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賈寶玉,我們可以用“癡”,但是,如果要用一個字來形容薛蟠,我甚至覺得應該用“真”。
因為翻遍整個《紅樓夢》,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薛蟠更“真”的人物了。
(薛蟠)
薛蟠在《紅樓夢》里是丑角,常常被忽略,但實際上,讀到三十四回了,我們也應該替他說兩句,這回他受了寶釵的冤屈——說他散布了寶玉結(jié)交琪官(蔣玉菡),拖累寶玉挨打——需要替他辯白辯白:
作者這樣描寫: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亂跳,賭身發(fā)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了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地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fā)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干凈。”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
讀到這里,我們似乎可以看到拿著門閂怒氣沖沖要沖去園子里打?qū)氂竦难吹臉幼樱┖┲敝?,“真”的可愛?/span>
要知道,薛蟠也是薛家獨苗,少年喪父,因此寡母百般溺愛,生出千種愚頑,“五歲上就號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第四回)。
薛蟠出場,大家往往都記得他出手就打死了逢冤,往往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薛家是家中領(lǐng)著內(nèi)帑錢糧采辦雜料的皇商,是累積起億萬銀子堆出的巨富,這次薛蟠進京也是要辦正經(jīng)的差事:
1、送妹待選;2、望親;3、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
你看,這三件事,件件都是正事,第一件,履行家族責任;第二件,聯(lián)絡京城人脈;第三件,結(jié)算經(jīng)營結(jié)果。如果靜下心來想想,整部紅樓,我們還能找到哪個人物肩上同時擔著如此多正事的男人?沒有了,薛蟠肩上擔著薛家的未來和現(xiàn)在,在這幾件事上,在那個時代,薛姨媽、寶釵都只能是站在臺后的人,在前臺主持操辦的,必須是薛蟠,也只有薛蟠。
(薛蟠一家人)
實際上,薛蟠打死逢冤搶了香菱(英蓮)時,他已經(jīng)“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第四回),只不過恰巧遇上了英蓮!
所以說,薛蟠并不呆傻,他也是個有能力辦事的貴族子弟,在經(jīng)濟實務上,能力可能要大大強于寶玉。
實際上,在打死英蓮處,還有一句話,也容易被忽略,就是“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不是勾起肉欲的其他特征,而是“不俗”。
對,這就是薛蟠的審美水平。我們可以匯總一下薛蟠的“好色”與賈赦、賈珍、賈璉、賈蓉一眾人的“好色”做一下比較:
(香菱)
薛蟠看上的女子:1、香菱:“不俗”二字說明一切,實際上,她也確實不俗。2、夏金桂:“亦頗識得幾個字,若論心中的丘壑經(jīng)緯, 頗步熙鳳之后塵?!保ǖ谄呤呕兀┠芘c王鳳姐相比,豈是一般女子。3、林黛玉(對,他還看上過林黛玉):“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zhuǎn),已酥倒在那里?!边@一句不僅寫黛玉之美,也寫薛蟠審美之高,他看到的是黛玉的“風流婉轉(zhuǎn)”,不是性感,不是風騷,不是艷麗。
(黛玉)
或許有人會說,還有寶蟾啊,實際上,寶蟾可能算不上多出色,但至少要比“多姑娘、鮑二家的”要出色得多,更不用說賈赦是“略有平頭正臉”,就要收在房里要強得多,薛蟠,好色不濫。就是在好色這件事上,薛蟠也有他獨有的一份“真純”,他所看上的女子之美,是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們理解不到的美。
(薛蟠和賈珍)
人格水準,高下立判。
薛蟠被稱為“呆霸王”,但實際上,他并不“呆”,他也是粗中有細的,比如這一回里,他向?qū)氣O說: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
注意,這話“把個寶釵氣怔了”,這其中當然有幾分被揭破心思的羞憤,寶釵怎么也不會想到,像她這樣能夠“藏愚守拙”、掩飾情感的一個人,看破她心思的,竟是這個被稱為“呆霸王”的哥哥。
(寶釵)
同樣是這個原因,下一回(第三十五回),第二天他就來找妹妹賠不是:
連忙跑了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來家未醒,不知胡說了什么,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
后面還有——
“……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gòu)尪嗵勖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笨诶镎f著,眼睛里禁不起也滾下淚來。
接著還有——
薛蟠道:“妹妹的項圈我瞧瞧,只怕該炸一炸去了?!薄懊妹萌缃褚苍撎硌a些衣裳了。要什么顏色花樣,告訴我?!?/span>
跟賈家的男子相比,賈珍可曾關(guān)心過自己的妹妹惜春?寶玉可曾替黛玉操心到這個層面?
再有,那次湘云邀約起詩社(三十七回),寶釵贊助,贊助的來源也是薛蟠
“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再往鋪子里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
也就是說,湘云這一次起社,其實都是薛蟠的贊助。有這樣一個哥哥,寶釵是幸福的,在這一點上,黛玉羨慕寶釵,再正常不過,薛蟠在多數(shù)情況下,是寶釵的靠山。
跟寶玉、馮紫英們一起行酒令,薛蟠的 “女兒悲,嫁個丈夫是烏龜”(二十八回),何其爽利、直接、豪邁,又何其立意鮮明,通俗易懂,可能有些粗俗,但“真”氣十足,活氣十足。更何況,后面“洞房花燭朝慵起”也韻味十足,“一根XX往里戳”又何其直截、何其直爽!
(行酒令的薛蟠)
還有后面一段,每每讀到,都不由得開心一笑:
薛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北娙硕颊?,說:“這是個什么曲兒?”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北娙硕嫉溃骸傲T,罷,罷!”薛蟠道:“愛聽不聽!這是個新鮮曲兒,叫作哼哼韻。你們要懶待聽,連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span>
言下之意,你們要是不同意,我就唱下去,惡心死你們!哈哈!
第四十七回,他調(diào)情柳湘蓮被設計暴打喝了葦坑里的臟水,剛開始挨打時,薛蟠討?zhàn)垥r的話很真誠:
(挨打求饒的薛蟠)
“原是兩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說,為什么哄出我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
注意,這時還在還口“亂罵”。但等到打得狠了,薛蟠求饒說的話先是“好兄弟”,后是“好哥哥”,最后是“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呆霸王”真被治住時,他也是真心討?zhàn)?,討?zhàn)埖脑捳Z透著真心害怕。
第六十六回,賈璉偷娶尤二姐,在路上遇到了薛蟠和柳湘蓮,賈璉告訴薛蟠娶了尤二姐的事情,薛蟠的反應似乎很奇怪:
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舍表妹之過?!毕嫔徝πφf:“你忘情了,還不住口?!毖疵χ棺〔徽Z,……
要知道,薛蟠和賈璉是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的,他只不過名義上叫一聲哥哥罷了,他和鳳姐才是真正的表姐弟(或表兄妹),鳳姐的父親是薛蟠的親舅舅。
賈璉明說,尤二姐不是普通的妾室,是過明路的填房,甚至商量著只等鳳姐死了就抬進榮府,而且他倆在外面宅子拜了天地,還請賈珍當了證婚人。
(鳳姐和賈璉)
我們想啊,如果一個正常人,你的表姐夫(或表妹夫)厭惡表姐(或表妹),恨不得她趕快死了才好,并且偷偷在外面娶好了填房等著,你聽了還能大喜?
但薛蟠能!他只認酒桌上談得來的兄弟賈璉,這位兄弟現(xiàn)在有一個悍妻,他就要打抱不平,兄弟停妻再娶,他覺得“早該如此”了,全然不顧這位兄弟的悍妻是他的表姐(或表妹)了。
他待“兄弟”全出“真心”,已經(jīng)超出了正常人倫,冒出了傻氣,難怪柳湘蓮阻止他。
我們說這么多,不是要替薛蟠洗白,我們不是說他人格完美,他缺點很多,并且有人命在身,甚至也不只一條,我們只是想說薛蟠這個人物,是《紅樓夢》這部大書里面一眾男性角色里相對“可愛”、相對“真實”的一位。