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希瑞
在膠東農(nóng)村,鴨塘村是個偏遠的村子。若論輩分,二愣子是爺爺輩,大斜愣得叫他一聲爺爺,二愣子叫大斜愣孫子。兩家廝混得久了,也就爺爺不像爺爺,孫子不像孫子。即便大斜愣裝爺爺,二愣子裝孫子,倒也無所謂了。
30多年前,二愣子承包蘋果園那些年,村長大斜愣年年都要問他要幾筐蘋果送禮,名義上是公款,等到了年底,二愣子找大斜愣要蘋果錢,大斜愣答應只給他頂義務工,并不給現(xiàn)錢。
拿不到現(xiàn)錢,等于空忙一場,那時,還不到30歲的二愣子就窩了一肚子火。等下一年大斜愣找他要蘋果送禮時,二愣子明著不敢,只好暗里做手腳,蘋果筐子里,上面裝了一級果,下面混裝了二級果和三級果。
等大斜愣被收禮人好一頓奚落,大斜愣便找二愣子算賬,把火氣全撒在他頭上。二愣子還委屈得嘴硬,大斜愣找茬他殺了蘋果園邊上的樹,叫來穿制服的,把二愣子揍一頓不說,還狠狠罰了一筆。二愣子當場服軟,跪下直呼大斜愣“爺爺”。爺爺輩的二愣子,就這樣變成大斜愣腳下的孫子。
那時候,在鴨塘村,大斜愣可算是個人物。他肥肥的身子,看上去很和善的,不過他有個習慣,看人從不正眼看,總是斜愣著眼,那雙本就不大的眼睛,就顯得更小了,人就顯得更陰了。他平時總是把公章,拴在腰上,順眼的,“啪”地一下,就給蓋了;不順眼的,眼睛一斜愣,鼻子哼一聲,背著手就走。唉,誰叫人家是村長呀!
不過也有例外。就說后來那次吧,大斜愣對駐村干部老馬就另眼相待,怎么看,眼都不斜愣,而且笑嘻嘻的。據(jù)說,最后一次,大斜愣一邊給老馬添茶水,一邊彎腰,一臉恭維道:““這回選舉,全仗著老馬了!” 原來,前幾天,老馬對他說過,過些日子,村里就要選舉了,你可得有個思想準備!
還有一次例外,是在選舉之前的晚上。大斜愣找到農(nóng)機手二愣子,正眼看著他,跟他交待了一件事。原來,大斜楞在西嶺地有五畝花生,麥收之前,怎么也得耘一遍,除除草,還能松散土壤。天這么旱,也該下一場雨了。
二愣子說:“明天上午就要選舉了,我得在家投票吧!”
二愣子裝了多少年的孫子,二踢腳的性子早已經(jīng)磨沒了,就像河里的鵝卵石一樣,服服貼貼,沒棱沒角,再也激不起一點波瀾。
大斜愣笑瞇瞇道:“明天上午十點才開始選舉,給我耘完了地,回來投票也晚不了嘛!”臨走,大斜愣甩出一句,“好好干,中午爺爺陪著孫子好好喝一壺!”
眼看明天就要選舉了,當天夜里,大斜愣就沒睡好覺。大斜愣合衣躺在炕上,想著一些陳谷子爛芝麻。
對于這次選舉,他是蠻有把握勝出的。他明白,他大斜愣的門戶大,七大姑八大姨,瓜蔓子親戚多,即使不用拉票,幾乎沒什么懸念,也會再次當選。全鎮(zhèn)那么多村子,哪個村子不是門戶大的霸著占著?門戶小的能爭了去?笑話!這跟一棵大樹底下,草都不長,是一樣的道理。不過,他不放心的人還是有的。
比如,柱子他爹。那年,他兒子柱子當兵,求他蓋章。大斜愣正眼瞅著他家的一只大公雞,隨口道一聲:“這家伙好肥實,下了鍋,肯定是一頓好酒肴!”
柱子他爹二話沒說,當場就把大公雞宰了下鍋——這老家伙,記仇哩,投他一票才怪!不過,也沒關系,他家門戶太小,攪動不起什么大浪頭!
還有二蛋。那年,二蛋的閨女都十五六了,還沒給二胎指標,急死了。大斜愣登門了,正眼望著他們,笑瞇瞇告訴他們,你們可以安排生二胎了。接著,大斜愣還隨意扯了些閑話,說是沙溝集上張二狗的狗肉煮得好,又鮮又嫩,蝎子的尾巴,毒(獨)一份哩!
聽話聽音,二蛋心領神會,第二天,立馬趕到沙溝張二狗家里,二話沒說,把整條狗肉都要下來,直接送到大斜愣家里——平時別看二蛋不聲不響,這次選舉投票,恐怕也不會投俺一票!也難怪,你咬了人家,人家能不痛嗎?
還有谷莠子。剛分家那些年,谷莠子住了幾間老屋,省吃儉用,打算蓋幾間新屋。經(jīng)過多年積累,蓋新屋的材料差不多都備齊了,谷莠子正為宅基地遲遲批不下來,愁得連上吊的心思都有,苦于拿不出錢來孝敬大斜愣。大斜愣串門來了,一進門,一眼瞥見那頭瘦骨嶙嶙的山羊,正對著他直叫,大斜愣忽然嘆口氣說:“看看看看,為了蓋幾間房子,連一頭羊都快餓死了,好可憐!”轉(zhuǎn)身對谷莠子道,“看在咱老少爺們的份上,要不,這頭羊你叔替你們養(yǎng)著吧,等喂肥了,再還給你們!”
就這樣,山羊一步三回頭,一路叫著,被大斜愣生生拽走了。望著大斜愣和山羊遠去的影子,谷莠子眼里冒火心流淚,一雙腳狠狠踩進泥里罵,你給我們養(yǎng)著?你養(yǎng)著還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你倒好,山羊吃進肚子里,你可舒坦了,人家谷莠子不想捅你一刀子才怪哩!不過話說回來,這怪不得我,權是干啥的?不就是一個“撈”字嗎?怪誰?這我就不知道了……
這個不眠之夜,大斜愣翻來覆去像烙餅,怎么也睡不著。人家平時像神神一樣敬著你,不就是害怕你腰里那個公章落不下來了嗎……
第二天,村子里就像炸了鍋,大斜愣到底落選了,當兵回來的柱子當選了村長。
這些白眼狼,讓一個門戶小的臭小子當家?俺不服!一萬個不服哩!大斜愣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子,幾乎要癱瘓在地。
散了場,大斜愣叫住二愣子問:“我家西嶺那五畝地,耘完了嗎?”
“還沒呢,還剩二畝沒干完,就急著來投票了!”
“沒干完,下午再干,中午我請客,到我家喝一壺!”大斜愣本想說“爺爺陪孫子”,話到嘴邊,又咽下。
“不去了,酒,留著你自己喝吧!”
中午,大斜愣飯也沒吃,只咕嘟咕嘟灌了兩大杯老白干,他仿佛變成一具空殼,飄飄然只身來到西嶺地,頹然地坐在地頭的樹蔭下,背倚著樹,打起盹來。臨走還沒忘吩咐老婆,下午別忘了去叫叫二愣子,別忘了去西嶺地干活,還有他家的二畝花生地沒耘完呢。
等大斜愣一覺醒來,才發(fā)覺日頭偏西,樹影早已東移,他的影子也拉長了。
都半下午了,這個死二愣子怎么還不來?大斜愣正嘀咕著,老婆匆匆來了。
“怎么回事?二愣子死哪里去了?”
“別等了,快另找別人吧?!?/span>
“咋啦?”
“二愣子他不來了,我去催過他三次!”
“他咋說?”
“他說忙,沒時間,說他自己家的花生還沒耘呢!”
過一會兒,老婆才遲疑著說:“你也不想想,你落選了,落地鳳凰不如雞,誰還稀罕你?”
大斜愣睜著眼睛道:“瞎說!別忘了,老虎老了不差,威風還在!”
“都到了這個地步,還耍威風,要點臉面吧!”
“他、他還說啥?”
“他、他說,我是爺爺,不是孫子!”
一句話,不啻于一聲炸雷,大斜愣噎住了,差點背過氣去……
作者簡介:陳希瑞,網(wǎng)名神仙哥哥,山東省青島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山東省平度市戲劇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于《大地文學》《火花》《青島文學》等海內(nèi)外數(shù)十家報刊雜志和文學平臺小說散文80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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