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落月(1)唐家三姐妹的日常
韓雪麗
唐謠不喜歡自己的名字,感覺姐姐的唐歌,妹妹的唐曲,都比自己的好聽,她后來明白了,三姐妹的名字,起得特別簡單,母親五音不全,卻是個愛音樂的人,或者說愛聽歌曲,家中一個柜子,都是錄音帶和光盤。所以三個女兒的名字,就和歌曲有關(guān)。
回廊落月-----唐曲的羨慕
很多年里,唐謠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找了父親,母親是什么人,那個時代,少有的女大學生,在辦公室工作,活潑開朗,是廠子里各類活動的主持人,而父親呢,只是一個普通的車間工人,當然做過勞模,當過技術(shù)標兵,可是那有什么,他和她總不般配,唯一般配的是外表,父親的形象極好,年輕時,應該是個帥哥。
可是在唐謠看來,上了年紀的父親,不知道打扮,穿衣服隨便,身上的舊夾克衫,已經(jīng)穿了五六年,洗得變了色,他上班背的帆布袋子也是一樣。直到退休,那個帆布袋子,還掛在出門的衣架上。
母親呢,完全是父親的反面,她每季有時尚的新衣服,比三個女兒打扮得還時尚還洋氣,全小區(qū)的人都講,看今年的流行,看王婉清就成了,她就是代言。母親人過了五十,依然化妝,不化妝不出門,她在梳妝臺前的時間,不會少于半個小時,她細細地描眉,認真地打粉,她的眼神,在鏡子里那張臉上徘徊。
唐謠每次凝視母親的目光,都奇怪,母親為什么會選了父親,她和他,差距太大。
不只她好奇,不管三姐妹平素的觀點,有多南轅北轍,可在這一點上,卻達到了共識,妹妹唐曲最奇怪,你說媽當年是不是蒙了眼嫁的人,或者父母之命,不可能呀,媽的性格,哪里像是聽別人話的人,她的條件,為什么不嫁個廠領(lǐng)導什么的,那樣,我們家的日子,就不是這樣了,她滿口的遺憾。她是唐家一家之主唐大海最寵愛的女兒,可是對父親,她最是不滿意。
唐曲為什么遺憾,廠子里的住宅小區(qū),這里住著全廠子的人,這個大廠子里,所有的待遇都按檔次而分,什么人有車,什么人沒車,什么級別住幾室,別的不講,唐家住在七樓頂層,為的是,能分到三室的,唐家三個女兒,能分三室,但是三室少呀,只好選了七層。王婉清不止一次抱怨,我是為了你們多一間房,才爬七層。
而唐曲羨慕的廠領(lǐng)導,住著一樓,一樓是兩戶,別的層都是四戶,一樓的兩家,都是領(lǐng)導,是四室一廳,而且,一樓還有個小院子,各家自己圍起來,使用權(quán)歸各家。唐曲看到小院里,那些花花草草就生羨慕,她感嘆,人家的院子,比我們的臥室都大。
唐家是這樣的,大姐唐歌,比唐謠大三歲,什么都占個先,她自己住了陽面一間,把陰面那一間,給了兩個妹妹,唐謠從小和她爭到大,二人是見面就吵,不見就惦記,她不干,憑什么呀,她要抽簽,最后達成協(xié)議,大姐房間可以放兩個妹妹的衣柜和書柜。這樣唐歌的房間,也就不那么寬敞了。唐謠這才勉強點頭。
唐曲是老小,自然明白,不可能自己獨占一間,所以并不爭吵,她的脾氣是討巧型的,她就是抱怨父親,也絕不當面,比如她想獨占一間臥室,知道不可能,就鼓動二姐吵,反正要爭取點實惠。她滿心滿意的羨慕著樓下的大房子,埋怨著母親,明明能嫁廠領(lǐng)導,卻沒有,選了一個工人當老公,帶累了她沒有獨立臥室,沒有小院子。
回廊落月---- 因為他長得像偶像
三個女兒里,王婉清和丈夫一樣最寵愛小女兒,其實,要第三胎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實行計劃生育,為了這個孩子,唐大海還背了個不大不小的處分,他倒不在意,他一輩子是工人,唯一的區(qū)別是這一年,是不是勞模。
因為唐曲,自然當不成勞模,不過,唐曲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又開始拿勞模的獎狀,那些獎狀都被唐大海收在一個箱子里,那箱子里,是全家人的獎狀,包括唐歌唐謠的三好學生獎狀。
那個箱子對于唐大海來說,是他最寶貴的東西,王婉清說,那是你父親的精神食糧,是他的命,每當他不開心的時候,或者開心的時候,他都會打開那個箱子,一張張拿出來,用手指輕輕地摸著,一折騰就是一下午,這個不抽煙不喝酒只愛釣魚,卻也沒什么時間釣魚的老工人,最大的幸福是,和那些獎狀,渡過一下午。
大家都知道,父親沒什么東西,只有那個箱子,你把家里弄多亂都無所謂,他愛干凈,總會收拾打掃,可是不能碰他的箱子,就是唐曲碰了,也會被罰站。
最得寵的是唐曲,最挨批評的也是這個小丫頭,她活潑卻不服管束,有時候,你不讓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讓燙發(fā),她燙了,和學校說是自來卷。學校叫家長,王婉清是那類情商極高的女人,她和班主任先認錯,說是她的錯,沒教育好孩子,給老師添麻煩了,然后和老師三言兩語成了朋友,下班后,老師就和她一起去燙發(fā)了。
第二天班主任頂了一頭大波浪進了教室,唐曲馬上感覺,自己的燙發(fā)太難看了,班主任說,唐曲是自來卷,那就不管了,可這樣一來,唐曲失去了燙發(fā)的意義,她就不燙了。
揭開母親婚姻之謎的倒是唐謠。唐謠是這個家里,最省事的孩子,也是最懂事的孩子,她知道每個人的喜好和忌諱,她不樂意討他們歡喜,但能保證不招惹他們的忌諱,所以表揚和批評,都和她沒關(guān)系。所以她是最被忽略的。
家里最被尊重的是唐歌,唐歌是那種比較順利的女孩子,她初中畢業(yè)考了師范,后來畢業(yè)當了小學老師,工作順利,也有時間,家里的大部分家務,她比母親做得還多。而且,唐歌后來在假期里到少年宮兼職,收入超過了父親。所以夫妻二人,對這個大女兒,多了些敬畏,和她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
唐歌要強,她后來上了夜大,又上了在職研究生,是唐家學歷最高的人。平素說話,一板一眼,有老師的職業(yè)病,說什么,都上升到一個高度,完全是規(guī)矩的化身。
不過,唐歌有一個問題,她干什么活,通常會安排唐謠干另一部分活,完全的是分工,這招對于唐曲寬容些,唐曲比大姐小了五歲,所以唐歌對她有些寵愛,加上她嘴甜,高興時哄死人,她早知道家里大姐說了算,而且大姐最有錢,于是,她寧可得罪父母,反正父母不生她的氣,可是大姐生氣了真不理人,所以她在大姐面前,還算乖巧,表現(xiàn)她最好的一面。
唐謠無奈,做家務成了她和大姐的事,人家干在前面,她無奈,可是唐謠不長于做家務,讓母親的話講,有些笨手笨腳,這是心靈手巧的王婉清不解的,這老二怎么沒遺傳她一點半點。
那天,唐歌洗了三姐妹的床單被罩和枕巾,她和同事約了逛街,對正在準備高考的唐謠說,你到地下室,把那個箱子里的東西,收拾一下,整理好了,我要檢查的。唐謠懶得解釋,只好點頭。
唐謠今年十八歲,她剛過了生日,唐家過生日,沒什么儀式,就是長壽面,唐謠喜歡吃面,她的飲食習慣,隨了山西籍的父親,愛吃酸的,愛吃面。
唐大海下廚房,只是做面,他活面他搟面,一氣呵成,他做的面,比外面飯店的還筋道,那蔥花一撒,香氣滿室。不過,他不經(jīng)常做,因為他總是加班,只有家里人過生日,他才下廚房。
唐謠的成績,其實不如大姐,好于唐曲,唐曲是那類除了成績,什么都好的孩子,老師對她,是又恨又喜,只是成績太差,自然不用評三好了,不過,文娛活動她是尖子。
唐謠現(xiàn)在的情形,考本科不樂觀,大專應該沒問題,唐歌建議她也考師范學院,這樣將來也做老師。
可是唐曲反駁,大姐,現(xiàn)在不比你畢業(yè)那時了,樓下的那位姐姐,去年畢業(yè),就沒分到學校,現(xiàn)在少年宮里做輔導員,沒有編制。
她的意思,唐謠明白,唐謠也在猶豫,她沒什么愛好,就是死讀書,她讀書最用功,可是成績,并不太理想,屬于母親嘴里的笨人。
唐謠讀書煩了,干脆去地下室收拾那些東西,她在一個滿是灰塵的箱子里,翻到一本舊影集,她被塵土嗆得直咳嗽,她不知道,唐歌發(fā)什么神經(jīng),折騰這些東西干什么。
唐謠用濕毛巾,擦洗了影集的封面,打開來,一張張翻看著,翻到后面一張黑白合影,是父母的照片,母親愛拍照,可是父親極少拍照,年輕的母親真漂亮,母親的好模樣,唐曲遺傳了些,她和唐歌,半點沒遺傳上。
不過唐歌身材高挑皮膚好,到了她,就是相貌平平四個字,她的目光落到父親的照片上,突然明白了什么,父親年輕時的樣子,真帥氣,這個她知道,父親現(xiàn)在的五官,也能看出俊眉大眼,只是他皮膚黑,不打扮,所以顯得土氣??墒悄贻p時,一身得體的中山裝,有些英俊的樣子,她明白了,母親看上了父親什么。
父親長得像母親最喜愛的一個歌唱家,那時候,不叫歌星,他們是藝術(shù)工作者。沒什么緋聞,就是在一些晚會里出現(xiàn),一些磁帶里,有他們動人的歌聲。
她有些怔怔的,母親對父親,是什么樣的感情,就是現(xiàn)在,母親對于父親,談不上多么有熱情,可是也照顧了父親的衣食起居,他們出門時,只要父親聽從母親的話,換上了她指定的衣服,母親就有了笑容,她對他,有愛情吧。
母親是一個高傲的人,她不屑于和人爭吵,她總是微笑著,哪怕有時候,這微笑是諷刺。可是不影響她優(yōu)雅的神情,她說,女人最見不得大吵大鬧發(fā)脾氣,一發(fā)脾氣,人就丑了八分,她說這話時,看著唐謠,唐謠脾氣最急,在這個家里,和姐姐沖突,和妹妹爭搶東西,在母親眼里,唐謠就是沒風度沒教養(yǎng)的代言詞。
唐謠把那本影集,拿到了樓上,不知道為什么,她看母親,感覺她挺特別了,她似乎是個愛情至上的人,和她書櫥里,那些瓊瑤小說的女主人公一樣,為了一個莫名的理由,愛上一個可能并不般配的人。可那就是愛情嗎。
回廊落月----就要你的自行車
這一年,對于唐家,有些緊張,老二高考,老三中考。
高考在前,中考在后,唐謠高考那一天,家里一切如常,母親化她的妝,父親一大早上班,姐姐的學校還沒放假,也沒占她們的學校做考場,所以她正常上班,她叮嚀了一句,唐謠記得拿好準考證,還有筆什么的,檢查一遍再走。
唐謠想,總還算有個人,知道我今天高考。
唐謠點頭,她懶得說話,她的情緒一般,她算是比較鎮(zhèn)定,她對于這場考試,是真心期待,那種考前的緊張,太讓人不舒服,考完了就輕松了,反正再晚考幾天,也提高不了多少分數(shù),該背誦的都背誦了,不會的題,還是不會,老師說得對,這時候只要正常發(fā)揮了。
唐謠檢查了東西,前一天晚上睡覺前,都一一檢查完畢了,她拿好書包,下樓騎自行車,去考場,昨天她打了車子氣,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車似乎出了問題,一摸后車帶,沒氣了。她心想,如果正常來講,應該是車子扎帶了,這個點,馬路上沒有修車子。
她看看表,她是打了時間量,可是考點離得遠呀,如果坐公交要倒車,來不及。她頭上出了汗,這時候,父母已經(jīng)走了,唐歌也走了,唐歌的學校離得遠,家里沒了自行車,她張望了一下,看見一個比她大幾歲的小伙子正騎著自行車過來,她隱約記得,這是隔壁樓道的,家里是兄妹倆,他在一家廠子做業(yè)務員。唐謠顧不得以前說沒說過話了。
唐謠突然沖出來,抓住了自行車,田松嚇一跳,馬上用腳支地,他打量著眼前這個學生模樣的小姑娘,他有印象,隔壁單元的小姑娘,家里三個女兒,老小最漂亮,在小區(qū)里數(shù)一數(shù)二,而且,能歌善舞的,是小區(qū)的明星,這是老二吧,家里最安靜最干活的那個,他驚訝,不過,沒什么驚嚇的表情,他是業(yè)務員,一年到頭走南闖北的,什么事沒見過。
唐謠有些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的表述清楚了,我的車子可能扎帶了,我要高考,用你的自行車,行不行。她說得還算客氣,用了三個字,行不行,可是她的手,緊緊的抓著自行車,似乎這就是她的車子。
田松從車上下來,把車子遞給她,行,我把你的車子推走,晚上七點半,在這交換車子。唐謠點頭。
田松說,你叫什么名子,我叫田松。
唐謠輕聲報了名字,然后,騎上車子,很快沒了影子。
田松看看唐謠的車子,唐謠的車子,很舊了,應該是別人騎舊的,車子是老式二八車子,他的還是二六的,這種帶梁的車子,小姑娘們都不怎么用。
他推著自行車,出了小區(qū)。
唐謠應該感謝田松,田松的車子很新,保養(yǎng)得也好,比她那個大舊車子,好用多了。
田松不會在路邊找什么修車子的,他廠子離得不太遠,索性把車子推到廠里,他自己就補了車胎,然后,做了簡單的保養(yǎng),他奇怪,那個唐大海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機修工,怎么自家的自行車,不好好收拾一下。
他收拾好了車子,又好好擦洗了一下,這是他的習慣,他不是維修工,可是喜歡機械方面的, 不過,更愿意做銷售,別的銷售話多,他不是,他更愿意聽客戶講話,所以他的業(yè)務量不低,只是,排名總在第二第三那。
他奇好的是人緣,廠子里從廠長到看大門的,都和他挺熟悉,他到哪個科室,都有哥們,他的業(yè)務提成,都請了客。工會的李姐勸他,你這個年紀,該考慮成家了,存些錢,和他們吃吃喝喝,能吃出媳婦來。
他笑笑,先立業(yè)后成家,要不然,拿什么娶媳婦。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他打打電話,聯(lián)系一下庫房出貨的事,到了六點,并不急于下班,他今天約了一個客戶打臺球,不過,人家拖家?guī)Э?,所以打到七點,就各自回家,對方拍拍他的肩膀,田松,下個月我給你業(yè)務。
他笑笑,謝謝哥。
他轉(zhuǎn)身,這單生意不大,只是這家廠子里,幾百套工裝的布料,不過,這是長期客戶,人家藥廠,年年給職工發(fā)新工裝,夏天一身,冬天一身,這樣的單子,利潤不大,本地的競爭太激烈,價格太透明,好在是長期客戶。
他到了小區(qū),正好是七點半。
到了唐謠家樓下,唐謠正在看表,看見他,唐謠上前,他注意到,唐謠沒把他的自行車推來,他有些奇怪。
唐謠現(xiàn)在的神情,相對輕松些,最難考的都在今天,她下午回家,已經(jīng)和小區(qū)小賣部的張阿姨打聽清楚了田松的情況,知道這個人好說話,在小區(qū)人緣挺好,誰家修個水管,換個窗紗,都找他。
唐謠還是有些靦腆,田哥,謝謝你了今天,不過,能不能,再讓我用一天,你的自行車。
田松指指車子,你的車子,我修好了,可以騎了。
唐謠看看自己的自行車,其實吧,這個車子,有梁,我騎不太好,總是有些緊張,再用你的車子一天,行不行。
田松微微皺眉,我記得,你家有二六的車子,他說得不錯,唐歌的自行車是去年剛買的新款,事實上,現(xiàn)在那輛二八的車子,就是唐歌原來的坐駕。
唐謠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姐的,她看得比命還珍貴,天天擦,特愛惜,不讓我碰。
她低了頭,她不是不知道,這要求有些過分,自己家有自行車,還要借別人的,自己嫌二八的不好騎,她把頭低得更低。
田松有些詫異,他是好哥哥,什么都讓著妹妹,他有個妹妹,和唐謠年紀相仿,只是上學晚了一年,今年在高二,現(xiàn)在就是小公主,衣服不洗,碗不刷,這還說天天累得很,而且,一直喊著,明年高考那一天,要哥哥負責接送,請兩天假,做好她的后勤工作,母親馬上點頭,田松早滿口答應了,父親過世后,這個家里,他是頂梁柱,所謂頂梁柱,就是所有需要出錢出力的事,都要他負責。
母親的身體一般,沒什么大毛病,只是虛,去年辦了內(nèi)退,工資拿百分之六十的,現(xiàn)在家里的開銷,都是靠田松的收入。
田松看著眼前這個低了頭的小姑娘,心中有些不忍,他裝作無所謂,行,多大的事,這樣,這車明天晚上我們再交換,我騎著還行。
他說完了,匆匆走了,怕看唐謠靦腆的樣子。
唐謠抬頭,人已經(jīng)走了,她長長出了口氣,有些臉紅,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感激之情。車子的事,她上周和唐歌提過一句,唐歌看她一眼,沒說話,眼神冷冷,唐謠自然不好再提了。
她倒沒怪唐歌,唐歌上班后,先在二手車市場,找了這輛舊車子,然后,人家存了一年的錢,才買了現(xiàn)在的新車子,鳳凰牌,天天那樣珍惜,和寶貝一樣,唐歌說當然是寶貝,這是我最貴重的東西。
就是那輛舊車子,也是人家唐歌出的錢,白送她了,她有什么可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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