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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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生命是脆弱的,就像田埂上的小草,一不留神就斷了,枯了。母親平時身體還可以,就是血壓有點高,但她還木知木覺,不當(dāng)一回事,這嚴(yán)重影響了她的視力,有次她差點把一只患了感冒的調(diào)皮母雞撒在飯桌上的雞屎當(dāng)成了黃豆醬,要不是父親及時出手制止,驚天惡心大案就在我家上演了。
一向勤儉持家的她就不停地說自己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我不止一次提議她到市里來看看醫(yī)生,醫(yī)藥費我負責(zé),她總是婉言謝絕。不要緊的,吃點藥就行了,每逢我叫她去看病,她總是這樣說,你在蘇城,開銷那么大,又要買房又要娶老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那天她去河橋邊洗衣服,站起身時,大概眼前一黑,就掉進了河里。等到有個跑鄉(xiāng)賣小菜的販子看見了,已經(jīng)肚子滾圓浮在水面了。我那虎背熊腰的大舅媽,倒背著母親,奮力地顛著她的肚子,希望能把水顛出來,希望能把她顛醒,可母親除了流出了一些泡沫一樣的涎水,始終沒有醒來。
其實就在十月一日那夜,我做了一個可怕的惡夢,天很高背景很暗,一條吐著火焰的紅龍在“呼呼”地猛追,前邊有一只兔子在烏云里沒命地逃,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了兔子的救命聲。一會兒彩色,一會兒黑白,我覺得很奇怪,也很驚駭,以前我做夢,要么彩色,要么黑白。醒來時,我很害怕,我摸來摸去,希望尋個依靠,結(jié)果就摸到躺在旁邊的女孩的一把頭發(fā)。
這次連國慶都沒回老家,就是跟女孩約好了一起到蘇城旅游觀光,蘇城的園林舉世聞名。早上起來我有點不放心,趁女孩上廁所的機會,給家里打了個電話。電話是母親接的,母親接電話總是有種提心吊膽的成分,好像接到綁票電話似的。母親說,你怎么不回家?難道單位不放假嗎?我說單位讓我加三天班,工資翻倍的,我想趁機多拿點錢。母親就笑了。
我問家里一切都好吧?母親說都好都好,昨天你大姑的小孫子掉河里了,就在我家河橋上跌下去的,大家都在搓麻將,幸虧你大哥出來小便。這事連縣報都來人了,題目都給定了,說是什么一場小便救了一條小命,這報社的女人倒挺能說會道的。我說沒事就好,過幾天我來看你,就把電話掛了。
沒想到這是我與母親的最后一次通話。我心里想,原來如此,我還以為這關(guān)已經(jīng)輕松沖過了,沒想到還在后頭呢。真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以趺床幌胂肽赣H是屬兔的呢?大姑的小孫子是屬蛇的。要是我早點去看看她老人家,我不喜歡搓麻將,我陪著她,也許她當(dāng)天就不出事了,至少能多活一陣子吧!
我不斷地責(zé)怪自己,后來就責(zé)怪起女孩來了,要不是她纏得我氣喘吁吁,我十月三日肯定回老家了。
我曾對大哥說,母親洗衣服的時候,你在做什么?我倒不是想興師問罪,我只是順便說說而已,我覺得他連大姑的小孫子都救得,怎么母親掉河里就不知道了呢?怎么就不小便了呢?
我正在修理舊床呢,母親說你要回來了,我就想把舊床修一修,免得你打地鋪。大哥回頭看我一眼,輕輕地說。
那天靈堂就在大哥家平常吃飯的那間屋,母親就躺在門板上,我看著母親,竟然沒掉一滴眼淚。我記得叔叔去世,我跪在叔叔靈前,也沒掉一滴眼淚。
叔叔是個開心人,我沒看見過他發(fā)過愁,即使有一年因為賭博被行政拘留,他也是笑著跟嬸母告別的。他一生好賭,賭藝精湛,賭品高尚,在我們這一帶有口皆碑,行政拘留對他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叔叔曾說過,要我不賭,除非我死了。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他是我村第一個靠賭過日子的人,第一個靠賭發(fā)家致富,也是第一個笑著賭死的人。單釣一筒時遭遇杠上開花,就死了,他有高血壓的,這他也知道,有時甚至牙齦都出血了,但他沒時間去看。當(dāng)然也可能是其它毛病,像他這樣的人,一生不知做過多少大牌,一般不會因此而激動死了。
他待人接物非常厚道,村上誰缺錢花了,跟他開口,沒人會失望的,就像我那年考上大學(xué),他馬上資助我500元,他知道我父親沒錢的。他出殯的那天,村上好多人都流了淚,而我沒有流淚。但我知道我流淚了,的的確確流淚了,我的心里全是眼淚,泛濫成災(zāi)了。母親說,人家都哭了,你多少也要哭幾聲的,更何況他待你那么好。我說叔叔是個開心人,他不希望我哭的,人家哭是人家的事,也許人家是因為有筆債能賴掉而激動得哭呢!我反正是不會哭的。
母親便罵了我一句,你怎么能這樣想?事實上,我叔叔的突然去世,使很多借款都死無對證,為此我的堂弟寧榮與村上人的關(guān)系迅速惡化,要是叔叔重回人世,他不知道有多么難過,他一向很重鄰里感情的。
我把手伸向母親略顯蒼白的臉,一股涼意如電流般襲來,我不由得抖了抖身體。嫂子的哭聲似乎更有節(jié)奏感了,她干什么都想超越別人的,戴手表要男式的,吃飯要拿大碗,騎的摩托都是150CC的。后來我想她是完全有必要這么賣力的,因為我小妹哭著對我說,母親是為嫂子一家洗衣服而掉河里的。要是這衣服嫂子她自己洗的話,母親就不會死了,小妹埋怨道。
小妹還特地領(lǐng)我去看了那只重新打撈上來的紅色塑料盆,她說當(dāng)時里面的衣服已經(jīng)洗干凈了,由此看來,母親是起身時掉進河里去的。那只紅色的塑料盆當(dāng)時也漂到了河中央,如一朵即將開敗的月季。重新回到靈堂時,我與小妹的眼睛肯定有些異樣,嫂子也察覺到了,她睜著水泡眼哭得更起勁了。
平時已經(jīng)不再來往的小舅也從上海趕來了。他托我外公老革命的福,先是進了鎮(zhèn)上的紡織廠,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外公去世后,他被已當(dāng)民政局領(lǐng)導(dǎo)的外公的一位老戰(zhàn)友弄進了烈士陵園,真正吃上了公家飯。小舅去烈士陵園上班前的一天,還趕到我就讀的高中,給了我十元錢,這錢幫我解決了一個月的生活費,對此我一直心存感激。
后來小舅娶了個郊區(qū)的菜農(nóng),第一次來我家時,我便對小舅母產(chǎn)生了好感,沒想到菜農(nóng)也有這么清秀漂亮的,簡直就是個高中小女生。而此前我對小舅娶了個菜農(nóng)非常感冒。小舅母你真漂亮!我紅著臉對小舅母說。
小舅母抬手拍拍我的茂密的頭發(fā),還輕輕地挼了挼,我的全身就熱血沸騰了。有一股清香像油菜花一樣鉆進了我的鼻孔,令我過去的陳舊想法馬上分崩離析,我還以為菜農(nóng)是一身豬糞味的呢!年輕的我真是幼稚。
這種好印象直到現(xiàn)在我還頑強地保持著,它就像春天春風(fēng)春雨一樣留在我心底了,溫暖著我,滋潤著我寂寥的青春年少,并讓我對小舅后來的做法痛心不已。孩子都快四歲了,他竟然跟小舅母離婚了。
當(dāng)時母親首先發(fā)表她的不成熟意見,她認(rèn)為孩子都這么大了,怎么還離婚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定要離婚呢?緊接著父親的看法來了,他的看法相當(dāng)干脆,就像小時對待犯錯誤的子女一樣,先是咆哮如雷,再是一記臺子,就差要拎耳朵了,破舊不堪的六人桌就馬上被打了個圓洞出來了(這臺子現(xiàn)在被我做木匠的大哥冬天吃火鍋專用了)。
我覺得這跟小舅母對我父親的充分尊重有關(guān),她總是“姐夫姐夫”地甜蜜地叫,來一次起碼要叫十七八次,而不像我小舅那樣一口一個“老毛老毛”,沒規(guī)沒矩的。小舅當(dāng)時便也激動起來,倆人就在六人桌上你一記我一記打起了擂臺賽,不一會兒六人桌就散了架。
父親說,你要是離婚,就永遠不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