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黃詩淇,綿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劍南文學》《綿陽日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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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還要多久才發(fā)車,我坐在窗邊木然的盯著窗外的一切。一抬頭又看到了天,那曾經(jīng)給過我無數(shù)安慰的藍天,正飄著疏疏落落的白云,澄澈高遠。我喜歡抬頭看天,因為它常常讓我覺得一切都很美好??粗蓛舻奶炜眨路鹦撵`也被輕輕的洗滌,那絲絲白云總是云淡風輕的就抹去心里的一切塵埃。心,在和天空對視的那一刻突然卸下所有,瞬間變得干凈、輕松,那感覺總會讓人誤以為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誤以為此刻又是一個新的起點。可就是在這么美的天空下剛剛卻發(fā)生了一件讓我悲痛欲絕的事情。我拿出手機給天空照了張相,發(fā)了個朋友圈:在悲傷的途中趕往一個悲傷的結局。
天空的照片我發(fā)的是原片,我喜歡沒修飾過的天空,但卻喜歡修飾過的自己。手機又響了。我看也不看直接把手機裝進包里。對于我突然轉變的臉色和突然回老家的舉動,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來表示關心。可此時的我完全不想接任何人的電話,太多的關心在此刻看來,只會讓我的悲傷更掃興,誰會掃悲傷的興呢?除了痛,還覺累,一個一個的給他們解釋嗎?
這是我二十八年來第二次回老家。第一次回老家是在一年前,小姑滿七十。而前面的二十六年我一次都沒回去過,也沒想過要回去,如果不是因為第一次曾經(jīng)回去過,發(fā)現(xiàn)自己內心深處其實還深情的愛著那片熱土,這次可能依然不會回老家,可這次回老家的初衷卻完全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充滿驚喜和期待。
老家是爸爸的老家,爸爸在那里出生并長大。和他一起長大的還有他的哥哥和兩個妹妹,也就是我的大伯、大姑、小姑。聽說我的爸爸從小就對外面的世界有著強烈的好奇心,被外面的世界引誘了的他,還沒成年就選擇走出家鄉(xiāng),從此讓家鄉(xiāng)牽掛也牽掛家鄉(xiāng)。他不但是兄妹四個唯一一個走出去的人,也是兄妹四個結婚生子最晚的那一個。他來到了媽媽的城市,很久很久才找到了媽媽,和媽媽結婚后生下了我和弟弟這對龍鳳胎。我和弟弟出生的時候,小姑最小的孩子都已經(jīng)到處跑了,所以在老家,我們這個輩分的孩子,我和弟弟都得叫他們哥哥或姐姐,因為我是最小的女兒,弟弟是最小的兒子。
王子和公主后來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我們一家人也是??上覀兊男腋I畋?“好景不長”這四個字硬生生地打斷了?!昂镁安婚L”我恨這四個字,誰知道這短短的四個字都包含了多大的信息量?它究竟需要多少文字和語言才能表達得更清楚?除了文字和語言,可能還需要更多的眼淚和辛酸才能讓這四個字的意義顯得更飽滿和豐富,但沒有人喜歡這四個字的飽滿和豐富,比如說——我——爸爸離世了,在我和弟弟九歲那年,毫無征兆的。一個小小的胃痛他去了醫(yī)院就再也沒回來。
而他離世的時候我和弟弟正值放暑假還在大伯家的西瓜地里守西瓜。那是記憶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綠。綠綠的西瓜地,天上的太陽照著西瓜也照著我和弟弟,偶爾吹過來一陣陣涼風和我們的頭發(fā)繾綣,仿佛述說著夏日的種種美好。正強哥哥(大伯的第三個孩子)到西瓜地來接我和弟弟回大伯家,他只說媽媽讓我們馬上回家。大嬸忙著幫我們收拾衣物,還裝了些糖果和她烙的餅,她一邊忙活一邊說:“幺兒,回去了要早點回來”?!盎厝チ嗽琰c回來”現(xiàn)在想起來,我是多么喜歡這句話??!不管走哪邊都是歸來,都算不得離去“嗯嗯”我們吃著大嬸烙的餅,嘴里應承著,還對正強哥哥說:“哥哥,你多捉點泥鰍,我們明年回來吃”。但是,從那次以后的二十六年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再也沒有看到過那片西瓜地和我的正強哥哥。而在我沒回去的這二十六年里我并不知道我永遠的失去了我的正強哥哥,無論我以后回去多少次我都再也見不到他了。然而,后來我才明白,這些年里我失去的不僅僅是我的正強哥哥。
那年我和弟弟從老家趕到我們自己的家時,爸爸已經(jīng)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個方方的盒子,盒子里是爸爸的骨灰,媽媽把他擺在堂屋里,用一塊折好的新紅布蓋在上面。那時的我和弟弟都還太小,感覺不到爸爸的離世對我們意味著什么。
爸爸的離世最苦的其實是媽媽。我們的媽媽在外婆家排行老七,她有六個哥哥,在娘家時她是個被寵壞了的女兒和妹妹,嫁給爸爸后,她依然只是個被爸爸寵壞了的大孩子而已,爸爸沒來得及看著媽媽和他的一兒一女長大就這么離開了。
從此,媽媽帶著她的一對雙胞胎兒女在她的娘家艱難度日。
日子愈發(fā)的艱難。我們看著被外公外婆、舅舅和爸爸寵壞了的媽媽在爸爸離世后,艱難的學習種地、洗衣服、賣菜。
我們在艱難中長大,也在艱難中忘卻。
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在各個城市里忙碌奔波的我,慢慢忘記那片西瓜地,忘記大伯、大嬸、大姑、小姑和所有的哥哥姐姐。
忘了。
而且一干二凈。
我被生活的艱難打磨得精明冷漠,攻于算計。
這期間哥哥姐姐們也試圖和我們聯(lián)系過,文舉哥哥甚至還來看過我,他是大伯的長子,也是我們整個家族這個輩分的長子,他比我大十五歲,我還依稀記得他的樣子。那次他來的時候我還沒下班,他和弟弟先到一家餐廳等我,在趕去見他的途中,我甚至還有點小小的激動,我的大哥!那個曾經(jīng)每天騎著自行車接送我上學放學的哥哥,那個穿著白襯衣,風一吹前額的頭發(fā)就會隨風飄動的哥哥!我無限憧憬的往約好的那家餐廳趕。還在餐廳入口老遠就看到揮手的弟弟,他旁邊還有個看起來畏縮疲倦的中年男人,臉上黑的仿佛一年都沒洗過。正納悶哥哥在哪里時,那個中年男人沖我笑了:“妹!”我驚呆了!我的神采飛揚的哥哥呢?那個一只腳踩在自行車上另一只腳踩在地上,一說完話,猛的一踩自行車,然后就像一陣風一樣不見了的哥哥呢?我才不要這個臉都沒洗干凈的中年男人!我要我大哥!可這哪里是我大哥!這分明就是一個巨大的失望!面對哥哥驚喜的微笑我只是禮貌的點了點頭,我的禮貌和客套把我和哥哥的距離拉得很遠。哥哥對我的反應就像我對他一樣失望,我和他終于還是生疏了。我再也不愿意坐在他的自行車后,也再也不愿意趴在他背上邊睡覺邊流口水了。我不知道在我們沒有見面的這些年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但是我真的無法接受這樣一個哥哥。哥哥當天晚上住弟弟家,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他走了,帶著我給他的巨大的失望。
這期間哥哥和弟弟聯(lián)系得很是頻繁,而弟弟也在他的邀請下回去過幾次。他始終不和我聯(lián)系,我以為我也不稀罕他和我聯(lián)系。直到大伯病危,哥哥在電話那頭膽怯的說:“妹!大伯病了,他說想你了,可能會……會……那個什么,你知道的,你……你能不能回來看看?”
“哦!我要上班,走不開!”依然是冷冰冰的語氣。我真的很納悶大伯生病為什么會給我打電話,我有什么好想的!沒錯他是我大伯,可我爸爸都沒了,大伯又算什么呢?我們的確是親戚,但這么多年沒聯(lián)系,現(xiàn)在不親了!不親了!事實上我從來沒想過我還會回去,這么遠回去一趟,請幾天假要扣的工資,全勤獎也沒了,來回路費、路上花銷等等,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開什么玩笑!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有他們我不是也過來了嗎?有什么好想的?我才不想呢!
大伯真的像哥哥說的那樣,那個什么了。
從那以后哥哥膽怯的聲音就再也沒有傳來過。
去年農(nóng)歷五月初,電話又響了,依然是文舉哥哥膽怯的聲音:“妹!小姑今年滿70,她老人家想你的很,你看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小姑!她是大伯和爸爸最疼愛的小妹,在老家上學的那兩年,寒暑假住大伯家,上學時住小姑家。小姑和爸爸一樣是個火爆脾氣,她雖是個女人卻也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她和小姑父都是老師。我剛到老家讀書第一年,小姑把我送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老師問她:“夏老師,你侄女叫什么名字呢?”“叫仲……”她把那個仲字拖了很久,可夏字就是沒吐出來,“不對,我二哥的女兒,就是我們夏家的女兒,我們夏家的人為什么姓仲呢?不行,她必須和我姓,這事兒我和我二哥沒完!你等等,嗯,那個她姓夏,她那個輩分的班輩是文字,哦,她叫夏文燕!謝謝!”她沒問過我爸爸在內的任何人,就把我的名字從仲夏改成夏文燕了,從那一刻起,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敢在她的面前叫我仲夏。因為我是夏家的兒女。所以那兩年,我一直用夏文燕這個名字到爸爸去世。想到這里我笑了。
但我依然不想回去。
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半年沒上班了,就在他打電話來的前幾天,才剛剛托熟人找到一份工作,說好過完端午節(jié)假就上班。如果我回去的話,小姑生日的當天就是我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回程要一天,根本來不及。
“妹!你能不能再考慮考慮?小姑她……”盡管我和哥哥相隔千里,盡管我們只是在通電話,但他說完這句話后的如釋重負卻像一道夜空里的閃電,冷不丁的照亮了我心的某個角落,但同時也灼傷了我。他是那么的勉為其難,仿佛那句讓我再考慮一下的話,對他來說非常的難以啟齒,他是有多迫于無奈呢?他一定是答應了某個在他心里很重要的人,才說這句話的。
“好吧!我考慮一下再給你電話。”
“好,你考慮好了給哥哥打電話!哥哥等你電話!”語氣里充滿了期待和快樂,那歡樂在瞬間變成很多很細的針,撲面而來,一陣又一陣的讓我刺痛。他的快樂就這么簡單嗎?一個已經(jīng)不愛他的妹妹,一個模棱兩可的回復,至于么?我逃避什么似的只說了個“好”然后趕緊掛機。
我開始自己和自己打架:“回去吧,看看也好,媽媽不是也常說很惦記他們嗎?”
“回去有什么用啊?還要丟工作!”
“回去看看啊,那畢竟是老家啊,”
“才不是老家呢!我一直和媽媽在姨媽、舅舅家的氛圍里長大的啊!”
“如果不去,我會不會后悔呢?”
“如果去了后悔呢?”
“去了后悔以后不去了就是,萬一不去以后也后悔呢?
“親情是永恒的守候,守候著你的歸來”弟弟這么告訴我,如果不是弟媳要臨產(chǎn)的話,他一定會回去的。
好吧!我回!
哥哥只和我說了一句話就把電話掛了:“妹?真的?那我馬上去小姑家,告訴她你要回來!”我還想說點什么,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
說來也怪,在決定回老家之前,一提起要回去,千般不情,萬般不愿,可一旦真的決定要回去,我開始徹夜難眠,在那些徹夜難眠的夜里,我想起了很多在老家的事情。大伯笑咪咪抽煙的樣子,爬在大嬸背上的樣子,調皮搗蛋時被大姑吼的樣子,還有小姑,小姑笑的樣子和爸爸最像,還有我的哥哥姐姐們,我是我這個輩分最小的女兒,他們理所當然的都得疼我,都得把最好的讓給我,這仿佛就在昨天的場景,卻已然過去二十六年。
當我的一只腳踏上回家的那輛車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淚突然決堤。我以為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那個叫做家鄉(xiāng)的地方,從上車起我腦海里滿是在老家的記憶。那個學校,那個大嬸為我和弟弟洗衣服的池塘,我甚至還想起了我在那里上學時的煤油燈,他是我的同桌,他叫梅文燈,大家都叫他煤油燈……那些被我遺忘的所有都朝著我撲面而來,深深的把我淹沒。都說近鄉(xiāng)情更怯,可車還沒動,我都怯起來了。
文舉哥哥和姐夫和另一個哥哥到車站來接我,我記得文舉哥哥,這期間我們見過面的,姐夫也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姐夫就和姐姐結婚了。和他結婚的那個姐姐是大伯最疼愛的長女。另一個哥哥我沒有印象了,黑黑的,稍微有點偏胖,他比文舉哥哥和姐夫激動多了,看到文舉哥哥和姐夫幫我拎東西他激動的伸出雙臂過來抱我。那時的我不知道我們早已相親相愛,我甚至以為我們是不認識的,我不習慣這種表達感情的方式,尤其是已經(jīng)疏遠了的親情,而且這親情還又黑又胖。哥哥抱我的時候,我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也伸出手來抱著他,而是把手懸在空中,等他終于把我放開后,我朝后退一步,點一下頭:“你好!”他尷尬的看了文舉哥哥一眼,然后又轉過來看著我:“妹妹,你不認識我了?。课沂瞧謨焊绺?!”看我茫然,他又把目光轉向文舉哥哥,那眼神里充滿尷尬的求助,文舉哥哥說:“妹,他是大姑家的偏分兒哥哥”我只淡淡的哦了一聲。姐夫招到出租車了,文舉哥哥堅持要先到他家看看。還好,兩三分鐘就到了,我看見了嫂嫂,一個強悍的女人,帶著和前夫的女兒嫁給哥哥后,又和哥哥生了個兒子。他們都熱情的和我打招呼說話,我禮貌的一一回應。
偏分哥哥臨時有事先走了,姐夫催正在喝開水的文舉哥哥快點,說是還沒見小姑。文舉哥哥只好放下還沒來得及喝的開水,和姐夫一起帶著我出發(fā)了。
從文舉哥哥到小姑那里打車大概只要五分鐘。在一個很陡的坡前,車停了。這街道的坡很陡,我的高跟鞋很高,我就像跑一樣的追著在我前面走得飛快的哥哥和姐夫。他們把帶我到一個巷子口,那里坐著一個壯實的老太太,哥哥沖著她說:“大姑!這個是燕兒!”又指著她對我說:“妹!這是大姑!偏分兒哥哥的媽媽”我禮貌的喊了一聲大姑,但她只看看我,又疑惑的看著文舉哥哥和姐夫,連句正常的你好都沒有。我想大姑可能不想我,至少沒有小姑那么想!而且我對她也沒有太多的記憶!突然,她的眼睛一亮,一把把我抱在懷里:“幺兒!我的幺兒!你終于回來了!大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二娃呢?二娃呢?他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在她的懷里,我無法對她提出的問題禮貌的回應,我甚至無法呼吸,她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我?guī)缀鮿訌棽坏?,還有她說的二娃到底是誰?她知不知道她緊緊抱著的到底是誰呢?文舉哥哥很大聲的告訴她,說我弟弟有事回來不了,我才明白她說的二娃是我弟弟,我從來沒叫過弟弟二娃,畢竟我才只大他幾分鐘而已。即便是我已經(jīng)反應過來她說的二娃是我弟弟,她還是抱著我不放,雖然我很感動,但我還是不能理解,她何以對我的感情這么深。她抱得越來越緊。緊得我都感覺到她的抽泣了,在她的懷里我除了覺得窒息和迷惑不解還覺得惶恐,她為什么哭呢?文舉哥哥和姐夫對她說:“好了,好了,大姑!她還要去見我媽和小姑!”她這才放手。我感動的朝她笑了笑,可她還是拉著我的手不放,即使是我已經(jīng)順著哥哥和姐夫的腳步在走了,她還是不愿意放開。哥哥又調頭回來把她的手拉開放下:“大姑,等會兒燕兒再來看你”然后又轉過頭來對我說:“妹,我們先去看大嬸好不好?”一說要見大嬸,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大嬸!我的大嬸!善良的大嬸!那個熱愛小孩的大嬸!我和弟弟還小的時候她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很大了,于是她把她滿腔的母愛都給了我和弟弟,無論去哪里都會把我和弟弟帶上,如果我們上學沒有參加她去的酒席,她會把我和弟弟喜歡吃的東西給我們帶回來。還教我和弟弟唱了好多好多歌,她喜歡唱歌,做飯燒火時唱歌,給我們洗衣服時唱歌,哄我們睡覺時唱歌,仿佛他對我和弟弟有用不完的愛。
“好”我只簡短的對哥哥說了一個字。順著剛才進來的巷口,我跟著他們來到一個地下室,盡管地下室很黑,但就在哥哥推門的一瞬間我就看到了床上的大嬸,哥哥一聲媽的余音還沒下來,我已經(jīng)撲到大嬸懷里大哭起來:“大嬸!”大嬸抱著我也哭得一團糟口里幺兒幺兒的喊著“幺兒!幺兒!我的幺兒,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剛剛大姑也說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現(xiàn)在大嬸也這么說,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顧著在她懷里撒野的哭,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覺得這個懷抱是那么的溫暖、安全??捱^之后終于平靜的我,依然在大嬸懷里,原來我是如此的眷戀這個懷抱,姐夫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而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四姐也在旁邊,她和文舉哥哥看著我和大嬸哭,他們也陪我們哭。我沒有起身,只是伸出一只手來,拉著她的手叫了一聲:“四姐!”四姐伸出另一只手來幫我擦臉上的眼淚,邊擦邊說:“妹妹,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依然呆在大嬸的懷里不想起來,哥哥開始催我了:“走,妹,明天再來看大嬸,我們先去看小姑!”我拉著大嬸的手對大嬸說:“大嬸,明天小姑的生日宴上見”大嬸摸了摸我的頭:“我幺兒乖,快去見小姑!”
聽弟弟說過,小姑多年前中風偏癱后,已經(jīng)很多年不能說話了。沒關系!她會不會說話都沒有關系,此刻我只想見到她,無論她會不會說話,她都是我最愛的也最愛我的小姑!從地下室出來,哥哥帶著我往樓上走,見小姑之前,文舉哥哥帶著我見過了嫂嫂、大姑、大嬸,他的腳步都沒有那么匆忙,而那一刻他顯得非常匆忙而且急切??蓸巧蠜]有小姑,他問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那個人告訴他,說小姑在賓館看人打麻將。
我跟著哥哥匆忙的腳步走著。下樓后,走出了剛剛遇見大姑的巷子。往左轉,有個老式的小賓館,左右兩邊都是房子,中間一條長長的通道,兩邊房子的門都開著,幾乎每個房間里都有人,那些房間里的人要么在說話,要么在打麻將。一直往前走:“妹!你好瘦??!你多吃點啊” 說這話的是紅英姐姐,她是小姑唯一的女兒,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小時候住到小姑家里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會彈鋼琴,那時候我們不太說話。她給了我一個擁抱,我也禮貌的抱抱她,當我抱著紅英姐姐,目光從她肩頭越過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文舉哥哥沒有等我,這么多房間,這么多人,那一刻我竟慌張了起來,趕緊放下紅英姐姐的擁抱,去追那步履凌亂又匆忙的哥哥。我?guī)缀跻∨芰耍?,我聽見右邊有間房子里的聲音很雜亂,仿佛有什么東西被突然打斷了,而這突然的打斷讓這一屋子的人都措手不及,拖椅子的聲音,雜亂的腳步聲,大聲喊叫的聲音,我看不見屋里的一切,但我完全能感覺到這屋里的一切是多么的慌亂,那些椅子被拖得多么的倉促,雜亂的腳步聲是多么的凌亂。這慌亂讓我慌亂,也讓我心跳加速和不知所措。有人出來了,一群人出來了!一群人攙扶著一個干凈的老太太出來了!
沒有任何語言,我知道她十多年前都已經(jīng)不能開口叫我幺兒了,而我也叫不出她來。我們相擁的那一刻,世界的一切都遠了,遠了,那一刻我只有她,這個在我懷里哭著的小姑!她邊哭邊伸出一只手在我背上狠狠的敲打。這個曾經(jīng)在我眼里多么高大的小姑,多么嚴厲的小姑,一句愛我想我的話都沒有,只有無聲的眼淚和敲打!狠狠地敲打!
狠狠地敲打!
情緒一直無法平復。我們哭了很久,又繼續(xù)相擁著沉默了很久。我們哭和沉默的時候周圍所有的人都安靜的看著我們。后來聽哥哥告訴我,說那次我們至少哭了有半個小時,當情緒終于平復后,我發(fā)現(xiàn)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哭,我愛我的小姑?他們?yōu)槭裁纯弈兀?/span>
小姑只能用手在手上劃,很多時候我記不清筆劃,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筆和本子,小姑寫。因為表達方式的限制我們交流不多,她無非就是問問我的近況,結婚了沒有啊,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了啊,媽媽怎么樣了啊。從我們見面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晚餐結束我們的手一直牽在一起,誰也不愿意放開,仿佛一放開,就又會分開二十多年。
她一個一個的給我介紹著老家的親人,我不太習慣她的語言習慣,哥哥姐姐們就幫我們翻譯。后來我才知道,這家賓館是紅英姐姐開的,賓館下面那家幼兒園也是紅英姐姐開的,這個幼兒園還是這個縣城里最有名的兩所幼兒園之一。
我們是個大家族,再加上小姑和姑父原來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師,所以前來給她過壽的人很多,這些親友都來自全國各地,四面八方。好多人昨天都到了,可縣城里不像鄉(xiāng)下,可以把客人安排到鄰居家借宿,紅英姐姐把這些提前到的客人全都安排在她自己的賓館里。我,今晚也住這里。小姑把她的孫子、孫女也一一介紹給我。
當小姑的手指指向一對十指相扣的小年輕時,旁邊的哥哥告訴我,男孩是洪波哥哥的兒子,女孩是洪勇哥哥的女兒。我才知道他們不是情侶是堂兄妹!我多少有點困惑,這哪像兄妹啊?簡直就是情侶!轉念一想:妹妹肯定和哥哥親,可能老家這邊的小孩子都這樣吧!或許等他們再長大一點就不會這樣了,畢竟男女有別。
終于到晚餐了。我簡直餓壞了,早上出門早,沒來得及吃早餐,中午在車上也沒吃什么東西。一看到好吃的菜上來,先夾一筷子吃了再說。等我吃得半飽了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哥哥姐姐包括嫂嫂侄兒侄女都是先給長輩夾了菜才自己吃。這令我羞愧難當,趕緊給大姑小姑夾菜,然而更令我慚愧的是,我夾的菜多數(shù)是她們不能吃的。二十多年來我沒有盡過任何孝順他們的義務,完全不知道他們的飲食禁忌,在這里所有人,包括鄰居都知道她們的飲食禁忌,而我這個親侄女…我再次汗顏。一頓晚飯吃下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的不孝!這里是我的老家,但所有人都一眼看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外地人。多么尷尬又多么羞愧!
那個很陡的坡。再次走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這又高又細的高跟鞋如果下坡的話需要小跑才可以,這時我看見四姐和偏分哥哥十指相扣的下陡坡,他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我愕然,突然有點明白在車站他為什么會那么激動的來擁抱我了,他不是哪個偏胖的中年男人,他是我的偏分哥哥。同時我也能理解那次文舉哥哥對我的失望了,盡管這次我回來他非常高興,但他對我始終保持一點對別的妹妹沒有的禮貌。我伸出手,挽住偏分哥哥的胳膊,他本來在和四姐說話,當我挽住他胳膊時,他轉過來看了我一眼,笑了。我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真是一個龐大的家族!絡繹不絕的人過來看我,看我這個二十多年不回家的人, 目不暇接的那么多親人要去認識。小姑指著我然后向他們伸出兩個手指,我并不明白那兩個手指是什么意思,旁邊的人會不敢相信的問:“二哥的女兒?”“老二家的燕兒?”每當聽到這樣的回答小姑就高興的點點頭,我才知道小姑比的那個“二”是我爸爸,是最疼她的二哥!我知道大伯和大姑也很疼小姑,但爸爸是最疼她的。我不停的被介紹給一些好奇又熱心的臉孔,太龐大的家族,以至于很多人到現(xiàn)在我都還分不清楚。他們見到我都會很高興,都會告訴我一些很多我自己都不記得的我和弟弟小時候的事情。還有好些是大伯、大嬸家的鄰居,還會說到那時候大嬸帶我和弟弟時前面抱一個后面背一個的場景的場景,很有趣,也很溫暖。
顧問:朱鷹 鄒開歧
編輯:姚小紅 洪與 楊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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