(mào)然進兵。而就是利用這個小小的時間差,高宗最終得以逃脫。
因為救駕的緣故,李穎士很快就做了官。但正所謂世事無常,很多年之后,他由于卷入政治事件而被貶,家業(yè)也隨即衰落了下去。
直到紹翁出生時,李家的生活還沒有轉(zhuǎn)機,無奈之下,家里人只好把他出繼給葉家為子。
成年后的葉紹翁,在南宋的都城臨安,呆了10年之久。
在這10年期間,他必然是做過官的,只是,“其所居何職,則不可詳矣……”
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這10年當(dāng)中,他大概率不快樂。葉紹翁想要過讀書、隱居的生活。
十載京塵染布衣,西湖煙雨與心違。
隨車尚有書千卷,擬向君家賣卻歸。
——葉紹翁《贈陳宗之》
他于是乎選擇辭官。辭職之前,葉紹翁希望皇帝能夠恩賞一所宅子。很可惜,皇帝并沒有答應(yīng)他。
葉紹翁還把牢騷與遺憾,寫進了詩歌中。
君王未肯賜西湖,鷗鷺叢中借地居。
憔悴風(fēng)姿今釣叟,癡心猶望故人書。
——葉紹翁《寄趙眉翁二首其一》
隱居生活,占據(jù)了葉紹翁人生中的一大部分時光。通過其流傳后世的詩文,學(xué)者們推測,辭職之后,他最少隱居了10年。
野竹藤纏殺,枯枝草寄生。
十年林下隱,差覺世緣輕。
——葉紹翁《寓居》
他本人在史書上是無傳的,但有點“諷刺”的是,葉紹翁竟有一本史料類的筆記傳世。
所以,即便是淵博如錢鐘書者,也只能如此描述他:
“葉紹翁(生卒年不詳)字嗣宗,浦城人,有《靖逸小集》。江湖派詩人,最擅長七言絕句?!?/span>
說他擅長七言,并不是在吹捧。因為,葉紹翁還在世時,就已經(jīng)是“流行詩人”了。
陳書商編寫的第一本《江湖集》,共計收錄詩人六十二家,葉紹翁的詩作,只有區(qū)區(qū)一卷,但他在諸詩人的排名卻是第三位。
迄今為止,他流傳于世的詩歌,幾乎全都是關(guān)于隱居、探幽之類的閑情題材。
最出名的有兩首,第一首是《夜書所見》:
蕭蕭梧葉送寒聲,江上秋風(fēng)動客情。
知有兒童挑促織,夜深籬落一燈明。
此詩的高明之處在于,以樂景寫哀情。而且,詩人的憂傷,并不是爆發(fā)性的,而是淡淡的。
區(qū)區(qū)四句話,卻好像有千言萬語在其中。
與《夜書所見》相比,葉紹翁的那首《游園不值》,顯然就更有名氣了。
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甚至可以這樣說,我們周遭的朋友里,不知道葉紹翁的多,不知道《游園不值》的少,不知道“紅杏出墻”的,則幾乎沒有。
即便不去討論那支紅杏,關(guān)于這首詩的疑團,依舊還有很多。
陳書商最早編纂的那本《江湖小集》中,葉紹翁的《游園不值》,其文本與今天的略有不同,內(nèi)容如下:
應(yīng)嫌屐齒印蒼苔,十扣柴扉九不開。
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頗有些不可思議的是,除了清朝人編寫的《宋百家詩存》等書,大部分古籍所收錄的詩歌版本,也都是“應(yīng)嫌”、“九不開”。
雖然僅僅改動了幾個字,但兩首詩歌的內(nèi)涵,卻是截然不同的。
我們背誦的那個版本,講的是詩人葉紹翁前往朋友的花園,正碰上主人不在,于是詩人動了“小心眼”:莫非是主人愛惜花園的小徑,怕我的屐齒把它踩壞了?(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
今天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宋詩三百首全解》,將《游園不值》的“不值”注釋為“不遇”。這個題目是正確的。
《江湖小集》的版本中,情況恰恰相反,明顯是朋友比較“小心眼”?;▓@的主人就在“柴扉”后面,他也知道有人來訪,只是因為討厭葉紹翁的屐齒(應(yīng)嫌屐齒),所以假裝聽不見。
葉紹翁呢,還挺不知趣,連續(xù)扣了很長時間的門。詩人鍥而不舍地敲門,朋友則表示,我不開不開就是不開。
按照這個思路解讀,《游園不值》里的“不值”,能不能解釋的“臟心眼子”一點?比如說:你這個朋友不值得交往。
葉紹翁是一個,很善于“隱藏”自己,讓后人怎么都搞不懂的詩人。后人因為興趣,對他有各種各樣的解讀,而葉紹翁留給后人的:
一段回憶、一首詩歌、一枝紅杏,如此而已。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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